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隱士
2024-10-11 06:21:4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栗原山山勢並不算高,它還有一個名字是岡鼻山。
這座山屬於南宮山的延續山脈,就像依附母親的孩子一樣,緊緊依偎著南宮山。
藤吉郎終於來到了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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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太美了!」
他儘管不是詩人,也不禁被眼前這壯麗的夕陽之景所打動。秋天的太陽仿佛一瞬間就墜入了山間,天很快黑了下來。
順便提一句,多年之後的關原戰場正是在這附近。當時,毛利軍陳兵南宮山、長束正家陳兵栗原山,而山下則有長宗我部盛親帶兵駐紮。這些軍隊均隸屬西軍,對德川家康率領的東軍虎視眈眈。然而,由於石田三成所部潰敗,致使整個西軍一敗塗地。自此,關原一帶也成了讓豐臣家族遺恨千古的古戰場之一。
現在,年輕的藤吉郎站在栗原山山頂時決不會想到,自己百年之後,這裡會爆發一場加速豐臣家土崩瓦解的戰爭。
在青野草原的另一邊,夕陽已沉入山間,卻將一團團瑰麗的火燒雲留給了美濃近江群山。那瞬間墜落的夕陽仿佛在預示著藤吉郎今後的命運,儘管他最終成為主宰天下的大阪城主,卻還是無法左右生死。他能留下的只是自己的滿腔壯志和數不清的愛恨情仇。此時的藤吉郎還非常年輕,根本不會想到自己日後的境遇。
現在,他腦中唯一想的就是:如何能說服半兵衛為織田家效力。
他想過各種方法,都覺得不滿意。他認為,使用計謀遊說對方實乃下策,自己應懷著虛懷若谷、坦誠無私之心去竭力說服對方。
可問題是,自己現在還不知道半兵衛的住處。他只知道半兵衛住在一座簡陋的草庵里,可找到天黑也沒找到。不過,藤吉郎並不著急。他知道,天一黑有住家的地方自然會亮起燈火,與其在白天盲目尋找,不如天黑時順著燈火更容易找到。正因為有這種打算,所以他一直坐在一塊山石上休息,直到天徹底黑下來。
不久,藤吉郎發現一條山溝的對面亮起了豆粒般大小的燈火。他立刻站起身,順著蜿蜒的山路來到那裡。
這是一片位於山腰的平原地帶,周圍長滿了紅松。只見破舊的矮牆中,有一座草庵。儘管周圍十分荒涼,但土牆的占地面積卻很大。藤吉郎走近發現,草庵里有三四處都亮起了燈火。
此處並不難找,即使沒人帶路也能找到。草庵外雖有土牆,卻沒有結實的木門,只有一扇小竹門被風吹得半開半閉。
「……這裡好寬敞啊!」
藤吉郎悄悄走進竹門。院裡是一片松林,沿著小路即可到達草庵。院中十分乾淨,除了滿地松葉,簡直是纖塵不染。
走了不到五十米,藤吉郎終於看到一座稍微像樣點的屋舍。
他聽到了牛叫聲,看來這裡是牛棚。
這時,附近傳來一陣燒火的噼啪聲,隨後升起一陣煙霧,藤吉郎站住腳,用手揉揉被煙燻痛的眼睛。
一陣山風吹來,煙霧立刻散去了。藤吉郎定睛一看才發現,一個小童子正在灶房內用樹枝生火。
「你是誰?」小童子看到站在面前的藤吉郎,覺得很奇怪,走過來問了一句。
「是先生的手下嗎?」
「我?……是呀是呀!」
「我是尾州織田家的家臣,叫木下藤吉郎,麻煩你幫我通稟一聲。」
「向誰通稟?」
