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墜落 平陰之戰

  公元前557年的春天，無冕天子晉悼公下葬了，他的十歲兒子姬彪繼位，史稱晉平公。

  跟他光輝的老爹相比，晉平公的一生的確暗淡了不少。但是姬彪的一生都很幸福，無論什麼國內外大事，都由大夫們操辦，他只需要露張臉就可以了。

  就在晉平公剛繼位的這一年春天，在溴梁（今河南溫縣）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諸侯會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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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彪雖然很小，會盟的具體事務由大夫們操辦，但作為超級大國的領導人，該露臉還是得露臉。因為此次會盟是特地為晉平公姬彪操辦的，擔任各諸侯大哥的晉悼公死了，現在他的兒子繼位了，理應讓所有小弟來認認新大哥。

  與會諸侯國有魯、宋、衛、鄭、曹、莒、邾、薛、祀、小邾、齊。除了齊國以外，每個諸侯國國君都是帶著大包小包的貢品，親自前來祝賀新任老大晉平公繼位。只有齊靈公請假，說有事來不了，派了大夫高厚前來。

  開會不來，其實也沒什麼，誰沒有個急事啊。關鍵齊靈公派來開會的高厚實在不靠譜。看到高厚的名字，就知道他是齊國著名的天子二守里的高家人。

  高級貴族出身的高厚，理應對禮節瞭然於心，然而在會盟的宴會上，他的所作所為，讓與會諸侯覺得高厚是齊靈公派來砸場子的。

  會盟的宴會上，有一個表演環節是讓大夫們一邊唱歌一邊跳舞。這跟平時我們搞年會一樣，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嗨一嗨，增進友誼，活躍氣氛。所有大夫都在跟著歌曲的節拍跳舞，而高厚故意搗蛋，成為全場最突兀的一個，原本正兒八經的貴族舞，變成了尬舞。

  中行偃看不下去了，大聲呵斥高厚。高厚是響噹噹的天子二守，他哪會理中行偃，宴會一結束直接走了。

  晉國上下被氣得半死，新任國君剛上任，齊國就來砸場子，實在是太囂張了。然而這才剛剛開始，齊國不但囂張，還要上天。因為齊靈公想當天下霸主。

  西周滅亡，平王東遷後，天下開始禮崩樂壞，但好歹當霸主的諸侯，還講點仁義道德，注意國際形象。但到了春秋中期，天下諸侯之間的關係，已經變成了黑社會械鬥模式，毫無道義可講。為了搶奪地盤與勢力範圍，分成了南北兩大幫會。

  北派的老大是晉國，二長老是齊國，手下有一幫小弟。

  南派的老大是楚國，二長老是秦國，手下也有一幫小弟。

  絕大部分時間北派把南派壓著打，大有一統江湖之勢。北派的老大晉悼公英年早逝，晉國新任國君晉平公還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讓他統領江湖最大派別，風險極大。

  在幫派里不認血統繼承，而是誰胳膊粗認誰做老大。於是黑社會電影裡經常出現的劇情來了，幫會老大一死，小弟們就會內訌爭奪老大地位。

  此時蠢蠢欲動的就是北派里的二長老——齊國。

  現任的齊國領導人齊靈公年富力強，在他的治理下，齊國國力蒸蒸日上，吞併了鄰國萊國，領土擴大了一倍。

  由於有周天子親賜的「錫命」，野心勃勃的齊靈公認為，自己是周天子法定的天下霸主。現在晉國國君還是個孩子，他要趁此大好時機，恢復祖先齊桓公的榮耀，合理合法地爭奪天下霸主。風水輪流轉，今年也應該到我齊國了。

  如果說春秋第一妄人是宋襄公的話，第二妄人就是齊靈公。你聽「靈」的諡號，就能猜到絕不是什麼好君主。

  靈公的父親齊頃公曾經嘗試了一下爭霸天下，卻在鞍之戰被晉國一頓暴打，被打服的齊頃公從此老老實實地當晉國小弟。然而身為妄人的靈公，不但不吸取他老爹的教訓，反而把他的悲劇重演了一遍，而且悲慘程度遠遠超過他老爹。

  高厚回國後，告訴齊靈公晉國當家的只是一個小孩不足為慮，他已在宴會上羞辱了晉國。齊靈公很高興，他要干票大的。

  晉平公繼位後的兩年內，齊靈公糾集大軍多次猛攻魯國，誓要把家門口通往中原最大的收費站給強拆了。魯國趕緊向老大晉國求救，跪求大哥趕緊出兵，否則小弟就要涼了。

  公元前555年周曆十月，老大終於要動手了。按照黑幫片的套路，老大要麼不動手，一動手就直接下死手。

  晉國這次要把想當老大的齊國徹底打死，否則晉國以後還怎麼在一幫小弟面前混！這次晉軍陣容豪華，三軍傾巢而出，跟隨老大出征的小弟還有宋、衛、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國軍隊，總兵力至少十二萬人。而齊國的兵力只有區區三萬多人。

