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花之門

2024-10-11 06:20:5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世事變革的速度,時而會令人咋舌。可表面上卻總不似那般風起雲湧的樣子。

  桶狹間一戰的大捷,確實有十餘日讓清洲城陷入興奮的旋渦,再加上盂蘭盆節、夏祭一齊趕到,城邑一時譁然。然而不久返回常態後,鐵匠鋪里依舊傳出錘音,桶屋檐下依舊傳出叩桶的聲音,馬廄內則稀稀疏疏地切著馬糧。一切如常,每個人又精神飽滿地開始各自的勞作。烈日下的城下町街上,很少有人閒逛,道路乾巴巴地泛著白。

  「木下隊長!」有人喚道。

  「嗯。」藤吉郎正在午睡,聽到有人喚他,在床上抬起頭答道,「誰啊?」

  

  「我是志村家的。」

  「啊,是對門的夫人嗎?」

  「冰鎮了些手工製作的拉麵。」

  「又送來東西了,真是不好意思!」

  「笊籬也帶來借給您用了,就放在廚房了。您吃時再用清水過一下就可以了。」

  「權藏!權藏!」

  「沒有見到您的家僕。」

  「不見權藏嗎?那侍女呢?」

  「拿著針線,在廚房睡著了。」

  「哎呀哎呀,主人睡覺,連貓都睡了。那笊籬我隨後再還回去。請代我向你丈夫致謝!」

  話很親切,卻是懶洋洋地趴在床上喊出去的。

  在城內會受人白眼,在這桐田的組屋一帶,他是很有人氣的。比起男主人,他很受夫人們的歡迎,比起夫人們,他更受女孩子們的歡迎。

  不過有漂亮女兒的家庭對獨身的他是懷有頗高警惕的。因為他總是即使當著女孩兒父母的面,也滿不在乎地邀請女孩兒來說話。這讓他很是無聊、苦惱。

  說到無聊,已經有五六日沒什麼事可做了。信長吩咐他讓他陪同出趟遠國,這幾天做一下出行準備,順便休養一下,十日之內出發。出發前沒事儘量不要外出,同時注意保守秘密,不要對他人講。

  於是他這些天一直在家待命,也沒什麼好準備的,就是整日和權藏、侍女待在家裡。

  「讓陪同他出趟遠門,主公的這個出行好奇怪。要去哪裡呢?」

  起身後,藤吉郎迷迷糊糊地想著。不經意間,他望見庭垣上爬上了葫蘆花的枝蔓,轉而想起了寧子。

  雖說有出行命令前不讓隨便出門,晚風拂起時,藤吉郎還是會偶爾沐浴更衣,去寧子家門前看看。最近不知為何,羞於拜訪寧子家,而且若沒有什麼要緊事,貿然前去拜訪,會被寧子雙親看透心思。所以,藤吉郎每次只裝作碰巧路過的樣子,來往於她家門前,看上一眼便回來。