「你主人。」
「他不在家,出門了。」
「他真的出門了嗎?」
「……」
「什麼時候回來?」
聽到這兒,小童子不再答話,而是重新坐到灶前生起火來。
正值深秋,山上的夜霧十分寒冷。藤吉郎摸摸早已凍透的衣服,對小童子說:「小師父,讓我在這兒烤烤火吧!」說著,他就挨著小童子坐了下來。
真是個怪人!小童子什麼也沒說,只是瞟了藤吉郎一眼。
「夜裡可真冷啊!」
「山裡的夜晚就是這麼冷的。」
「小和尚,這個給你……」
「這兒又不是寺廟!我是半兵衛先生的弟子,不是和尚!」
「哈哈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
「哦,對不起。」
「我要回去了。如果先生知道我讓陌生人進灶房,一定會罵我的!」
「小師父不用擔心,我會跟先生解釋的。」
「你要見他?」
「當然。所以我才特意趕到此地,豈有不見真佛就下山的道理!」
「尾張的人都好狡猾呀!那麼,大叔也是尾張人吧?」
「有何不可嗎?」
「先生很討厭尾張人喲!我也很討厭,因為那是我們的敵國呀!」
「哦!事實的確如此。」
「話說回來,大叔不會是來美濃刺探消息的吧?如果您只是路人,還是儘快離開為妙!否則小心腦袋不保喲!」
「我不會就這麼離開,因為我就是來見這兒的主人的!」
「您有什麼事?」
「來拜師學藝。」
「拜師?難道您也想成為先生的弟子?」
「嗯。這樣一來我們就是師兄弟了,更要彼此照應喲!你就不要推三阻四的了,快幫我去通稟一聲吧!我會在灶房這兒看著火,飯肯定不會燒糊的。」
「我才不去呢!」
「你心腸好硬啊!咦,快聽,裡面的先生好像在咳嗽呢!」
「這有什麼奇怪?每到夜裡先生都會咳嗽,他身體太虛弱了。」
「你瞧!剛才你明明說先生不在家。」
「先生在不在家還不都一樣!無論何人來訪,他從未接見過。」
「那我只能等待機會了。」
「嗯……那您下次再來試試吧!」
「不。這間灶房十分暖和,就讓我在這兒待著吧!」
「您別開玩笑了!快點走吧!」
此時,小童子是真的生氣了,他猛地站起身對著藤吉郎大聲呵斥。然而,藤吉郎還是笑眯眯的,透過搖曳的火光可以看到那張毫無怒容的臉。
小童子目不轉睛地瞪著藤吉郎,他開始以為對方只是個難纏的無賴,可現在卻發現此人絕沒有那麼簡單。
「小熊,小熊!」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半兵衛的聲音,他在喊徒弟。
聽到喊聲,小童子整理一下衣冠,一臉嚴肅地答了一句:「是!」隨後,他丟下藤吉郎,快步走出灶房走進里院。
過了很長時間,還不見小童子回來,灶上的大鍋里不斷飄出焦糊味。
藤吉郎忙拿起鍋蓋上的飯勺,攪動起鍋里的食物。那是一鍋用干栗子和乾菜做成的糙米粥,別人可能很難想像這樣的東西也能吃。不過,藤吉郎出身農家,在他眼中每一粒米都是母親的汗水,都讓他備感珍惜。直到現在,每當他端起飯碗的時候,還會想起中村的母親。
「怎麼回事啊?小童子。糊了,飯糊了!這飯不能再燒了!」
藤吉郎用一塊抹布墊著手,拎起鍋放在爐灶旁。突然「砰」的一聲巨響,連泥牆的土都被震落下來,原來是灶里的竹子被燒爆了。
躲在灶房角落的松鼠、黃鼬等小動物,也被嚇得四散奔逃。藤吉郎依舊一動不動地看著鍋,用勺子不停攪動著菜粥。
「啊!太謝謝您了,大叔!」
「哦,是小熊師父啊!我看粥要糊了,就把鍋拿下來了,不知煮好沒有。」
「大叔,您已經記住我的名字了!」
「剛才,半兵衛先生不是叫你名字了嘛!怎麼樣?你剛才幫我通稟了嗎?」
