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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空曠,而它卻在遠方

2024-10-11 14:23:39 作者: 簡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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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在夢裡見到那個情景。在舊日南方家鄉的大宅時光。一起開船出海,去彼岸的一座島嶼。五個人,父母,我,他的侄子,他。我們歡天喜地,在艙內呼喊,熱鬧如同集會。船到海中,天空突然變暗,接著風雨大作。小船不堪重負,失去重心,礁石撞破了船腹,海水汩汩淌進。離島嶼還有一段距離。他大聲喊,要活命,只能減重。大人彼此相視無言。父親先跳海,接著是母親。我們縮在艙角,膽戰心驚。水漫過膝蓋。他一言不發,眉頭緊蹙,使勁抓住方向盤。離對岸還有一小段距離,但船已漸漸下沉。他停下手,閉著眼,然後抱起侄子往海里拋去。接著加大馬力,他用盡了最後的氣力,把船開向對岸。最後只剩下我和他。

  就這樣醒來,在深夜昏暗的床頭。不知道自己為何回到那個記憶。那段時光有許多情景留在記憶里,十分深刻。夢裡的那種透徹到骨頭裡的印記,如此清晰。然後起床,默默站在無人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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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他說,有時必須做出選擇。人要離開父母,獨自生活。一個人在路上,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險阻。它們在暗處與我們捉迷藏。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需要勇氣、膽量。靜默的力量,是一種精神。那是後來上中學前的時候說的。那時他已年近古稀。我離開大宅後不久,他就走了。走的時候據說沒人知道,孤零零一個人。

  在生命的疆域裡,我們是幼小的頑童,懵懂無知。他是大人,手心裡經常捏著糖果或小禮物,與我們玩遊戲。我們一起與他嬉戲在幽暗的大宅里,他的家裡。在空曠幽深的走廊上,追逐他的腳步,想抓住他,得到他手心裡的秘密。身旁是一扇一扇緊閉的門,有時會不經意推開,黑暗裡有時躥出一隻黑貓,令你魂飛魄散。有時他突然從另一扇門內閃出,完全不得要領。我們查遍所有的房間角落,發現有些門可以隨手推開,有些則不行。那個與你捉迷藏的人,與你周旋其中,令你捉摸不定。你被困其中。

  這樣的時間總是很短。他會突然出現在那張陳舊的四方桌前,用蕁麻鞭子敲打桌面,喚我們回到桌前坐下,然後要求我們閉目休息片刻。這是他的規矩,一如既往。然後他會領讀一些句子,譬如,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諸如此類晦澀難懂的詩句。他幾乎不看課本,信口而出。我們搖頭晃腦,有口無心地跟著念。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下午不必去,父母都在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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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長輩偶爾會將我們寄放在他家,由他照看,給他少許費用。許多人家的孩子都一樣。並沒有要求教授知識,這些皆是他自添的。我們也不曾乏味,常是只要念上幾句,接著又可做遊戲,得到糖果或禮品,喜不自禁。那些漫長的沒有結果的遊戲和奔跑,以及無疾而終的跟讀,最終使你明白與他之間的關係和規則。知道何時回到桌前,何時玩耍。知道有些門是黑暗的,緊閉的。有些地方無法抵達,有些期望無法實現,有些規則不可改變。有些門即便打開,也未必能找到你的目標。有些門如果無法開啟,它就不是你的方向。曾經那樣一扇扇地去尋找、試探,用盡全力。如今也終於曉得,並知道所要的選擇,該是採取怎樣的方式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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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夢裡覺得心已漸老,覺得自己與那些時光的距離如此遙遠,如同過去了幾十年,有從鄉村到城市的遠。只有偶爾在觸及記憶的時候,才能一點一滴地想起。也許這最終只能是一種個人的細微感受,旁人無法分擔。但又如此真實,在偶然的夢醒後,那一個瞬間裡,看到了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的愈加分明的孤獨與脆弱。是在覺得這個世界裡極為珍視而鄭重的,又隨時擔心會與它失去關聯的時候,開始一點一滴變老的嗎?那些記憶如同滔天海浪里的一葉扁舟,在生命受到巨大威脅的時候,我們內心的某一個部分,被劇烈的震盪驚醒。

  在那一刻,我是彼時的那個孩子。初春的宅院內,一起越過高高的門檻,在牆根下翻開石頭,觀察蟋蟀,暗紅的蚯蚓,小蝸牛,白色根須的小草。採摘門口的山茶花,吮吸花內的甘甜露水,然後一朵一朵擺放在他的四方桌前。春光明媚的景象,映襯得門內的空間格外幽深。坐在桌前心懷期待,卻又坦然自若,有一種格外冷清的心境,等候他從房間裡拿著糖果走出。

  有一次他給我們講述那個出海遊玩的故事。他的侄子聽後嗷嗷大哭,質問為什麼也把他扔下大海。他極目遠望天井之外的湛藍,目光深邃而迷離,然後說那只是一個假設。這裡沒有海,也無船隻。但那個故事此後卻在幼小的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記。那裡頭有他對我的一份特殊的愛與情感。這是在離開那棟大宅後,並經過時間的洗禮,才感受到的一切。要真正去體會和感知一種特別的情感,一樣需要時間,需要成長,獲得能力,因為這些感知力並非與生俱來。

  記憶中他從未走出那片山坳,那座大宅就是他的島。那是一種與世間規則的對峙。他的內心是一片熱鬧開闊的海域,有陌生的島嶼,紅花綠樹,以及野獸、洞穴。有自相矛盾,逐漸產生了一種淡然和清冷的內在。知道山外的世界,有些嘈雜與熱鬧永無法參與。是一種永無彼岸的追索。他最後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式,有自己的使命。一種索然而清醒的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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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藏有許多書,那些是他的父親留下的。他的父親是民國時期村裡的私塾先生。而他一生無妻無子,孤獨一人,直至老死。偶爾在得空的時候,他一個人進去那個房間,好久才出來。然後拿著一本書,照著上面念給我們聽。考上中學那年,知道從此即將離開那座大宅,內心惶恐不安。因為將要面對一條從此離家的孤獨之路。他與我講到選擇、離開、勇氣與堅韌。每個人的腳下都是一條孤獨的路。然後送給我一本《大學》,線裝的,作為紀念。

  從窗口抬頭,看到南方的夜空明朗,有月色籠罩。剛下過雨的世界,萬物生靈顯出自然煥發的本能。穿過夜色似乎看見了那座大宅:白牆高高壘起,月光淡淡灑在天井中水缸里盛開的荷花上,嬌嫩的花朵在微風中招搖,幽幽荷香飄逸。鮮嫩的青苔鋪滿石板,未經修繕的坑窪積蓄著雨水。雙腳猛力踩進,水花濺射。他突然踱出房門喊話,我們趕忙回到廳堂桌邊。高高的屋檐上頭,但見天心月圓,令人驚心。那一刻,世間的清朗風月,如同海上的島嶼,在內心成為一種靜默的昭示。

  世間空曠,而它卻在遠方。

  如同一座消逝的大宅,只有在夢裡才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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