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魚,大魚

2024-10-11 06:36:1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秀吉平日腦子裡的構圖旁觀者是無法明白的。該說是宏大或稱之為複雜,抑或說是多樣化呢?總之,他理所當然地推進的事情往往會出人意料。

  是年天正十三年的夏天,征討佐佐之事便是其中一例。

  說到七月十七日,正是四國前線將士向一之宮城發起總進攻,好不容易剛剛踏破外城之時。而且是在四國攻伐難易未定,誰都無法看透結果,正說著若秀長、秀次力有不及,秀吉還將親自渡海之後不久。

  然而,誰也不知道,就在七月十七日秀吉已經寫了封書函,派使者蜂屋賴隆送去告知北陸的前田利家:

  「照去年約定,八月初吾將親往貴地,懲治早先一直托汝牽制之佐佐成政,以正常年禍亂,建立明朗秩序。鑑於此,望汝先行部署準備萬全,只待筑前抵達。」

  而事實上,剛一進入八月,大阪的舉動便突然由南轉向了北。上旬四、五日一過,先鋒隊伍便陸陸續續奔赴進攻北國的征程。

  秀吉本人也於當月六日從大阪出發,淀川上擠滿了行軍的兵船。

  「到底怎麼回事?放下四國攻略不管,大人如此興師動眾,到底是要去往何處啊?」

  人們都猜測著秀吉的用意,不,就連從軍將士也擔心這樣是否真的可行。究其原因,雖然聽說目前四國戰役因長曾我部的請求暫時休戰,但後續處理事宜應該還沒有辦妥才對。不管哪位名將作戰時必有重點。人們都在懷疑,為何如秀吉這般的人物會走出在尚未解決南方時便向北邊分兵,而且還離開大阪城這樣的下招兒呢?

  不過,若要讓秀吉來說的話,大概他只會微笑著讓他人無須擔憂吧。

  

  他的這一舉動絕非兩方作戰,也並非胡亂將戰局擴大,親手將兵力一分為二。他的心中也有重點,如今不過是貫徹著先將此重點折臂斷足、後再逼進敵人臟腑的大局策略而已。

  那麼,他的敵人不是四國的長曾我部嗎?北國的佐佐成政也並非目標敵人?

  當然不是。區區一個長曾我部和佐佐並非秀吉敵手,也不是他的目標重點。眼下,秀吉苦心思量的只有德川家康一人。他的慧眼遠見,已經看透未來,明白家康將會成為自己的障礙。

  依靠家康的人、幫助家康的人,以及想藉助家康一展野心之人都是家康的四肢,先切斷與家康相通者的命脈,之後他便如俎上魚肉任人宰割,為此,他將漁網向南撒往北拋,緩緩地將重點目標拉近前來。

  雪融硝煙起,煙消後又雪紛紛。北國民眾對和平已經期盼很久了。

  佐佐與前田的戰爭今年也如慣例一般,四五月份時各地戰火燃起,雙方為城池堡壘你爭我奪,沒有一片田地不曾遭到馬蹄踐踏。

  秀吉的北伐軍越過湖北,已經進入了越前。

  號稱總共十萬的大軍,從旗幟來看分別有尾張、美濃、伊勢、丹後、若狹、因幡、越前、加賀、能登,跨越了九個諸侯國。而旗下部將有織田信雄、同姓信包、丹羽長重、細川忠興、金森近重、蜂屋賴隆、池田輝政、森長一、蒲生氏鄉、堀尾吉晴、山內一豐、加藤光泰、九鬼嘉隆等,不久後前田父子自然也加入了其中。和往常一樣,秀吉此次也是搬出不戰已勝的量與質來出兵討伐。