「先生叫我有別的事。就算我幫您通稟,也是白費力氣,先生肯定會生氣的,所以我就沒說。」
「哎呀呀,你真是嚴遵師命呀!佩服,佩服!」
「您心裡真是這麼想的嗎?就別死撐了!」
「不,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儘管我心裡很不高興,但我要是老師肯定會誇獎你的。所以,我說的句句是實。」
此時,距離灶房不遠處,一個人手持燭燈站在那裡。
「小熊,小熊!」那人喊了幾聲。
於是,藤吉郎順聲音望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美麗少女正站在那兒。透過她手中的燭光可以看到,她上身穿著雲霞底小櫻花圖案的小褂,下身穿著紅梅色的長裙。一時間,整個昏暗的灶房仿佛都被她照亮了。
「什麼事?阿優姑娘!」小熊一邊答道,一邊走到少女身邊詢問詳情。
他們說完後,那個暈染著粉櫻的美麗身影和那盞微弱的燭火一起,向昏暗的走廊移去,終於消失在一面土牆後。
「剛才那人是誰?」藤吉郎問道。
「是先生的妹妹。先生曾誇獎她是花中仙子。」對於這些,小熊並未隱瞞。
「拜託你,無論如何請幫我通稟一下!如果先生不見,我立刻離開。」
「此話當真?」
「當真。」
「那我們一言為定喲!」
再三確認後,小熊終於朝里院走去。可是,他很快就回來了,一臉不高興地說道:「先生說不見。他不會見任何客人。我還被先生罵了!大叔,您還是回去吧!我還要給先生準備晚飯呢!」
「那我今晚先回去。不過,我還會再來拜訪的。」
「就是再來也沒用的!」小熊給藤吉郎潑冷水。
隨後,藤吉郎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他摸黑兒返回山腳下,回到那間農舍後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藤吉郎起床後,準備好爬山的行李就出發了。當天傍晚,他再次來到半兵衛的草庵。
「勞駕,有人嗎?」
昨天,他已對小童子及灶房周圍的情況有了一定了解,所以今天他逕自朝著那個類似大門的入口處走去。
突然,有人應了一聲:
「喂!」那人正是小熊。
「咦?大叔,您又來了!」
「今天能否麻煩你再幫我通稟一聲,問問先生尊意如何。」
話音剛落,小熊就跑了進去。不知他是不是去通稟了,不一會兒他又跑了回來,依舊冷冰冰地說道:
「先生不願見您。」
聞此,藤吉郎非常禮貌地說了一句:「既然如此,在下會等先生心情好的時候,再來拜訪。」說完,他就回去了。
隔了一天,藤吉郎第三次來到草庵。
「今天,先生會見我吧!」於是,小熊照舊跑進去通稟。
「先生說您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實在很煩人。」這次仍然被拒絕。
這天,藤吉郎還是默默返回了農舍。就這樣,他不知來往了多少次,到最後連小熊一看到他都不禁笑道:「大叔,您可真有韌勁啊!不過,即使您再堅持也是沒用的。這幾次我進去通稟時,先生已不再生氣,而是發笑。他根本沒把您當回事喲!」
小孩子還是比較容易接近的。經過幾次交往,藤吉郎與小熊已非常熟悉。所以,即便被小熊潑了冷水,他第二天還是照舊來到這裡。
一直在山下等待的佐屋桑十,完全搞不懂主人的想法。他眼見藤吉郎一次次無功而返,心裡十分氣憤。於是,他暗自下定決心要上山看一看,這個竹中半兵衛到底是何許人也,怎能如此不識抬舉!