  寧子家的庭垣上也開著葫蘆花。昨晚去時,窺望到寧子的身影,現在眼前這葫蘆花,讓他想起昨晚寧子那比花兒還白皙的側臉。

  「您醒啦!」

  隨從權藏回來了。

  權藏趕緊打了一桶井水,提到藤吉郎獨坐的庭前,「我來灑一些水吧,今天格外熱。地都快乾裂了。」

  不足百坪的狹小庭院被灑了幾桶水。

  「對了,權藏,廚房有鄰居送來的拉麵。」

  「好的,回來的路上遇到對門的夫人,聽說了。」

  「你去哪兒了?」

  「據說有被追捕的犯人出現在職人町的街上,町里人亂成了一團,我去看看。」

  「消息夠靈通的,總是去町上瞎起鬨。什麼犯人,是盜賊嗎?清洲城下出現盜賊,還是挺少見的。」

  「不不,不是的。您知道在職人町有個名叫鋦橫丁的陋巷嗎?」

  「嗯。」

  「在那個巷角的酒屋,第二間塗柿漆黏合的紙屋,以及同一排的黑漆帽屋、漆器工匠店工作的人,包括捆柄藝人們居住的大雜院在一夜之間成了空院,所有房間都空了。」

  「嗯?」

  「天明時,那一帶頓時亂了,經查那鋦橫丁中的大雜院裡的人都是通過稻葉山迂迴過來的美濃的間諜。在對附近的其他人進行盤查時,發現兩三名可疑人員,想綁了他們細細審問,沒想到他們冷不防地持兇器反抗,傷了百姓、差人五六人。不過最終還是被抓住了。當時情形可真是異常混亂啊!」

  「美濃的間諜都居住在一個大雜院裡了嗎?」

  「不發生這樣的事情還真不知道,敵國的人居然在城下築巢而居,還悠然地來往於美濃間。」

  「哈哈哈,彼此彼此。權藏,告訴侍女燒些沐浴的水。」

  「您又要出去啊?」

  「這段時間每日賦閒,不出去走走,吃的東西都消化不了。」

  不多時,薪柴的煙霧從廚房冒了出來。洗過澡後,換上帷子,穿上草鞋,藤吉郎推開庭院木門向外走去。

  這時,剛好有城內的小差役登上門來,交給藤吉郎一封召見書。藤吉郎趕緊返回屋內,匆匆重新換身服裝,急奔林佐渡的私宅。

  在家老的私宅,藤吉郎直接從林佐渡那裡領受到了幾日來一直等待的命令,內容是:

  「明早卯時前整理好行裝,趕到城下西端街道口的富農道家清十郎宅內。」

  其他內容去了就明白了。

  主公微服去遠國,還讓自己同行,不用多問,藤吉郎也大體明白幾分主公的目的。

  「恐怕一時半刻回不來。」藤吉郎很想去同寧子道個別。夏日裡的彎月隱隱照著歸途,真想看看寧子啊,哪怕一眼都好。

  每次想到這兒,都禁不住心煩意亂,生出許多煩惱。

  心中的煩惱驅使他加快腳步向寧子的家走去。像窺視深閨燈火的不良男人一樣,藤吉郎在寧子家垣外一陣徘徊。

  因為這一片是弓組的長屋區域,來往的人大多認識。所以藤吉郎便留意著附近的足音,以便萬分小心地顧忌著不被寧子的家人發現。

  這膽小怯懦的樣子,本是十分可笑的。就是藤吉郎自己看到別人這個樣子,也一定會投去輕蔑的目光的。可是現在他顧不上什麼男人的臉面,或萬一不小心被人發現的後果了。

  「寧子怎麼樣了?」

  他所掛念的只是這樣單純的事情。當從垣間窺得寧子的側臉,窺得她晚間的生活剪影,知道她還好,小小的心愿也就算滿足了。

  「這會兒在沐浴化妝吧,要不就是在和父母團坐吃晚飯?」

  藤吉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已經在寧子家垣外徘徊三趟了。夜間偶爾會有一兩個人從這裡進出。若是自己貼牆根窺看的時候被熟人從背後叫上一聲,該成個怎樣的大紅臉啊!

  比起這個,藤吉郎更擔心的是,在犬千代退出,寧子的父親又右衛門答應重新考慮,好不容易事情有了些進展的時候,自己將這一切親手破壞掉。

  現在,一定要管住自己。寧子的母親、寧子都已經定下心意了吧。只是父親又右衛門還在猶豫。在這樣的考慮中,女兒和父親,妻子和丈夫都無法簡單達成一致意見,相互磨合著,寧子的婚姻一事,一時陷入僵局。

  在這個時候,若像之前一樣毛躁地厚著臉皮貿然提出「請把寧子嫁給我吧,請定下婚禮的日期」,不但會侵犯又右衛門作為父親的威嚴,招致他的反感,還會磨滅寧子和寧子的母親偏向自己的好意,若是她們有了變化,一切就無法挽回了。

