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香散

2024-10-11 06:31:51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中午到了,時鐘敲響了。

  

  大家好像沒有聽到鐘聲一樣,評議大廳里的氣氛顯得十分緊張。

  議長柴田勝家首先說道:「主公信長公不幸去世,大家都十分悲痛。事已至此,唯有定下繼承人,繼承遺業,比主君在世的時候更加勤奮,才是為臣之道,才能慰藉主君在天之靈……尤其是今天!」

  說完對信長公的悼念之詞,做完例行的報告後,「接下來,關於……」勝家提出了今天的既定議題。其中一個問題是:在遺族中選出繼承人;第二個問題是:原明智領地的分配問題。

  首先是第一個懸而未決的重要問題,勝家問諸遺臣:「大家意見如何?這件事情,想讓大家直言不諱發表一下意見。」勝家再三詢問,想看到大家紛紛發言,但是大家只是冷眼相覷,誰都不發表自己的意見。

  沒人發表意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在這種場合,如果有人輕率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萬一結果是對立方被擁立為織田的繼承人的話,當然,這個發言人肯定就危險了。

  所以,誰也不會冒失地開口。一直保持沉默,像要看大家的決定一樣。

  勝家任憑大家一味地沉默。好像大致預測到了這樣的場景。然後重整威嚴,慢慢地說:「大家要是沒有特別的意見,那作為宿老,我只能說說自己的愚見了。」

  這時,可以看出坐在上座的神戶信孝臉色突然有變。秀吉看了勝家一眼,比較了一下瀧川一益和信孝的表情。

  一瞬間微妙的東西是眼睛所看不到的,只能是心與心之間的感應。清洲城處在異樣的緊張與沉默當中。

  「我勝家認為只有三七信孝大人年齡合適,且生來具備才能,作為繼承人是無可挑剔的。我心裡已確定的人選只有三七大人。」勝家果斷地發言。與其說是發言不如說是宣言,可以看出勝家已經成為盟主。

  「不,那可不行!」馬上有反對的聲音,說此話的人是秀吉。

  秀吉對勝家的提議進行完全反駁。「不管是誰,都是依照宿老的想法挑選出來的吧。」

  「從血統來講,只有嫡男信忠大人的後代三法師大人才是繼承人。國有國法,家自然有家規,甚至平民也明白這樣的大事,更何況是……」

  勝家的臉色大變,情緒也失控了,說:「你等等,筑前。別……」他想制止秀吉。但秀吉只顧繼續說自己的,「大家都看到三法師大人還年幼,但是既然有以柴田大人為首的宿老諸將一齊護立,年幼又有什麼關係呢?忠心耿耿的在座各位,也並非都有合適的年齡。筑前認為,一定要明正血統,只有三法師大人才是繼承人。」

  勝家好像筋疲力盡一樣掏出懷紙,擦了擦後頸上的汗,一副進退兩難的樣子。但是秀吉的提議符合家世正法和世間常理,無法反對。

  在這裡另外一位非常失望的人就是北畠信雄。他一直把信孝當作競爭對手,自己是信孝的兄長,生母的家世又好,暗中認為只有自己才是繼承人選。

  因為和自己的意見不同,信雄馬上表現出他所特有的卑屈,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三七信孝更有霸氣一些,他向下凝視著秀吉的側臉。

  勝家什麼意見也沒發表,嗯啊幾句,想要從席間看出些什麼來。

  但是還沒有人輕易表明態度。勝家表明了立場,秀吉也說出了心聲,兩人的意見是完全相反的。雙方明顯對立,最終依據哪一方的意見是至關重要的。大家更是緘口不語。

  「血統啊……確實如此……但是,現在不是太平盛世,先君的遺業還沒有完成,比先君在世的時候還多災多難。那,怎麼辦?」勝家不斷地拉攏夥伴。在他感嘆的同時,瀧川一益點頭稱是。但是其他的諸位將軍依然不表露自己的態度。

