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山

2024-10-11 06:34:4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翌日,十六日。

  此時秀吉已經不在坂本。他的擔憂結果也沒有僅止於擔憂,很快這一令人憂慮的徵兆就在十六與十七日之間變成了事實。

  犬山大捷之後,勝入的女婿森武藏守也想拔得一籌,打算奇襲德川的本營小牧,便潛入羽黑,卻一敗塗地,甚至有傳聞說被稱作「鬼武藏」的森長可還戰死沙場。

  「可嘆,自負者啊!愚不可及,真是無言以對!」

  秀吉的痛嘆是對自己的咒罵,同時也燃起了被家康挫敗的恥辱之火。

  現在正是時機,就在他終於舉足,決定十九日從大阪出發的前夜,紀州方面又火急火燎地傳來凶報。

  紀州的畠山貞正遊說歸來,雜賀黨等亂軍從海陸正朝大阪逼近,且氣勢猛烈,萬不可大意。不用說其後自然是由信雄和家康操縱。即便不是如此,在紀州各地殘餘的本願寺不平之徒也總是與淡路、四國的諸豪呼應,一直等待機會。而更為危險的是,這些人的同伴中有很多人偽裝成庶民居住在新都府大阪城下,這也是事實。

  「肩負甚大,不能草率地驟然起身也實屬無法。」

  秀吉延遲了出發日期,用了大約兩天將一切準備妥當,留守期間,城池的鞏固、街道的備戰皆無一遺漏進行了安排。又向此前派去增援蜂須賀、黑田等軍勢的各個前陣送去指示和鼓勵,詢問情況。當他覺得可以暫時放心後,便將守城重任交給蜂須賀正勝,終於從大阪出發了。

  那是天正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的清晨,難波的蘆葦叢中文須雀高聲鳴叫,花朵凋謝,春日即逝的巷間塵土飛揚,長長的甲冑武士和馬匹的隊列中,捲起幾個小小的花旋,看起來就像是大自然的餞別一般。

  

  沿路上來參觀的庶民男女也無邊無際地築起了一道人牆。

  當日,跟隨秀吉的將士號稱三萬餘人。所有人都只想從中看到秀吉的身影。有說看到的有說沒看到的,意見不一。但恐怕沒有注意到的人占了多數。身形矮小的秀吉被一群威風凜凜的將領圍著愈見弱小,也顯不出什麼風采,即便看到了,如果別人不說那就是秀吉的話,確實很難知道。

  但秀吉看到這群民眾時,心中卻笑著確信了一件事——浪華將會繁榮,如今也正逐漸變得興盛。總之現在是沒有問題的。

  看著群眾的氣色,秀吉的感官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他們選擇了明朗且穩重的色彩和花樣作為喜好,其中毫無這座城即將走上滅亡的光景。男男女女的膚色閃耀著進取之氣,看來市民們的生活過得很順利,他們健康勤勞地各自為生活努力,滿懷希望地住在這座新都府之地。這不是對以此為中心而建立起來的新城的信賴與支持又是什麼。「能勝,這次也能戰勝。」秀吉對未來下了這一卜卦。

  是夜,大軍在枚方紮營。翌日破曉,三萬兵馬又沿著淀川河流蜿蜒東下。當來到伏見附近時,有約四百的人馬從淀川對岸接應而來。

  「那是何人旗幟?」諸將用懷疑的眼光注視著。

  也不知是誰,立起紅底上寫有「大一大萬大吉」幾個黑字的大旗,五本金旒旗,馬標,舉著金團扇和九曜圖的小馬標,領騎兵三十、長槍三十、鐵炮三十、弓箭三十,還有一眾步兵神采飛揚地在河風的吹拂下聚攏在一起。

  秀吉也看到了,便派使者平塚太郎兵衛前去:「你去問問。」

  很快太郎兵衛便跑回來報告道:「是石田佐吉!」

  秀吉輕拍了下鞍壺,好像剛想起什麼,開懷放聲道:「佐吉嗎,是了,是了,應該是佐吉!」

  隊伍漸漸接近,不一會兒石田佐吉便來到馬前問候。佐吉道:「往日與您的約定到今天,在將這片荒地收割開拓後,再利用平日積蓄的稅金,總算齊備了一萬石的軍用。事無大小,只期望明日能為您效勞,實在不甚感激。」