  前兩年有犬千代這個勁敵在,若是消極地等待,完全不會有機會,所以需要拿出全部心智與熱情去爭取。直到這個威脅到自己戀情的對手將寧子拜託給自己去往他國,一切緩和多了。桶狹間合戰後,雖然犬千代重獲主公原諒,回歸城內,但他已不再像從前一樣接近寧子家了。又右衛門所苦惱的「與犬千代的口頭婚約」也就自然不存在了,現在應該沒有多大的障礙了。

  「沒必要著急了。現在需要靜下心來等又右衛門心情好一些,有了好的契機再說。」

  藤吉郎非常清楚自己該怎麼做。可是這種聰明的思慮,和他那愚蠢的窺牆角的心理是分別行動的。

  房間內蚊香熏煙裊裊,有陶瓷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好像寧子家還沒有吃晚飯。

  「哦,在幹活兒。」

  藤吉郎終於在微明的廚房窗口發現了心目中的妻子寧子的身影。

  「肯定是個能持家的女人。」

  在這種偷偷地避著人的情況下,藤吉郎也想到了這些。

  寧子的母親在叫她,她的回答聲清亮亮地鑽進藤吉郎的耳朵。藤吉郎走開了,因為有人通過。

  「溫柔,能幹,這樣的女子,中村的母親也會喜歡的。她定會善待身為百姓的婆婆,我的母親。」

  藤吉郎在陷入戀情苦惱的同時,想著未來的遠大事情,「耐貧苦,不虛榮。看重自己的丈夫,是丈夫身後的賢內助,還會包容我的缺點吧。」

  藤吉郎想到了方方面面。

  關鍵還容貌清麗。

  除了這個女子,再找不到合適的妻子人選了。他想著想著不由得胸口膨脹,一陣悸動。呼,仰望繁星,長出一口氣。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繞長屋走了一圈,不知不覺中又回到了寧子家門前。

  這次寧子就在院中。藤吉郎從葫蘆花的藤蔓中看到了拎著水桶向井邊走去的寧子。星光細碎溢下,寧子的面龐在花明中依然顯得那樣白皙。

  「連侍女做的事情,都幫忙,那雙勤勞的手還會彈箏……」

  藤吉郎真想早一天將這個媳婦領回家,給中村的母親看。他那傾慕的面容,就差流口水了,臉湊向牆垣,看個沒夠。

  從井裡提水的聲音響起。可寧子並沒有將水桶提起,而是扭頭望向自己這邊。

  「啊,被發現了嗎?」

  正想著,只見寧子離開井側,向木門這邊走來。藤吉郎的胸口就像突然被放在火上炙烤一般,燥熱地顫動起來。

  「……?」

  寧子打開木門,向外面環視時,藤吉郎已經飛快地跑開了。

  當跑遠了,要拐彎的時候,藤吉郎回頭望了一眼,寧子依舊訝異地在木門外立著。

  「……」在用怨恨的眼神望著這邊吧,藤吉郎甚至這樣想。

  明日卯時就要啟程遠行,主公不讓對外泄露此事,也就是說也不能對寧子提起。

  知道寧子還好,走到這裡,藤吉郎便又恢復了常態。他一溜煙跑回家。睡覺時,只剩下什麼煩惱都沒有的鼾聲。

  隨從權藏總是起得很早,「主人,請您穿衣吧,到起床的時間了。」權藏坐在枕邊喚醒藤吉郎。

  藤吉郎嗯地應了一聲,迅速翻身起來洗涮、吃飯,準備出行。

  如此麻利、充滿活力的起居狀態,可以說是受了信長的影響,也可以說他本身就是個急性子。

  「出門了。」藤吉郎連侍從都沒有告訴自己要去哪兒。離卯時還差一些時間的時候,他趕到了城下西端街道口,富農道家清十郎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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