2024-10-11 14:39:27 作者: 吳冠中

  雪紛紛,大地新裝,素白銀亮。一切骯髒邋遢都被遮掩掉,到處都呈現乾淨、純潔,一片單純。白色世界裡突出了烏黑,是房屋的陰暗面,是老樹的干枝,是風雪趕路人……就像一張偌大的宣紙上跌落了稀疏的墨點。那些樹幹的細枝,瘦長的、尖尖的細枝任意伸展,襯著明亮的雪,真像用針尖刻出的版畫,鋒利而清晰。夜晚,路滑車少,馬路上靜悄悄的,路燈將樹枝投影到雪地上,那紛亂纏綿的影之線條有虛有實,層次錯綜,是迷人的水墨風韻了。

  瑞雪兆豐年。人們歡迎雪,正由於雪帶來五穀豐登的好日子。但人們欣賞雪之美,純緣於視覺形象美的獨特魅力,當然也可解說成內容與形式的統一。如果預告豐年的吉祥的雪是黑色或灰暗之色,就不知是否同樣具美的效應,良藥苦口,苦口之藥未必屬審美領域。楊柳青年畫中瑞雪豐年的題材美極了,紅紅綠綠的人物、烏黑的頭髮及房屋門窗,統統活躍在晶亮的雪世界中,那種藝術的誇張和升華,比起西方聖誕樹和聖誕老人的畫片來,高超多了。楊柳青的年畫全是源於生活。春節前後總下雪,春節時不種田,人閒了,穿戴乾淨,尤其兒童,都穿上最紅最綠的新衣裳,似乎有誰指揮他們到雪景里來點染鮮艷濃郁的彩筆。農村,尤其我們年輕時代的農村,一馬平川,平林漠漠,很少高房子,鵝毛大雪飄灑下來,立竿見影,眼前霎時一派北國風光。

  太陽一出來,雪就慢慢融化了,殘雪成了另一番景象:斑斑駁駁,黑白交錯,有時很難看,像癩子頭,但有時呈奇異的美之構成。我曾在川北大巴山遇到一場極大的春雪,但雪過天晴,積雪飛快消融,那墨綠的山坡和樹叢顯露出黑一塊白一塊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錯綜組合,且瞬息萬變,雪降神工繪出了巨幅抽象春雪,我為之震驚,後來多次追蹤此幅春雪,意難盡。當雪已化完,偶然在某一陰暗角落裡發現一塊殘雪,如遇見了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令人哀憐。

  去年5月上京郊百花山寫生,東風梳弄柳絲,已是桃花季節,當屬虢國夫人遊春的時光了,不意在山頂林木深處發現了一灣冰凍的溪流,冰面上積著一層厚厚的雪,像是深深隱藏著的美人,是白毛女,是逃犯!無論如何,這是被遺忘了的雪,觸動心弦,我於是用油彩和水墨分別捕捉「遺忘的雪」。

  融化了的雪永不返回,人們只能等待明年的新雪。地球漸漸變暖,北國的雪也逐年稀少了,人生不滿百,何慮千載憂,但仍時時懷念一去不復返的事事物物,尋找永恆。20世紀60年代我到過唐古拉山,那兒終年冰封,一位女同志凍得哭了,她的眼淚落地立即凍成了冰珠,她這一串淚的冰珠今天應仍貯存在唐古拉山頂。平地上的雪年年改樣,喜馬拉雅山的雪峰永不換裝,當我到達喜馬拉雅山腳時,滿眼白亮晶瑩,眼睛刺痛發澀,因忘了戴墨鏡,幾乎難以睜眼。當人間的雪愈來愈珍稀的時候,但願珠穆朗瑪峰永遠巋然不動,永遠是雪的聖地,朝聖者代代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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