  「如果信忠大人的夫人中有懷孕的人,要等到分娩後確認男女,然後再做定論。今天會議召開了,明明又有正派的幼主,還有必要進行異議和審議嗎?我認為應立即定三法師君為繼承人。」秀吉將自己的意見堅持到底。沒有顧忌其他人的臉色,直接反駁勝家道。

  諸將雖然沒有說話,但可以看得出已被秀吉打動,覺得秀吉的提議符合道理。

  這種心理傾向,並非單單是肯定秀吉說的嫡孫承祖的正論,應該說是「理」占一半,「情」占一半。

  會議之前,諸將也都看見了信忠遺孤可憐的樣子。

  與會的諸將都已是孩子的父親。都看到了出身於命運無常的武家的三法師那可憐的樣子,無論是誰一定會喚起同情。

  站在這種情感上來看,秀吉提出的是正論,那麼保持緘默的諸將被他打動是自然的事情。

  與此相反,勝家的主張,聽起來好像在理,但缺少依據。是個權宜之策,而且也完全剝奪了信雄的繼承權。對信雄而言,比起忽視自己、立弟弟信孝為繼承人還不如擁立三法師呢。

  勝家難於反駁。

  在今天的評議上,他沒有想到秀吉會輕易地提出自己的意見,沒有預測到他會如此強硬地擁護三法師,更沒想到秀吉以外的多數將領會輕易地傾向支持三法師。

  雖說如此,他無論如何難以忍受在這兒被秀吉打敗。

  「嗯……的確如此……這不是詭辯嗎?要以理服人。對我們這些肩負重責的遺臣來說,是擁立三歲的幼君還是擁立年齡適合、可靠又有將才的人,會影響士氣和將來的大業。不管是毛利,還是上杉,讓人不安心的事越來越多。三歲的幼君能行嗎?先君的遺業還沒有完成,四鄰也會乘機來侵犯的。最終還是一個亂世。不知道會不會重蹈室町家的覆轍。不行,我感到很擔心。諸位覺得怎麼樣?」

  勝家環顧四周尋找支持者。但到處都沒有明顯的反應。偶然與他四目相對的丹羽長秀突然表現出反對,叫道:「大老。」

  「喂,五郎左大人,有什麼事?」勝家條件反射般不客氣地回答道。五郎左丹羽長秀是首次發言。

  「我現在漸漸明白了大老的想法,但暫且接受羽柴大人的意見怎麼樣?羽柴大人說的我五郎也深有同感……」

  丹羽長秀也是宿老之一。

  五郎左打破緘默,向秀吉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這時,不光是勝家,在座的人都臉色大變。

  「五郎左大人,那你說一下理由吧。」勝家忍住內心的憤懣問道。事已至此,勝家認為自己與秀吉的對立已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在焦躁的同時,勝家特意顯示出自己的傲岸與不屈。

  經過多年的相處,長秀對勝家的這種性情已是司空見慣,安慰似的說道:「大老,請不要生氣。」他露出溫和的表情,開始敘述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麼說,羽柴大人是最能實現先君遺願的人。在右府大人落難的時候,羽柴馬上從中國地區折回,一起討伐無法無天的光秀,我等也覺得這在悲痛的情況下是多麼難能可貴啊!」

  「……」

  勝家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但是表現出的還是堅持己見。

  長秀繼續往下說:「那時,大老也在越中戰場上,羽柴大人在知道右府大人遇難時,即使手下兵力不夠,也快馬加鞭趕到,而對比羽柴大人身手好幾倍的大老來說,縱有三五個光秀也立馬被剷除了吧。但……哎呀呀,由於您的大意,遲到一步,真是可惜啊!」

  在座諸將每個人的心裡都裝著這件事。可以說長秀的話代表了諸將的心聲。

  同時這也是勝家的一大弱點——遲到沒能趕上故君的復仇戰。但這一件事無可辯解。長秀巧妙地說出此事,既強化穩固了秀吉的提議,又無所顧忌地闡述了自己的贊成之意。

  他一說完,大評議會場的氣氛一變,形勢變得緊張起來。好像要把勝家從困境中解救出來一般,瀧川一益突然開始和周圍的人竊竊私語,這樣會場裡到處是低語嘆息聲。這可真難辦。今天就是織田家命運的分水嶺。表面上看不過是竊竊私語而已,其實大家內心最關心的是勝家和秀吉的正面衝突。

