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信
2024-10-11 06:21:02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即使在偏僻的鄉村草屋,最近也頗為盛行品茶之風。
因為世道變化太過劇烈,充滿血腥味兒,人們反而追求起「靜謐」來,渴望借品茶的片刻遠離嘈雜,渴望一個喘息的機會。
這原本是在東山殿的奢美和無聊中產生的充滿貴族趣味的行為。不知從何時起,作為過去的某種象徵,東山殿的足利文化竟開始蔓延到草民之中,變成了非常受歡迎的平民化的、生活化的追求。
最初熱捧這「動」的生活中的「靜」的一瞬,熱捧這種雅境的是過著血雨腥風的日子的武士。近來,各地出現的專門以此為業,稱流稱派的茶人們,將茶道又帶到了草屋檐下,使其在坊間廣為流傳。
不知是跟誰學習的,寧子也大致懂些茶道。
與獨自練習彈琴、讓悠悠琴音飄揚垣外不同,點茶也別有一番風味。最主要的是父親又右衛門愛好喝茶。寧靜的清晨,瀨戶黑茶碗中飄出清香四溢的茶香,再加上父女和睦的場景,這是多麼溫馨的生活。
「庭院裡花草上的露水明顯地多了起來,菊花的花蕾還那麼緊。」站在外廊上,望著只有十坪的院子,又右衛門嘀咕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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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子正在爐前拿著茶勺從茶釜中舀著沸水。當沸水打破屋內寂靜,如同從泉口中湧出般被汩汩倒入茶碗,寧子微微一笑,轉過身去,「外邊坪上的菊花已經有兩三朵綻放花香了。」
「是嗎,開花了嗎?今天早晨拿掃帚清掃的時候,沒注意到。花也是,若是將它放到庸俗之人的檐下,會覺得無趣,變得冷淡吧。」
「……」
茶刷攪拌茶粉的聲音在寧子的指間唰唰唰地發出。隨著又右衛門話音的落下,她的面頰塗上了一層羞赧的緋紅。
又右衛門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靠近茶碗,用心品嘗。心情因為美好的清晨變得暢快。
再望望庭院,想到冬天來了,萬木皆枯,庭院中將別有一番風景時,突然又想到:
「女兒若是嫁往他家了,將不會再飲到這樣的茶……」
「打擾了……」
小拉門的外面有人走了過來。
「七曲殿嗎?」
見到妻子,又右衛門將茶碗遞給寧子,「給母親也點一碗茶。」
「不,隨後吧。」
只見七曲殿手中拿著一個信匣,說是剛有使者送來的。又右衛門接過信匣,放在膝上打開蓋子一看,「咦?」又右衛門一副詫異的樣子,「主公的堂兄弟,名古屋因幡守大人的來信。怎麼回事?」
又右衛門趕緊站起身來,漱口、淨手後拿起書信拜讀。若是主公的族人的話,雖說是信件,也要像面對其人一般,有禮有節地對待。
拜讀過後,又右衛門望著妻子,「信使呢,還在嗎?」
「在。他說給個口頭上的回覆就行了。」
「不不,那太失禮了!拿筆墨來。」
「好的。」
又右衛門又迅速修書一封,返給信使。
信的內容讓妻子七曲殿很是掛心。主公信長的堂兄弟名古屋因幡守居然特派信使給末臣送來信件,這是極其少見的事。
「到底什麼事?」
又右衛門也似乎還在困惑。信中的內容非常輕鬆,既沒提到什麼密事,也沒有諸如「特別拜託」之類的言辭。
我今日一日在堀川的閒居閒讀。親自栽種的菊花在這好日頭下,清香陣陣,只可惜無人共賞。不知你是否有空。如果方便的話,靜待來訪。
只有這短短兩行文字。可不應該只是讀書賞花這麼簡單。又右衛門並不精通文墨,也不是什麼附庸風雅的人,連自家門前的菊花他都未曾注意過。若是弓上有了灰塵,他倒是會很介意,至於菊花,他會毫不留意地將它們踩在腳底下。
「不管怎麼說,去看看。七曲殿,幫我拿衣服來!」
又右衛門站起身。七曲殿和寧子在左右幫又右衛門整理好衣襟,系好帶子。
「走了。」