  「好,跟來吧!佐吉你去後方負責兵糧、行軍物資等一應調配,要好好做啊。」

  比起一萬石的軍用,佐吉此人的頭腦更讓秀吉覺得拾到了寶貝一般。貫徹武勇爭先上陣的武者如雲,但擁有優秀經濟頭腦的人在這三萬甲冑之中眼下卻找不到一個。作為從長浜以來的小姓屋中培養出的異才,佐吉的頭腦對於秀吉來說可以說彌足珍貴。

  當日,大半隊伍通過京都進入了近江路,第二天二十三日午前,很快便來到了不破、赤坂的古驛站。這一帶對秀吉而言,路邊的一草一木都充滿了他青年逆境時期的回憶。

  「啊,還能看到菩提山……」

  望著菩提山就想起菩提山之城,曾經作為那裡的主人隱居栗原山的年少竹中半兵衛的身影也浮現在了他的眼前。當年低頭屈膝無數次登頂時的那份熱情、謙遜,以及遠大的希望重新湧上胸中,秀吉不禁為自己年輕時純粹的氣血而感到榮耀。回溯過去,不禁要感謝那段短暫的青春中不曾有過一日消停的多舛多難。年少時期的逆境和青春期的苦鬥創造出了今日的自己,這些都是暗黑的世界和混沌的小巷所賜予的恩惠。

  雖然被喚作主人,但作為摯友,竹中半兵衛也是他這半生難以忘懷的一個人。在半兵衛去世後,每當遇到困難時,他還會想若是半兵衛在就好了。可惜還沒有給予任何報答他就去世了。秀吉忽然感到一陣酸楚,眼眶紅熱。菩提山上的一片雲安靜而單純。

  「啊……阿夕……」

  在路邊的松樹陰影下,他看到一個戴著白色頭巾的聖潔的尼姑站在那裡。

  尼姑的眼神與秀吉的眼睛相視而過。那既是對出征之人的祈禱,同時也訴說著對前日贈物的感謝。秀吉停下馬,轉身向後似乎想要吩咐什麼事情,但那松影白鳥已經消失無蹤。

  當天晚上,一盤艾餅送到了他的營帳內,說是一名年輕尼姑送來的,未留姓名放下便走了。

  「這真是美味……多麼甘醇的艾草香啊!」

  雖已用過膳,秀吉還是吃了兩個之多。他一直讚嘆其美味,邊吃邊說好吃,眼中甚至泛起一片淚光。

  眼力好的小姓之後對隨行的將領說了這件怪事,大家都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猜測秀吉為何會流淚。

  「明日就將策馬尾濃平原,面對德川大人這一大敵,真不像平日的主公啊!」

  諸將都在擔心主人的愚痴,但秀吉頭一沾枕,依舊鼾聲高響,就像在說無須憂心一般。熟睡了僅僅兩刻,一大早天還未明便起身出發,在當天第一梯隊和第二梯隊都陸續抵達了岐阜。

  勝入父子前來接應,大軍一時間溢滿了城內城外。

  映照夜空的火把和篝火遠遠地通到了長良大河,而第三梯隊和第四梯隊的後續部隊還徹夜一直往東行進,連平原看起來也變狹窄了。

  「哎呀,好久不見啦!」

  秀吉和勝入一見面便這樣說道,也不知是出自誰的聲音。

  「此次你父子二人能與筑前同心,實在讓我高興無比。不僅如此,還獻上犬山一城的功勳,令人吃驚——那樣的快速、機敏,就連筑前也肝膽震顫啊!」

  秀吉口頭上極盡讚美地表彰著他的功勞,卻對勝入女婿之後岩崎大敗一事隻字未提。

  但正因為沒有提及,勝入才更加臉面無存。他深深地覺得,女婿森武藏守所造成的失敗和損害即便以犬山之功來補償也是不足為抵的。尤其秀吉十三日從坂本寄出的信函送達尾藤甚右衛門手中是在十七日的傍晚,信中嚴厲警示萬勿受家康挑釁,不可急功近利。但已經太晚了。當勝入看到那封信時,已經是在女婿草率出兵遭遇慘敗,而且讓同盟看到主將戰死的沉痛打擊之後。