  在這沉悶的氣氛中,茶道下人悄悄來報告已到中午了。勝家點頭答應著,命令說給我拿毛巾來。同朋剛把擰乾水的白布呈上來,勝家就一把揪過,擦起後頸的汗來。

  「哎呀,困惑啊!」

  這時,秀吉把左手放在肚子上,然後突然表情痛苦,面向勝家:「實在不行了,柴田大人,我好像突然得了疳積,肚子疼,暫時要退席,請原諒我的失禮。」說完秀吉一下子站起來,離開了評議席,來到了遠處的茶水間。「疼啊!疼啊!」秀吉誇張地叫喊著肚子疼,對不知所措的同朋說,「枕頭,枕頭!」又說,「給我拿藥來。」馬上躺下了,好像病得很嚴重。

  但秀吉像是有準備的病人,把枕頭對著從庭院吹來的涼風,背對著躺下,自己解開被汗濕透了的衣領。但是,典醫和司茶人都非常著急。近侍們輪流來看,擔心地問:「您覺得怎麼樣?」

  秀吉就那樣背對著他們,像趕蒼蠅一樣連連擺手:「讓我自己待會兒,讓我自己待會兒……這是老毛病,一會兒就好了。」

  同朋趕忙煎了薰香散端來,秀吉起來,一邊嘟囔著「這個也能治中暑」,一邊渴了一樣把熱藥喝了下去。

  然後又躺下了。

  覺得秀吉好像是睡著了,同朋和近侍們都依次退下,安靜地待著。

  因為大評議的會場和這裡隔著幾間屋,所以大家都不知道秀吉走後的情況。

  同朋頻繁地來報告時間,正好秀吉退席,總算有吃午飯的時間了。

  而秀吉就這樣躺著,大約過了一個時辰。

  在這一個時辰里,七月晌午陽光正強,清洲城也若無其事般安靜。

  接下來將會有形勢的變化,隨著明天朝代的變更,一朵夏雲一動不動地停留在清洲的上空。

  「筑前大人,感覺怎麼樣……好些了嗎?」不知何時丹羽長秀坐到了秀吉的枕邊,後面還候著清洲的近侍。

  「啊……噢……」秀吉突然支起胳膊,看著長秀的臉,像剛醒一樣,重新坐好,說道,「啊,失禮了!」

  「柴田大人讓我來接你……你能儘快回去嗎?」

  「評議怎麼樣?」

  「大人不在場,評議無法進行,無論如何讓你回去後評議。這是柴田大人的原話。」

  「對評議我已經盡力了。」

  「不,之後大家回到休息處,在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裡形勢變了。柴田大人看樣子也要重新考慮。」

  「我去。」

  秀吉站起來。長秀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轉眼秀吉就率先走出了茶水間。

  勝家目不轉睛地迎接他。

  在座的各位也都鬆了一口氣。議場的氣氛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勝家決定讓步,同意秀吉的提議,於是諸將一致決定將三法師立為繼承者。

  由於勝家的讓步,一時大評議場裡烏雲散去,處處是「可喜可賀」的聲音,營造出一種融洽和諧的氛圍。

  勝家也不停地說:「立三法師君為掌管天下的人,是大家一致決定的,我勝家也沒有異議。喜事,喜事!」他認為自己的意見都是錯的,突然收回前面所說的話,一副好不容易抽身而出的樣子。但他還有暗中期待的事情。那就是接下來的議案,原明智領土的處置,也就是怎麼分配領土的問題。