轉眼之間,藤吉郎已去拜訪了九次,今天是第十次。可是天公不作美,外面風雨大作、寒意襲人。桑十和農戶主人都勸藤吉郎不要上山去,可他卻執意不肯,最終他還是借來斗笠和蓑衣,一步步走進山里。
傍晚時分,他再次來到院門前,伸手敲了敲門。
「請問是哪位?」這次來開門的竟然不是小熊,而是那天傍晚藤吉郎見過的半兵衛的妹妹。
「在下違拗先生尊意,多次上門叨擾,深感不安。但是君命不可違,如果先生不見在下,在下實難回國復命。為臣者理應不辱使命,無論是兩年還是三年,在下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先生願意見在下。如果在下最終仍然被拒絕,會切腹以謝主公厚恩。在下認為,半兵衛殿下一定會體諒在下的一片誠心。還望姑娘多多美言。」
此時,雨水順著破舊的屋檐飛濺而下,不斷落在藤吉郎的身上。藤吉郎半蹲在地上,一字一句都顯得那樣懇切。任何一個年輕姑娘看到此情此景,都不會無動於衷。
「請稍等一下!」阿優答應了一聲,就向裡面走去。可是,當她再次出現的時候,卻是一臉沮喪。
「哥哥實在太頑固了。我想盡辦法勸說他見您,可他還是拒絕了。我知道您是一片誠心,可事已至此,您還是回去吧!」
「……是這樣啊!」
藤吉郎沮喪地低下頭,不過他並沒有強行而為。順著房檐流下的雨滴不斷打在他的肩膀上。
「既然如此,在下等先生心情好的時候,再來拜訪。」說完,藤吉郎戴上斗笠,悄然走入雨中。
他沿著那條熟悉的松林小路,走出了土牆。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喊聲:「大叔!」
原來是小熊追了出來。
他對藤吉郎說:「他說見您!先生說要見您!快點回來吧!」
「咦,你是說半兵衛先生同意見我了?」
於是,藤吉郎和小熊一起快步返回院裡,只見半兵衛的妹妹阿優等在那裡。
她對藤吉郎說:「哥哥並不是要立刻見您。他被您的誠意所打動,覺得一直閉門不見實在有失禮數。不過,不是現在。因為今天風雨很大,所以哥哥身體不適,一直臥床。閣下再次登門之時,我們一定會降階相迎。」
藤吉郎突然想到,半兵衛之所以同意見自己,肯定是阿優姑娘覺得於心不忍,又跑到哥哥那裡說了不少好話,才得以促成此事。
「只要您定好時間,我一定如期登門。」
「不知您在哪兒落腳?」
「山腳南宮村的一戶農家,主人名為茂右衛門,他家院裡有一棵高大的櫸樹。」
「那麼,您等雨停了再回去吧!」
「我會耐心等待您的回覆。」
「您全身都濕透了,一定很冷吧?到灶房裡把衣服烤乾吧!那裡還有些紅薯粥,如不嫌棄就吃一些吧!」
「不用了。在下熱切期待著與半兵衛先生的會面。就此告別!」
說完,藤吉郎冒雨下了山。
接下來的兩天,依舊是陰雨連綿。整座栗原山都是烏雲密布,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
終於,天氣晴朗起來,山中秋色也煥然一新,漆樹等各類喬木早早披上了一層火紅的外衣。
「大叔,我來接您嘍!」
一大早,小熊就來到了茂右衛門家的門前,身後還牽著一頭牛。
「先生讓我來給您帶路。今天您是客人,所以要坐著牛上山。請坐上去吧!」
小熊一邊說著,一邊把半兵衛寫的邀請函遞給藤吉郎。
藤吉郎展開信,只見上面寫道:
草廬病弱之身,承蒙閣下數次拜訪,誠心之至,在下感喟不已。今日略備薄酒,以聊表寸心。靜待閣下光臨。
致尾州訪客大人
栗原山隱士
看完信後,藤吉郎覺得其中的措辭稍有譏諷之意,儘管還未見到半兵衛其人,但由此信也不難看出對方是一個極其難對付的人。
「既然特意給我牽來了坐騎,我就不客氣了!」說著,他就騎上了牛背。
於是,小熊牽著牛向山里走去。正值秋高氣爽之日,從南宮山到栗原山的天空十分晴朗。藤吉郎來到這兒後,還是第一次欣賞到如此明媚動人的山色。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熟悉的土牆外。等在那裡的正是那位清麗佳人。藤吉郎覺得,今天的阿優比任何時候都明艷照人。
「啊!您竟然親自來迎接我。」藤吉郎慌忙跳下牛背,跟著阿優來到一間小屋,屋裡只有他一個人。