  只有十二歲的晉平公御駕親征，但是由於他年紀小，具體指揮還是由大夫們負責。此次作戰將領名單：

  中軍將　中行偃 　 　 中軍佐　范匄

  上軍將　趙武 　 　 上軍佐　韓起

  下軍將　魏絳 　 　 下軍佐　欒盈（欒書的孫子）

  大家注意到沒有，曾經被悼公一直打壓的中行偃擔任了晉國二把手。而任命中行偃擔任中軍將的人，正是已死的晉悼公。

  中行偃在晉悼公時期，天天過得膽戰心驚，職務不升就算了，反而被降級為上軍將。悼公不殺他，是因為當年弒君的主謀是欒書，中行偃只是一個從犯，留著這個老傢伙至少還能幹點事。

  被悼公馭人術玩得沒有任何想法的中行偃，只想好好工作，子孫平安。在悼公臨死前兩年，經過長期考察，悼公還是把中軍將的位子還給了中行偃。

  經歷這麼多年的壓抑，中行偃已經得了被害妄想症。在攻打齊國途中，中行偃做了一個夢，夢中人不是香艷的大美女，而是化身成厲鬼的晉厲公。

  夢裡晉厲公向中行偃冤魂索命，中行偃死活不從，兩人大吵起來。厲公拿戈一揮，中行偃的頭顱被割了下來。中行偃趕緊抱著腦袋跑了。跑的過程中遇到了一個叫巫皋的人。然後中行偃就驚醒了，大口喘氣，心跳加速，再也睡不著了。

  一個人做了暴力又血腥的夢，無非是平時活得太壓抑，再加上自己又是大逆不道的弒君兇手，內心在壓抑與惶恐之間掙扎，晚上肯定要做噩夢呀。

  中行偃趕緊找巫皋做一下心理諮詢。巫皋的職業是一名巫師，與中行偃認識，碰巧他也在軍中。中行偃希望巫皋能為他解除心中的魔怔。

  巫皋看著眼前一把年紀的中行偃，只見他精神萎靡，兩個大黑眼圈兒掛在臉上，就像大熊貓一樣，一看就是有嚴重的心理焦慮與失眠。巫皋也沒有什麼好法子能幫助眼前的老頭。可是有一點，他可以肯定，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中行偃肯定活不久。

  「今年你會死的，可你是死在為國征戰的途中，也算死得其所。」巫皋說道。

  聽完後，中行偃平靜了下來，死亡對於他來說才是真正的解脫，況且自己的死也是為國而死，也算洗刷了當年弒君的罪名。

  很快聯軍進駐魯濟，這裡是魯國與齊國邊境，前面不遠處就是齊國的門戶——平陰。

  之前我們在講鞍之戰的時候說過，從中原去齊都臨淄通常是從濟水與泰山之間的小路走，這條路很像崤函道。這條小路的最東段是鞍之戰的爆發地——歷下，最西端就是平陰。平陰位於小路的最西端，是一個險峻的地峽，控制平陰，便可以自由出入中原。

  上次鞍之戰之後，齊國吸取教訓，開始修長城了。這長城長啊，東到大海，西到濟水，齊國還給長城取名叫「防門」。不僅如此，齊國人還在防門前挖了一條寬大的壕溝。有了如此強大的防禦工事，齊靈公才敢有叫板晉國的底氣。

  然而齊靈公是一個業餘軍事愛好者，對打仗不是很在行。其實這也不要緊，可以讓懂軍事的將領來指揮。可是齊靈公有著業餘軍事愛好者的通病——喜愛搞越級指揮。

  歷史上的一些君王，總覺得自己是戰神下凡，經常不懂裝懂，越級指揮。比如安史之亂時，叛軍進逼長安門戶潼關，面對敵軍優勢兵力，唐軍本應死守潼關，然而業餘軍事愛好者唐玄宗命令大將哥舒翰主動出擊，結果大敗，叛軍攻破潼關直驅長安。

  齊靈公雖然不認識後世的唐玄宗，但是他的做法是和唐玄宗一樣的。一線指揮大夫夙沙衛建議，不與聯軍決戰，死守防門，耗死敵人。然而齊靈公不聽，命令全軍出擊，背靠防門與聯軍決戰。

  平陰之戰正式打響。

  筆者只想說，數學真的很重要。撇開影響戰爭勝負的士氣、後勤、戰術、裝備不談，齊軍三萬人去攻打聯軍十二萬人，按照比例算，這是一打四。除非齊軍個個都是超級英雄，否則沒有勝算的可能。