  秀吉一到越前,前田利家便從金澤來到松任,等候他的到來。

  街道一掃而淨,道路橋樑都進行了整修,炎炎八月也變得涼爽起來,慰藉著十萬行軍旅人。

  左衛門利家當日身著黃呢陣羽織、戴七曜頭盔,與兒子利長和外甥們一同將馬匹拴在樹上,並排站在路邊。

  沒多時,秀吉旗本們的馬蹄聲從蟬鳴聲中漸近而來。如林的槍矛和鐵炮川流,馬標、華麗的小姓組、黃母衣隊伍之中,一個笑眯眯的通紅的臉出現了。

  「啊,是猿猴大人!」

  利家身後的侄子慶次郎手指著突然大聲叫道。

  「無禮!」利家回過身拍掉他的手。

  相距約三十間屋距離時,秀吉下馬將韁繩交給武者,大搖大擺地朝這邊走來。

  遠遠地,利家與秀吉已經互換笑容,眼神中不斷交談著北之莊陷落一別以來的百千感言。

  利家也快步往前走了數十步。

  「噢,又左。」

  秀吉伸出手。

  「哎呀,您終於遠道而來了!」

  二人互握雙手。

  「我來履行去年之約了。」

  「臣已恭候多時。都怪利家力所不及,四國方面繁忙之時還勞您費心,實在汗顏!」

  「說哪的話。」秀吉搖頭,分開的手又拍了拍利家的肩膀,「即便無事一年也該見一面敘敘舊情不是嗎?這次來也剛好當是難得的遊歷。」

  「哈哈哈!內人也說,若是大人您的話,此次必定會帶著這番心態前來。」

  「你妻子嗎?呵呵,又左的妻子是個很清楚秀吉脾性的人。她身體可好?」

  「沒什麼變化。」

  「說來,你今日這身黃呢陣羽織很合適,這也是你妻子挑選的嗎?」

  「不,這是當時長筱合戰後從信長殿下那兒拜領,滿載回憶的一件陣羽織……」

  就這樣,二人的對話絲毫不提及戰爭話題,只像是兩個在路邊遇上的朋友一樣。

  利家從松任到尾山城一路指引,秀吉與其軍旅隊伍在後延綿不絕。當先頭隊伍抵達金澤後,末尾的殿後隊伍都還沒有離開北之莊。

  這一飛來急報傳到富山城佐佐成政耳朵里,無疑是晴天霹靂。

  這日,八月十八日,佐佐方的動靜也一清二楚地早早匯報到了秀吉耳中。

  綜合情報來看,佐佐將此次當作是人生大事之際,舉越中全國之力來鞏固堡壘。他在俱利伽羅山峰左右、鳥越之險、小原、松之根及其他三十六城加派人手,又在根城、木舟、森山、益山等十多個地點新堆起大木山石,建造防護柵欄和箭樓,並在國境所及之處修築防護,派兵把守,加上各個城門關卡等,迅速地建設達五十八處待敵點。

  「這一戰便是追隨我成政者萬死一生之戰!」恐怖的呼籲聲之下,全國民眾被驅使勞作。

  然而很快,被成政強行逼去鞏固防禦的下級士兵和一般庶民中便產生了這樣的抱怨:「若是能說『我們武門之人絕不會讓爾等庶民去死,定會站起來保護你們,特別是女人小孩兒切勿受傷』什麼之類的,既然生於同一片土地,我等也願主動與敵軍對抗。可偏偏只有這種時候才被叫作成政的追隨者,這可讓人吃不消。所謂追隨者只有那些一同享盡榮華、耀武揚威的人們吧。」

  人心是很微妙的。

  成政也立即察覺到了這點,突然將國界上的小堡壘全部放棄,把兵力集中到神通川大河面前,「若擴大戰線,戰線上的士氣兵力便會變得薄弱。所有兵力都退至神通川一線,集結成不敗的防禦線!」而他對內為了壓住不平分子,竟像瘋了般頒發命令,讓女人小孩兒也去死守防禦,匆忙地作著積極的準備。

  秀吉任命利家的八千士兵為先鋒,將軍隊往越中進發,途中小敵皆聞風來降。

  二十日,越過俱利伽羅,踏著砥波山,攀登上八幡峰鳥瞰越中一帶,秀吉如掰手指般地命令誰去這邊誰去那邊,指揮著各軍部署。

  他坐在馬紮上,眺望著四周對他而言難得一見的北越山脈的壯觀和日本內海的景色,時不時還和左右將領談笑風生,樣子看起來真像是來此遊覽一般。

  命人在吳服山建造臨時城堡後,整個八月軍隊便在此滯留。

  季節性的暴雨一直不停。據聞,各處都有山崩發生,所有河川都洪水泛濫。就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三名同行的行腳僧來到吳服山山下的織田信雄的陣營,通過番兵請求謁見。

  「吾等希望能秘密拜見信雄大人……」

  詢問姓名時,對方卻只說只要見到自然便明白了,並不肯透露。

  「吾等絕非可疑之人……」

  其中一名僧人取出硯台盒,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些什麼,摺疊起來交給了番兵。番兵將其交給部將,部將又轉交給了信雄。

  紙片上寫著越前家臣佐佐平左、同姓與左衛門、野野村主水三人的姓名。

  「哎呀,這是?」

  總之信雄先見了三人,原來這三人是代替主人成政來提出投降的。

  「原本主人成政及下屬打算只要尚存氣息,不惜化全國為焦土。然最終醒悟,吾等根本不是筑前大人的對手,主人內藏助成政及以下包括我等重臣便於城下寺廟同座落髮。」三人先告知實情,又道,「還望殿下無論如何向筑前大人說說情,救我家主人一命。我等正是為此,才趁夜忍辱前來拜託殿下……」說著,相繼將剃光的頭貼到地面懇求信雄。

  受人拜託信雄既感到受用,也心生同情。他想只要自己說一句話,即便是秀吉也不會有異議,便答應了下來。

  「好好,我就先幫汝等,就算成政也並非是個完全的惡人。尤其他還是被父親信長從黃母衣一介使者提拔上來,一直備受重視的一個人。」

  「主人成政心中也只是維護著舊主恩義,無論何時都希望能將氣節貫徹到底。」

  「我明白……那麼,佐佐如今到底身在何處?」

  「正隱藏在附近一處寺院中。若殿下能保證饒命一事,吾等即刻帶同前來。」

  「還是等等吧。總之我先去見筑前,細細商量。在此之前,還請等我消息。」

  信雄立刻便動身去拜訪了秀吉的陣營。

  秀吉一見信雄便笑眯眯地不知在笑什麼。利家也在,一時間信雄變得有點難以開口。這時,秀吉主動說道:「信雄殿下,此次戰爭已經能看到結果了。」

  「唉,為何?」

  「據傍晚從神通川返回的探子來報,前日我筑前令人散布準備百艘軍船由能登七尾港口登陸越中所及之處的流言,佐佐的家臣似乎都信以為真,眼下正狼狽慌張不已。」

  「哈哈,原來是因此事嗎。」

  「是不是發生了何事?」

  「事實上……」

  信雄看向利家,閉上了雙唇。

  利家敏銳地察覺到,便立刻找藉口離開了。

  「事實上,佐佐內藏助已剃髮,並派人到我陣營提出了投降。」

  「哼嗯……」秀吉聽了卻毫無高興之色,「先行剃髮再來投降,想必是吝惜性命吧。信雄殿下,您如何處理了此事?」

  「我說會向筑前大人說情,讓他們回去了。」

  「您答應下來了嗎?」

  「無可奈何……」

  「這可頭疼了。」

  秀吉緊閉雙唇,故意擺出了一副苦惱至極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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