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4:38:41 作者: 吳冠中

  曲,曲折,是文學藝術中不可或缺的結構因素,甚至往往成為作品的主調。稱之為歌曲,表明歌唱離不開跌宕、婉轉、悠揚,聲浪多曲,波狀推進,絕非直著嗓子吼叫。在造型藝術中,曲之美醜更為突出。柳腰,柳的姿態之美多半緣於腰部之扭曲,故柳之美尤其顯示在早春。早春,剛吐葉芽,枝線飄搖,微風吹來,曲線之美、之媚,最是引人入勝。我曾將之稱為披紗垂柳,每年這個季節總要用繪畫捕捉「柳如煙」的披紗垂柳,但難盡其妙,常撲空。盛夏,垂柳濃妝,綠蔭蔽日,壯實而豐滿,但失去了曲線之韻律,所以許多婦女千方百計要減肥。

  「曲」構成美?未必,曲背的駝子不美,瘸腿行走也緣於無奈。推敲起來,曲線之美,由於不斷變換著運動的方向,擴展了活動的空間。梅蘭芳在小小的舞台上走S形,是為了衝破舞台場地的局限;林風眠在方形畫幅中用弧曲線竭力營造無盡的宇宙空間。不是部位,不是火候,胡亂扭曲的現象正泛濫於舞台,充斥於畫圖,人道是東施效顰,不是鶯歌燕舞。

  

  中學時代學幾何,要備一副三角板和兩塊曲線板,作為畫直線和曲線的依賴。繪畫中離不開曲線和直線,但無須曲線板和三角板,因那曲線和直線並非絕對意義上的曲與直,而彼此間有著相互滲透的微妙關係。人的脊椎曲而直,似乎是一切有關曲直美醜感的尺度。書法寫一橫,一波三折,繪畫中的直線有時仿屋漏之痕,屈曲延伸。柔中有剛,曲線纏綿中也隱隱受控於橫直線的秩序,否則易流於油滑。大師、工匠、民間藝人,在創造美感中對把握曲直之間的分寸,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個分寸啊,確乎成為美醜的分界線。

  古代地大人稀,建造宮殿或大宅以占地面積之大擺威風,嚇人。因無法建高層,便著力於厚實,城牆、宮門、房頂都有千年萬世砸不爛的厚重、恆久感,於此形成了中國古建築那種矮墩墩匍匐於大地的獨特風格。寓美於朴,屋脊、飛檐翹起了曲線。北方廟宇崇實,飛檐只微微略翹,曲有度;南方亭榭空靈,飛檐高高翹起,長長的曲線似欲騰飛,工匠們把握了美醜之間的曲直分寸。今日全世界大都市高樓林立,幾乎沒有留給曲線扭動迴旋的餘地了。巴黎的塞納河,倫敦的泰晤士河,在彎曲著穿行鬧市,似乎給直線縱橫的都市雕鑿了美麗的大曲線,凡有這種大河的首都也可說是一種驕傲。

  「孤松矮屋老夫家」,古代房矮,那高高的孤松,有風骨,有曲直之美,構成了畫境。今日的大城市,難覓孤松矮屋之家,老夫們也都住入了高樓,要賞孤松,必須下樓,高樓矮松住宅區,著實委屈了高傲的松。驅車過鬧市,偶見雜樹成叢,那是最美最美的城中風景了。在石林似的新建築群中被保留住的老樹,即使瘦骨嶙峋,但它前俯後仰、曲曲彎彎的體態,展現了曲線之魅力,真是城中珍異。直線統治的城市呼喚曲線,美麗的人生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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