站在明亮溫暖的秋陽下,又右衛門回頭向家望了一眼,寧子和七曲殿正在門口目送他。又右衛門朝她們微微一笑,寧子和七曲殿也露出微笑。又右衛門轉身大跨步走去,有弓組的同僚從庭院、窗口向他打招呼,他回著招呼通過。
哪裡的宅院都依舊是一副清貧、質樸的景色。又右衛門行走間,望著這些宅院,祝福著織田的家臣們永遠健康平安。家家都多子多福,包括弓組的長屋宅區,家與家的牆垣上四處搭著被晾曬的襁褓。沒有親生子嗣的又右衛門想到自己那一直當作女兒般撫養長大的侄女不覺已到了妙齡,「自己的家裡快該有孫兒的襁褓了。」
當然,又右衛門只是自然而然地想到這裡,這並不讓他覺得特別感慨興奮。他倒更願意將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腿腳身手上。前不久田樂狹間一戰上,絲毫不打算落後於他人的他,最後雖然留有遺憾,但絕沒有放棄在以後的機會中馳騁疆場、青史留名的志願。
「……哦,已經到了。」
在城下町的堀川邊,他見到了將要拜訪的閒雅的小房。這座房子原是一間小小的寺院,被信長的堂兄弟因幡守改造成了自己的另一處宅子。
用大門口的撞木撞了一下訪鍾,有侍從出來接應。
名古屋因幡守見到又右衛門這麼快就來了,非常高興。「啊,來了,今年雖然依舊戰亂,我還是偷出雅興種了些菊花,隨後咱們去菊田裡看看。」他非常坦率地招待著又右衛門。
但畢竟因幡守是主公的親人,「是、是!」
又右衛門謙恭地遠離席位。同時心中費解地琢磨著到底是什麼事。
「又右衛門,不用那麼拘謹。坐下吧!」
「是。」
「在這裡也能望到菊花。賞菊不僅僅是看它的花,更要賞其中的精髓。將花兒展示給別人,並不是為了向人炫耀,而是為了分享歡樂,因別人的喜悅而喜悅。能在這樣的好天氣下,嗅到菊香,也是一種君恩啊!」
「是啊。」
「我們此刻更加能深切體會到我們有一個好主公。桶狹間那場戰爭中的信長主公的身影,終生難忘。」
「恕在下冒犯,那一天的主公,我認為是人類之上的武神的化身。」
「不過,身為臣下的我們做得也很好啊。你們弓組,那一天都成了長槍隊吧!」
「正如您所說。」
「有與今川交鋒嗎?」
「蜂擁奔到那邊的小山時,在敵我不清的混亂中聽到了已取到首級、駿河公已被斬殺的喊聲。後來得知,是毛利新助秀高。」
「你那一組裡有叫木下藤吉郎的吧?」
「是的。」
「犬千代呢?」
「他以戴罪之身,請求跟在隊伍後面,進行了戰鬥。在戰場上,回來後,我還都沒有見到他,他得以重新出仕了嗎?」
「是的。你還不知道,前兩天他陪主公去了趟京都,現在已經平安歸城,在城內供職了。」
「去京都,主公怎麼也去京都了?」
「現在說來也沒關係,主公帶著三四十名侍從,包括自己都打扮成東國武士的樣子,在那裡待了四十餘日。那段時間主公裝作在城的樣子,瞞著所有家臣。」
「哈!」又右衛門就像那些事後知道真相的家臣們一樣,大吃一驚。
「走吧,帶你去菊田看看。」
因幡守說著起身走到檐下。鞋石上放有新草鞋。又右衛門像侍從一般跟著因幡守走向庭院。因幡守講了許多關於自己對菊花的苦心經營的故事。包括從長出嫩葉到開花這段時間,自己是如何無論風雨朝夕像照顧孩子一樣細心呵護菊花的等等。
「聽說你有個愛女叫寧子,是獨生女嗎?」因幡守問道。
走回檐下,重又坐入席間後,話題轉移為女兒有沒有談婚論嫁的打算,若是獨女的話,是不是打算招上門女婿之類。
哈哈,又右衛門明白了,原來這次叫他來是為了談寧子的婚事。沒想到主公的親人會跟他談起這件事,又右衛門覺得無比榮幸。
「您所問到的寧子其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是養女。她原是從播州龍野移居到愛知朝日村的木下七郎兵衛家利的女兒。他家有一男二女三個孩子,我們領養了這個女兒。木下七郎兵衛家利祖上是平相國之孫維盛一脈,杉原伯耆守的十代末孫,擁有不錯的血統。」父親的愛女之心想包也包不住,又右衛門高興地敘述起來。
因幡守點點頭,「血統是一方面,聽說她是一位性情非常好的姑娘,經常聽人說起她。」
「過獎過獎。」
「是無論如何都要繼承姓氏的。」
「是這樣想的。」
「那這個上門女婿,因幡守來推薦一個如何?」