  勝家認為這是直接關係到諸將利益的實質性議案,所以比起繼承人問題,紛爭更是不可避免的。但情況卻是出人意料的。

  「那件事情全憑宿老定奪。」剛才先贏一局的秀吉首先謙讓地說,順利地推進了會議的進展。

  「那,暫且參考大老的意見。」宿老丹羽和瀧川等維護了剛才陷入困境的勝家的臉面,以他為中心商議並完成了草案。

  但是,秀吉已經成了難以冒犯的存在了。完成的草案還是送到了秀吉的面前。「你有什麼意見?」眾人不得不徵求他的意見。

  「拿筆來。」秀吉從同朋那裡拿過筆,看了草案一遍,蘸上墨,簡單地畫掉了三四項,又加上了自己的意見。「這樣如何?」秀吉在改正之後還回去。

  草案又回到了勝家的手裡。勝家面帶愁容,久久沉思。因為自己希望的項目被墨厚厚地抹掉了。但是,秀吉也把分配給他自己的江州坂本畫掉了。而且,秀吉還寫上他自己與普通諸將領一樣,只得到丹波一國。

  秀吉表現出寡慾,也勸勝家要寡慾。然後,分配給信雄、信孝的領土最多,之後的就按照山崎復仇戰的功勞來分配。

  「明天再議。夏天的會議太長,想必大家都累了,我也有點兒累了。會議明天繼續怎麼樣?」最終勝家有所保留,拒絕立即回答秀吉的提議。大家對散會沒有異議,而且天色也是越來越晚。第一天的會議結束了。

  大評議的第二天,勝家拿著協議案詢問眾宿老:「這樣如何啊?」

  昨夜,勝家召集家臣商量過此事。

  但是,秀吉沒有同意。

  今天看起來圍繞分配案,兩者的對立會很激烈,但是大多數人已經支持秀吉了。不管怎麼堅持,最後,不得不以秀吉的提案為分配依據。

  中午稍事休息後,在未時向諸將公布了分配決定。分配的領土除了明智的闕國,還包括信長的直領地。

  領土分配的開頭是:信雄卿尾州一帶;信孝卿濃州。

  一個是織田家的發祥地,一個是岐阜城所在地。兩個都分配得很恰當。這也是根據秀吉的意思對勝家的初案做了修改決定的。

  對瀧川一益的五萬石加增、蜂屋賴隆的三萬石加增都沒有做改動。

  對池田勝入父子的大阪、尼崎、兵庫十二萬石和丹羽長秀的若州、江州二郡這兩項比草案都加封了許多。

  相反地秀吉削減了自己的份額,只要了丹波一國。而且也削減了勝家的份額,只給了他江州內部和長浜六萬石。

  長浜實際上是秀吉的領地,也是從越前到東京的必經之路。

  勝家一定關注此地,非常想要得到此地。除此之外勝家還看好其他三四郡。但其他的都被秀吉抹掉了,只把長浜六萬石給了他。

  不過,這是有條件的。其中明確規定由勝家的養子——柴田勝豐管轄。

  前一天晚上,柴田家的家臣圍著勝家,對此屈辱的分配高呼不服氣,鼓勵勝家拒絕秀吉的這種做法。

  「堅決不能縱容驕傲自大的小人的專橫行為。」勝家今天來到會場之前,還是抱有和家臣一樣的態度,但一面對評議席,看到有那麼多不支持自己觀點的將士在此。「……不能讓別人小看自己,不能讓別人看出我的私心。既然多數都認可的話,不順應的話恐怕對以後不好。」勝家注意到了席間的氣氛,自然不得不克制了自己的欲望。最終,只能將「要把長浜要地也從秀吉手裡搶過來,收入囊中」的想法期以他日了,接受了帶有條件的委託。

  與他的狐疑鈍澀相反,秀吉表現得很淡泊。

  從中國地區到山崎大捷,大家都認為在戰爭和政治兩方面都取得主動的筑前守肯定想要比別人得到更多。儘管大家都這麼想,但他得到的不過是和諸將一樣的丹波一國,把到手的長浜拱手相讓,把本來應得的江州坂本之地也毫不吝嗇地給了丹羽長秀。

  坂本是京都的關鍵之地。

  秀吉是在向世人展示自己沒有窺視天下之意呢,還是只是當作眼前的小事,履行眾人之託,讓領土各歸其主呢?沒有人真正知道他的大度量。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