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

2024-10-11 06:18:2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日吉的母親一邊鬱悶地想著「以後該怎麼辦呢?」一邊走進倉庫。

  日吉的母親每次去倉庫,心情都會變差。每次來時都是來取醃菜、糧食、木柴什麼的,但維生的糧食常常斷頓。家裡只有兩個孩子,十歲的姐姐和七歲的日吉,還都不到能勞動的年紀,丈夫彌右衛門是一個即使在夏天也得坐在火爐邊的殘疾人。除了盯著水壺下的火看什麼也幹不了。倉庫的牆上掛著漆黑的長槍、笠編盔和破爛的舊盔甲。

  

  「這些東西,不如當柴火燒了好,這樣心情也會好些。」她仰視著這些東西想。

  那是以前丈夫作戰時的戰衣,現在落滿煤灰被堆放在倉庫的角落,和殘疾的丈夫一樣沒有用處。她每次看到這些東西心中都會充滿憤恨,對戰爭恐懼不已。她希望丈夫不要把日吉也培養成武士。她嫁到木下彌右衛門家時覺得嫁人就應該嫁武士。自己在御器所的娘家雖小,卻也是武士之家。木下彌右衛門是步兵,而且是織田家的下屬。現在被埋沒在這倉庫煤灰中的盔甲是二人成為夫婦時,沒有置辦想要的家具而做的。賭上了二人對未來的希望——取得千石的俸祿。

  這盔甲是夫婦間有紀念意義的物品。可是那年輕時的夢想,在現在的現實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或者說心中有被詛咒的痛楚。丈夫沒立什麼功就在戰場上受傷,變成站不起來的殘疾人。身份低微的步兵,不能為主效力後,生活困窘已有半年了,結果還是得做普通百姓。如今丈夫就連百姓的工作也做不了了。一個女人,還有兩個孩子,採桑、種田、踏麥,和多年以來的貧困鬥爭著。不過,一想到以後,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和毅力能不能堅持得住,她柔弱的心就像這黑暗的倉庫一樣冰冷。她拿了少許的小米和蘿蔔乾兒放進笸籮當晚飯,從這裡出去了。還不到三十的年紀,因為生日吉時落下病根兒,臉色總是像青桃的顏色一樣。

  「母親!」是日吉的喊聲,他好像在家裡四處找著自己。她微微笑了。

  是啊,自己還是有一線希望的。那就是日吉。願他早些長大成人,希望他成長為能給殘疾的父親每日買酒的好兒子。這樣想著,她的心情突然變好了很多。

  「日吉呀,在這兒呢,媽在這兒呢。」她大聲地應道。日吉順著聲音奔來,攀上抱著笸籮的母親的肩膀。

  「母親,今天見到了母親認識的人,在河邊……」

  「誰呀?」

  「是個武士哦,他說了只要提藪山的加藤,母親就會知道。還有,他說請你保重,他還摸著我的頭,跟我說話了呢。」

  「啊,是彈正吧。」

  「他和從戰場回來的一大群武士在一起,還騎著一匹好馬呢。他是誰啊?」

  「剛才不是說了嘛,是住在光明寺藪山的彈正啊。」

  「彈正是誰啊?」

  「跟我在御器所的妹妹訂婚的人。」

  「訂婚是什麼?」

  「哎呀,你真纏人!」

  「我不明白嘛。」

  「就是會成為夫婦,我妹妹未來的丈夫。」

  「原來是這樣啊,是姨母的女婿啊。」

  日吉總算是明白了,他嘻嘻地笑著。母親看著他的小白牙和凹斗,希望她的孩子能像其他孩子一樣活潑天真。

  「母親,倉庫里有這麼大的刀吧。」

  「有啊,你要幹什麼?」

  「給我吧,反正父親也用不著了。」

  「又是打仗遊戲?」

  「沒問題吧。」

  「不行。」

  「為什麼?」

  「普通百姓的孩子,刀什麼的,玩慣了可怎麼辦?」

  「我是要當武士的。」日吉不聽話地跺著小腳,說完後緊閉小嘴一言不發。母親盯著他看,看著看著眼中就盈滿了眼淚。

  「笨蛋!」母親突然訓斥道,她慌忙擦了擦眼淚,一隻手拉著他不停地向門口走去。

  「你也幫姐姐做些事,打個水什麼的。」

  「不要,不要!」日吉掙扎著大喊,努力想掙脫母親的手,腳跟用力蹬著地。但是母親一直拽著他不放。

  「不要,不要啊,母親是笨蛋,最討厭了!」

  正在這時,如同老人一樣的咳嗽聲和爐煙一起從竹窗里飄了出來。聽見父親的聲音,日吉縮著頭安靜了下來。父親彌右衛門只是四十歲左右,但長年如同廢人般的生活,讓那聲音聽起來像五十多歲的人一樣沙啞。