  據史書記載，齊軍的戰果是「齊人多死」。

  大敗而歸的齊軍躲在防門內，依靠天險堅守不出。

  可是狡猾的晉國人並未就此罷手。《孫子兵法》里有句話說得好，「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當夜，范匄寫了一封信給齊靈公，故意泄露了晉軍整盤軍事計劃：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您，在莒國與魯國兩個帶路黨的指引下，我們一支偏師翻過沂蒙山，從東邊攻入齊國境內，正直撲臨淄。」

  范匄說的是真話，聯軍趁齊軍主力集中平陰，臨淄空虛，特意派一支偏師去端齊國人的老家。

  齊靈公看完這封信後，大驚失色。晉軍的打法和三十年前的鞍之戰如出一轍。晉軍先拖住齊國主力，然後派一支偏師，抄齊國老家。這次平陰之戰晉國所帶的兵力比上次鞍之戰要多得多。

  齊靈公徹底慌了神，心想：「撤吧，平陰一旦失手，聯軍就可以長驅直入；不撤吧，老家臨淄就有被強拆的風險。」

  就在齊靈公猶豫不決的時候，范匄採用疑兵之計，嚇唬齊軍。范匄讓士兵在齊軍能見的視野里，全部插滿旗子，然後讓戰車拖著樹枝到處奔跑，故作聲勢。

  齊靈公站在防門上，聽到聯軍這麼大陣仗，內心徹底崩潰了。心想，平陰既然守不住，那還不如趕緊撤回臨淄，守衛老家。

  於是周曆十月二十九日夜晚，齊軍撤出平陰，一路向臨淄狂奔。

  周曆十一月初一，聯軍不費吹灰之力進駐平陰，並向臨淄方向展開追擊，連著攻克齊國數城。

  周曆十二月二日，聯軍主力與偏師會師於臨淄城下，休整一日後，開始全力攻城。

  此時，齊靈公感覺自己要死了，什麼「君王死社稷」都是廢話，逃命要緊。

  太子光與大夫郭榮拼死拉住靈公的馬車，太子光也不給老爹面子，怒斥道：「社稷之主不可輕，輕則失眾。君必待之！」（一國之君決不能做事輕率，你跑了把百姓丟下，這樣做會失去民心的。你必須留下來！）

  齊靈公不聽，鞭笞馬匹，趕緊逃跑。太子光怒火中燒，拿起寶劍割斷了套在馬脖子上的皮帶，齊靈公這才沒有跑掉。然而齊靈公留下除了浪費糧食，起不到任何作用。

  六日，四門全破，臨淄失陷，齊靈公不得不率殘部突圍，向尚未失陷的郵棠狂奔。

  八日，諸侯聯軍追擊齊靈公至澭水，就在齊靈公準備跳河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聯軍撤退了。喜極而泣的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向上天禱告，感謝神靈救了他！

  然而唯物主義告訴我們，世間根本沒有什麼神靈保佑。救齊國於危難的是楚國。

  就在中原諸侯齊聚山東，痛打齊國的時候，楚國向鄭國發動猛烈進攻，而鄭軍主力卻遠在齊國。鄭國作為晉國在中原霸業的重要戰略支撐點，絕對不能失，於是聯軍火速救援鄭國。

  楚國看到聯軍前來救援鄭國，齊國的圍困已經解除，於是就撤軍回國了。

  楚國攻打鄭國，替齊國解圍，並不是出於人道主義精神，而是不願意晉國做大做強。有句話說得好，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盟友。留一個晉國的敵人在世上，總比少一個好。

  聯軍在中行偃與范匄的指揮下，採用正面相持、側後迂迴、深遠追擊的戰術，僅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攻占了齊國大部分領土。用一個詞來形容整場戰役，那就是「行雲流水」。此戰再次確定了晉國江湖老大的地位。

  聯軍走了，齊靈公回到首都臨淄，一路上目之所及，屍橫遍野、殘垣斷壁。好端端的一個國家，就因為他的妄想，變成了人間地獄。他也成為齊國歷史上丟失國都的第一人。

  齊靈公與宋襄公雖然都是妄人，但是宋襄公比齊靈公要成功很多。首先宋襄公沒有丟失首都，其次由於他迂腐的仁義，還被列為春秋五霸之一。而齊靈公在歷史上卻默默無聞。

  平陰之戰後的第二年，齊靈公憂鬱而死。他的一生也完美地詮釋了「不作不會死」。

  太子光繼任齊國國君之位，史稱齊莊公。齊莊公目睹了晉國在齊國的土地上恣意屠戮，仇恨的種子在心中深深種下，他不要霸主的名分，誓要向晉國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