耳邊能聽到流水從竹管滴落髮出的叮咚之音。
風兒穿過竹林,輕輕拍打在窗戶上。
周圍是如此清幽、安適,真不愧為隱士居所。小屋的地板是用土塊和一片片松木拼接而成的。屋內掛著的一幅字幅上寫著一個「夢」字,看上去頗具禪韻。
「看來他生活得十分愜意啊!」見到此情此景,藤吉郎不由感嘆著。
同時,他也有些搞不懂主人的想法。這種幽靜的地方,自己連三天都住不了。即使只待這麼一會兒,他就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了。
即便耳邊流過松風、鳥鳴之聲,他心裡想的卻是洲股、小牧山,一想到這些他就熱血沸騰。看來,「閒寂」一詞與他是徹底無緣了。
「哦,讓您久等了!」藤吉郎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正是這裡的主人竹中半兵衛發出的。藤吉郎之前就知道半兵衛十分年輕,此時他的聲音越發加深了藤吉郎的這種感覺。
隨後,主人坐在了末座,跟藤吉郎打招呼。藤吉郎慌忙起身說道:「在下實在不敢當,請您上座!初次見面,在下是尾州織田家的家臣木下。」
半兵衛打斷了藤吉郎的話,柔聲說道:「請您不必拘禮。想閣下今日到此,並非只為互道問候。」
聽聞此言,藤吉郎突然感到很被動。一直善於在談話中掌握主動權的藤吉郎,今天卻被別人搶得了先機。
「在下就是這座草庵的主人半兵衛。歡迎您來做客!」
「之前,在下多次叨擾,一定讓您不勝其煩吧?」
「哈哈哈!老實說,您的確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不過,像您這樣的訪客並不多見,我偶爾見一下就當解悶了。所以,請您不必客氣。」
說著,半兵衛換了一個座位,同時也請藤吉郎落座。
「閣下幾次來訪,不知所為何事?這裡不過是『山中無長物,但聞山鳥音』的深山老林。」
此時的半兵衛坐在下手座,眼含笑意,與對面的來客閒話家常。而藤吉郎卻一直在毫無顧忌地打量著他。他心想:半兵衛看起來的確是體弱多病,整個人骨瘦如柴、面色蒼白。不過,他的長相卻十分英俊,可以說是目若朗星、唇紅齒白。
看來,良好的成長環境才能孕育出與眾不同的氣質與外貌。看得出半兵衛是個十分安靜的人。他說話聲音很小,總是面帶微笑。可是,半兵衛是否真像他的外表一樣溫文爾雅呢?對此,藤吉郎很是懷疑。
正如這山中景致,也許天氣晴朗時,山谷、草木盡顯安詳、平和,人們可以盡情去山中遊玩。可一旦暴風雨襲來,頓時山谷呼嘯、草木嗚咽,其悽厲無常自不必說。
「先生,在下是有事相求。」一時間,藤吉郎也被對方的微笑感染了,不禁向前挪了挪身子說道。
「其實,我是奉主公之命來請您出山。怎麼樣?您是否願跟在下一同下山?隱居是年邁之人才會做的事。如果是泛泛之輩,自另當別論。可您如此年輕有為,卻閒居山中,豈不有負時代之使命?在下相信,總有一天您會出來做官。與其為他人效力,不如輔佐我的主公織田信長大人。在下認為,天下無人能與織田家匹敵。在下到此地,就是請您出山輔佐織田家。您覺得如何?難道您不想再次馳騁沙場,一展雄姿嗎?」
半兵衛只是笑而不答。
儘管藤吉郎巧舌如簧,可遇到這樣的對手,他的熱情也喪失了大半。自己的一番雄辯就像風兒吹過柳枝一樣,沒留下一絲痕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半兵衛到底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
「……」
於是,藤吉郎收住話題,等待著半兵衛開口。
藤吉郎相信,自己剛才的一番話句句發自肺腑,絕無半點虛偽與詭詐。
「……」
又過了一會兒,半兵衛的手邊響起一陣呼呼的扇風聲。原來,他剛才往身邊的白瓷茶爐里添了三四塊炭,現在正用一把風雅的唐朝團扇輕輕地扇著爐火。
很快,爐火就旺了起來。
緊接著,茶壺的水開了。
在此之前,半兵衛早已用茶巾將主客的茶碗都擦拭乾淨。
他一邊聽著沸水聲,一邊估算著水開的程度。
他的手法十分嫻熟,動作有條不紊。只是,一切程序進行得太過緩慢。藤吉郎早已有些不耐煩,卻找不到開口的時機。