  關於此事勝入痛道:「不,您如此真誠相對,勝入直想鑽入地洞。因小婿短見造成我方挫敗一事真不知如何致歉才好,真是無臉面見您。」

  「哎,你還真是多慮啊,哈哈哈!這可不像池田勝三郎啊!」

  秀吉故意叫他青年時代的名字,想藉此喚起他的神采,勝入也一道笑了笑,但笑容卻顯得並不明朗。秀吉內心甚至忽地感到,勝入在這場大戰中有可能死去也說不定。

  太難了,是該責備還是不該呢?次日早上醒來時秀吉也突然考慮起此事。

  但不管怎麼說,在即將到來的大戰前,犬山一城給同盟帶來的利益是非常巨大的。這不單只是出於安慰,秀吉反反覆覆地對勝入說到此事,並予以獎賞。

  二十五日,秀吉用一天的時間,兼帶休整,將所有兵力集合了起來。再加上之後陸續集中起來的各方兵力,至此號稱八萬餘。

  次日二十六日已經不是出陣,而是出戰了。清晨,大軍從岐阜城出發,午間一抵達鵜沼,便立即在木曾川架起船橋,紮營夜宿。

  然後第二天二十七日早晨又撤營趕往犬山。秀吉進入犬山城剛好是在當天正午。

  望著腳下湍湍奔流的木曾川上游,站在嫩綠掩映將近四月的晴空下,他覺得一刻也不能浪費。他的血還年輕著。

  「挑匹腳程好的馬來!」秀吉吩咐道,然後用完午飯就輕裝上馬,馳騁出了城門。

  「啊,您去哪裡?」

  「別跟來太多人,人太多會引起敵人注意。」他轉身向追來的將領們說道。

  通過數日前據說勝入的女婿森武藏守戰死當場的羽黑村,登上敵方本營附近的二宮山。站到這裡,小牧山便近在眼前,尾濃平原也如草海一般。

  聽說北畠、德川的聯合軍約有六萬一千多,秀吉眯起眼睛望向遠處。正午的太陽非常耀眼,他沒說話,抬起手遮在額前冷靜地眺望矗立眼前圓圓的敵方本營小牧山。

  這日,家康還在清洲。不,他是先去小牧指揮布陣後又返回的清洲。

  沒有半點進退動向,其謹慎很像圍棋名人在一生一次的棋局中所下的每一子的分量。

  「筑前守昨夜進入岐阜了。」

  二十六日傍晚,他得到了這一確切的諜報。那時他剛好和榊原、本多,以及其他近臣在房內,側身靠在脅息上邊看繪圖邊聽各個要塞均已完工的消息。

  「筑前,出來了嗎……」家康低聲沉吟,與左右人相互對視後,便皺起如龜眼般的眼角笑了。

  「和預計的差不多。」他心中想著。

  一向迅速的秀吉此前一直沒有輕易出兵,到底他會將主力派向伊勢還是東下濃尾是一個很大的懸念。而且,在抵達岐阜之前,這條颱風路線隨時都可能突然改變。家康等著下一個諜報。

  「據說筑前在木曾川上架起船橋,已經入駐犬山城。」

  二十七日傍晚傳來了確切消息。「是時候了。」家康神情堅定,並連夜做好了出戰準備。清洲守衛方面,本丸交由內藤信成,二之丸命三宅康貞、大沢基宿、中安長安等將領留守,大軍則於二十八日旗鼓和鳴地進駐了小牧山。

  信雄也一度返回了長島,接到消息後即日便趕往小牧山,與德川軍匯合。

  家康本打算出來迎接,卻因某些失誤而錯過了。原本若看不到人則大可命人叫去,但老好人信雄剛一抵達便親自前往家康的營帳,說著自己急匆匆趕來的事,又問道:「據說筑前的兵力僅此處就有八萬餘,若算上各地勢力的話,超過十五萬。這場大戰到底會怎樣呢?」

  他似乎從沒想過會由自己演變出一場如此大規模的天下分割之戰,一雙高貴的眼睛完全無法掩住心中緊張不安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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