「……是。」
又右衛門屈身叩拜,心中有些猶豫。突然涉及到這件事,反而有些迷惘。
因幡守就像沒注意到他的迷惘一樣,自顧自地說道:「我有一個不錯的女婿人選,你就放心吧,不會錯的。」
「不勝惶恐,實屬有幸。歸宅後,會將您的這份厚意也轉告給賤內。」
「可以商量一下。我說的這個女婿人選碰巧和寧子的親生父母家同姓,叫木下藤吉郎,你也知道他的。」
「啊……」又右衛門錯愕失聲。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自責不已,卻無法掩飾巨大的意外感。
「你的意思如何?」
「是。這……」
又右衛門沒再說出什麼,當日毫無結果地告辭了。他想問為什麼,怎麼回事,很多問題,可因為對方與主公的血緣關係,無法繼續追問。
回到家裡,他的妻子正焦急地等他回來。聽他說了這件事,妻子七曲殿有些責備他沒有立即答覆的樣子,「就接受了吧,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姻緣不是一朝一夕修來的。和藤吉郎的事,既然一次次地到了這一步,說明他們宿世的緣分不淺。不要因為是主公親人開口,你即使不得已答應了也心不甘情不願的,想想,既然主公親人都能站在中間撮合這件事,說明藤吉郎他是有自己的長處,有前程的。明天就答覆了那位大人吧。」
「我得問問寧子怎麼想的。」
「這不是她提出的嗎?」
「嗯……我得問問她的心意現在有沒有變。」
「什麼事寧子不輕易開口,她既然說了,做了決定,不會輕易改變的。」
「……」
又右衛門在擔心女兒的歸宿的這份愛意中,躊躇良久,似乎還只是在原地打轉,他不禁有些無力感。
藤吉郎最近完全沒有露臉,還在想他是不是忘了這件事,現在又再次出現在這個家庭中。
第二天,又右衛門沒再耽擱,去了名古屋因幡守那裡進行答覆。
一回來,妻子便說道:「有一點還真是搞不懂,沒想到因幡守大人會提出藤吉郎和寧子的親事。」
妻子一看丈夫的笑顏,便略知了幾分外面的事情。看來事情進展順利,丈夫的心結打開了,寧子的問題終於能迎來光明了。
「今天我下決心問了因幡守大人,怎麼會突然提起為寧子推薦夫婿這件事,因幡守大人似乎不好說的樣子,再三追問下,原來是因為犬千代進行了拜託。」
「啊,犬千代拜託因幡守大人……拜託因幡守大人做寧子和藤吉郎的媒人!」
「前段時間陪主公微服上京的途中說的。信長主公該是對這件事也多少有所耳聞了。」
「這……真是不勝惶恐!」
「是啊。旅途中閒來無事,犬千代、藤吉郎等在主公面前不避諱地談起了寧子的事情。最後他們推出讓因幡守大人做媒,想辦法滿足藤吉郎的願望。」
「這麼說犬千代是沒有意見的。」
「犬千代事後也去了因幡守大人那裡拜託此事務必盡力。他是沒問題的,看來完全不用擔心他那裡了。」
「那麼今天有明確答覆因幡守大人嗎?」
「嗯,說這件事就拜託他了。」
又右衛門的某些憂慮煙消雲散,挺起了胸膛。妻子七曲殿也說:「這下可安心了吧。」他替丈夫、替女兒長出一口氣,高興著。
在另一間不遠處的板頂房子裡,寧子像往常一樣做著針線活兒。她拿出了祖母一代傳下來的窄袖便服等衣服,拆出舊線,將舊線團成團,並漿洗被分開了的一塊塊的布料,將其重新縫製成廚房衣物。
有時,寧子也會獨自一人在房間內彈會兒古箏。古箏和琴弦都已經有年頭了,又右衛門每次聽到琴聲都會嘀咕上一句:「該買新的了。」
可憑現在的家計狀況,是給女兒買不上新琴的。除非再有一場仗打,能在戰場上取了某位名將的首級。
現在,上門女婿又要來了。又右衛門和七曲殿定下這件事後,在了卻一樁心事的同時,焦慮感隨之而來。
貧困歸貧困,事情還是要準備的,之後到底怎樣了呢?
日子走過了舊的一年,到了永祿四年。戰雲依舊翻滾,世事並沒有因為一個家庭停滯。婚嫁一事中途一再遭推遲,時光荏苒,轉眼又過了夏季,到了秋八月。
事情定下來後,這位上門女婿如黃鼠狼被切斷了道路一般,不見了蹤影。直到八月三日這個良辰吉日,淺野家的宅內終於舉行了花燭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