仔細想來,自己的滔滔大論就像松風一樣吹過半兵衛的耳邊,對方似乎根本沒聽進去。
「剛才在下所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在下知道,簡單許以高官厚祿斷不能請得先生出山。所以,在下未敢提及。尾張現在雖為一小國,但我們主公將來肯定會成為天下霸主。除了信長大人,世間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成就如此偉業。在當今亂世,讓您這樣的飽學之士老死山中,實在讓人痛惜不已。為了天下蒼生,您也要出山啊!」
半兵衛一直正對藤吉郎坐著,聽他說完後,半兵衛不由嘆了口氣,靜靜地舉起茶盤說道:「無論如何,請先喝杯茶吧!」
說著,他用手托起一小杯茶,小口喝起來。他專心地品著茶,仿佛這之外的任何事都與他無關。
「木下大人。」
「是。」
「您喜歡蘭嗎?春蘭很美,但秋蘭更美。」
「蘭?說起蘭……」
「就是蘭花。在距此三四里的深山處,有一處斷壁懸崖,那裡盛開著很多蘭花,它們吸收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十分美麗動人。我曾讓僕人小熊去那裡移栽了一盆,您想看一看嗎?」
「不、不用了!」藤吉郎忙開口阻止,「您不用麻煩了。我對蘭花並不感興趣。」
「哦,是這樣啊!」
「在下生來就是一介武夫。」
「學武之人偶爾感受一下蘭花的嫻雅氣息,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在下也知賞花種草可以修養身心,不過在下正值壯年、血氣方剛,即使睡覺時想的也是馳騁沙場、建功立業。現在,在下不過是織田家的一個小人物,根本沒心情去做這些閒事。」
「哦,是嗎?您說得固然在理。不過,當你們為了功利疲於奔命之時,你們難道不覺得這樣也是一種浪費嗎?其實,隱士的生活自有凡人難以領會的深意。怎麼樣?您是否願意捨棄洲股,也來這山中建一座草庵呢?」
藤吉郎心想,自己的誠實是不是顯得太過愚蠢了?自己之所以沒能說服對方,就是因為之前所言毫無智慧。看來僅憑誠意是很難打動人心的。
「我該怎麼辦呀?」藤吉郎默默地下了山,心裡一籌莫展。
最終,他也沒想到說服半兵衛的辦法,只能返回住所。
「有什麼了不起……」藤吉郎回頭望了一眼大山,眼中充滿反感。
此刻的他,心中只剩下憤怒,已無任何留戀。今天初次見面,自己就被對方戲耍了一番,想想真是不甘心。
「不!我不會再去見他了!如果再見面,那肯定是在戰場上,我會讓半兵衛俯首稱臣!」藤吉郎緊咬著嘴唇,默默在心裡發誓。
他一邊走一邊想,自己幾次三番入山求賢,簡直到了卑躬屈膝、忍辱負重的地步,現在想想真是不值。
藤吉郎再次回頭望了一眼大山。
「臭蟈蟈!」他隨口罵了一句。大概是半兵衛的蒼白面孔和瘦弱身體讓他想到了這個詞。
隨後,藤吉郎憤然加快了腳步。
他拐過一個彎來到一處斷崖附近,突然想起自己在半兵衛家時一直忍著沒如廁。於是,他站到斷崖邊上尿了一泡尿。
一條白虹橫空而下,隨後化成了陣陣霧氣。
藤吉郎一臉茫然地仰望著天空,解完手後他又嘀咕了一句:「不能再犯傻了!」
隨後,他快步返回了山腳下。
一回到茂右衛門的家,他就大聲喊道:
「桑十、桑十,沒想到這次出門時間這麼長,明天我們就回去吧!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喲!」
看到藤吉郎如此神采奕奕,佐屋桑十猜想主人與竹中半兵衛的談話一定進行得很順利,所以他也非常高興。
當晚,藤吉郎和桑十與茂右衛門一家人吃了頓告別飯,然後就睡覺了。
他已了無牽掛,所以睡得很香。甚至有好幾次,桑十都被他的鼾聲驚醒了。連旁人都看得出,藤吉郎每天來往於栗原山和農舍之間,身體和精神上的疲憊絕非一般人能承受的。現在,他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一想到這兒,就連桑十這樣的鐵骨男兒都不禁紅了眼圈。
「一個人要想做出點成績,可真不容易啊!」
桑十深切體會到了主人的辛苦。可是,他卻不知道這些辛苦最終已化為了泡影。
次日,天還蒙蒙亮時,藤吉郎就起身準備行裝。隨後,主僕二人離開了這片還沉浸在夢鄉中的村莊。
「等一下,桑十!」
突然,藤吉郎停住了腳步。他面朝東方,默默地站立著。只見整座栗原山沉浸在海水一般的朝霧中,漆黑一片。遠處,一輪火紅的太陽正徐徐升起。
「不!是我錯了!」藤吉郎嘀咕了一句。
「我就是為了得到如此難得的人才,才來到這裡的!正因為他是難得的人才,自然不會輕易被我說服!也許是我的誠意還不夠。如此小氣,如何能成就大業?」
想到這兒,他立刻回頭對桑十說道:「桑十,我還要再去一次栗原山。——你先回尾張吧!」
沒等桑十回答,他就沿著晨霧瀰漫的山路,向山里走去。
與以往不同,今天的藤吉郎早早就來到了山腰。這裡距離半兵衛的草庵很近,是一片長滿各種山花野草的濕地。
「咦?」
突然,從對面傳來人聲。
原來是半兵衛的妹妹阿優和小熊。只見阿優手挎竹籃,坐在牛背上,小熊在前面牽著牛。
「嚇我一跳!沒想到是大叔您呀!先生說,您已經受夠了他的氣,今天不會再來了!」小熊的眼神里全是驚愕。
此時,阿優也從牛背上下來,跟藤吉郎打著招呼。小熊又說道:「大叔,今天您可不能去見先生喲!先生昨天見過您之後,半夜就發起燒來,今早他的身體還很不舒服。如果您現在去見他,我肯定會挨罵的!」
「你太失禮了!」
聽了小熊的話,阿優不由責怪道,並連聲向藤吉郎道歉:「哥哥並不是因為和您見面而得病的。他只是略感風寒,今天才臥床不起。如果您有什麼事,我可以代為轉告。哥哥今天實在不便見客,還望您海涵!」
總之,阿優拒絕了藤吉郎的拜訪。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去打擾了……」藤吉郎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取出筆墨盒,在懷紙上寫道:
閒中無閒事,
寄情山鳥間。
世間多幽暗,
江山更寂寥。
山雲空無心,
唯有自來去。
何處埋忠骨,
不限青山中。
他知道,這幾行字根本稱不上「詩」,只是用以明志的寥寥數語。寫完後,藤吉郎又在末尾加了一句話:
山巒之雲要飄向何方?是西方,還是東方?
「在下幾次三番上門叨擾,想必你們一定暗自嘲笑我臉皮厚。不過,今天是最後一次了。我會在這兒靜待先生的回覆。如果在下最終沒能完成使命,我就在這兒切腹自盡。請無論如何把這封信交給先生!」
與昨天相比,今天的藤吉郎顯得更加嚴肅。他根本沒想過把「切腹」作為遊說手段,而是情不自禁地說出了口。
見此情景,阿優對藤吉郎的同情又加深一層。她拿著那封信來到了兄長的病榻前。
半兵衛拿過信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隨後的小半天裡,他一直都在閉目養神。不一會兒,日頭已經偏西。又過了一會兒,月亮已高掛在枝頭。
「小熊!牽牛來!」半兵衛突然喊道。阿優看到哥哥要出門,不禁嚇了一跳,連忙拿來布襖和長袍給哥哥穿上。
半兵衛穿戴整齊,就坐著牛出發了。在小熊的指引下,他們來到了那片濕地。在月光的映照下,主僕二人看到對面草地上坐著一個人,他就像和尚那樣盤腿打坐,既不喝水也不吃東西。
藤吉郎選擇的是一處絕佳的觀察點,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半兵衛從牛背上下來,走過去,坐在了藤吉郎的面前。隨後,他恭恭敬敬地低下頭說道:「木下先生,今天實在是失禮了。在下不過是一個病弱的山野之人,何勞您如此看重,實在愧不敢當!古語云『士為知己者死』,卻從沒有人對敵將如此恭敬,您的一片誠心在下銘記肺腑。不過,我半兵衛身為齋藤家家臣,斷不會為織田家效力。我可以為您做事,我要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奉獻給您。我來這兒,就是為了告訴您這些話。請您原諒我之前的種種無禮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