  「再給我添麻煩的話,我就給你找事做。」說著,母親鬆開了手。日吉用手揉了揉眼睛,默默哭了起來。母親看著這愛撒嬌磨人的孩子,看著看著自己也有些想跟著一起哭。

  「奈加,奈加,怎麼又跟日吉嚷起來了,真是不像話,跟孩子爭什麼,哭個什麼?」彌右衛門那病人特有的暴躁聲從窗內傳來。

  「你也說說這個淘氣的孩子吧,現在就說吧,現在。」被彌右衛門訓斥後,孩子的母親隔著窗子,把日吉做得不合適的地方都跟丈夫說了。說完後,彌右衛門竟咯咯笑了。

  「我說什麼事呢,原來只是他想拿倉庫里我的舊刀啊。」

  「就是這回事。」

  「是想著玩打仗遊戲吧?」

  「那可不行啊。」

  「他是男孩子,還是我彌右衛門的兒子,有什麼不可以的?給他拿出來,給他拿出來。」

  「……」奈加無語,臉還是朝著窗子,露出厭煩的表情,咬著嘴唇,眼中含淚。

  日吉像贏了似的,帶著高傲的眼神,好像在說「看吧,怎麼樣?」但也只是一瞬,當他看到母親發青的臉上的淚水時,高傲立刻收斂了。

  「母親,別哭了,我不要刀了,我幫姐姐打水。」說著他立刻朝門口走去。房間很大,一邊是點著爐子的房間的踏板,一邊是廚房。一個剛十歲的女孩,貓著腰站著,正在用竹管吹風點火。

  「姐,水打了嗎?」日吉奔過來問道。阿友吃驚地睜大眼睛,生怕被他怎麼樣似的,提心弔膽。

  「好了,好了。」阿友回頭一看,日吉正拿起水缸的蓋兒看著。

  「哎呀,這不是都滿了嗎?我幫你磨醬怎麼樣?」

  「不用你幫我弄,你在這兒礙事……」

  「竟然說我礙事,我也想出點兒力啊。讓我做點什麼吧,我幫你把醃菜拿出來吧。」

  「剛才,母親去拿了。」

  「那我幹什麼呀?」

  「你呀,老實點就好,母親也會高興的。」

  「我這還不算老實嗎?怎麼弄的?你還沒生好火嗎?我來弄吧,讓開,讓開!」

  「不用你!」

  「都說讓你讓開了。」

  「啊,你那麼做,火會滅的。」

  「說謊,明明是你弄滅的。」

  「你說謊,你說謊,你……」

  「吵死了!」

  日吉把沒著的柴火弄亂,起身離開了,還順手打了阿友一耳光。

  阿友大聲地哭著到裡邊告狀去了。彌右衛門所在的房間很近,很快日吉就聽到了父親讓他腿發麻的聲音。

  「好啊,打了姐姐,男人還打女人。日吉,過來,到這兒來。」

  在牆的陰影下,日吉吞了吞口水,瞪著告狀的阿友。後進來的母親,還是一副厭煩的表情,她在房間門口停住了。

  父親很可怕,世界上第一可怕的就是父親。

  日吉畏懼地仰視著彌右衛門的臉問道:「有什麼事嗎?」

  彌右衛門坐在爐前,胳膊支在麻箱上,身後的牆上立著日常起居用的拐杖。他的身體已經到了即使去廁所也離不開拐杖的地步了。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只能坐在身邊的麻箱旁,那是放麻布的一種器具。身體殘疾的彌右衛門為了補貼家用,身體好時會紡麻。

  「日吉!」

  「是。」

  「不要總是給你母親添麻煩。」

  「是。」

  「對姐姐不敬也不好,你是男的,怎麼能跟女人較真兒,不成體統。」「我什麼都……我什麼都沒做啊!」

  「閉嘴!」

  「我的耳朵沒聾。你在那兒做了什麼,這點事兒,我即使坐著也清楚。」

  日吉的心顫了顫,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

  其實彌右衛門對日吉疼愛得不得了。自己在戰場受傷致殘,手腳已經不能恢復到從前的狀態。他覺得通過這孩子,自己的血脈是可以傳承下去的。但彌右衛門看看日吉,又覺心情複雜。知子莫若父,不管怎麼看,這個長相奇特、流著鼻涕的淘氣包都不會成為比父母更有出息、或者能幫父母雪恥的孩子,他越想越覺得不可能。可日吉是家裡唯一的男丁。彌右衛門把這不太可能的期待硬加在了日吉身上。

  「倉庫里的刀,你想要是嗎?日吉。」

  「不。」日吉搖了搖頭。

  「你不想要嗎?」

  「想要是想要,可是……」

  「為什麼不說實話?」

  「因為,母親說不可以。」

  「那是因為女人不喜歡刀。好,你等著。」

  彌右衛門坐著往後蹭了蹭,抓起牆上的拐杖,拖著跛腳向裡邊走去。

  這個房子跟貧窮的百姓家不同,有很多房間。可能也是因為日吉母親的親戚也一起住的緣故。彌右衛門的親戚幾乎已經都不在了。母親的親族還在,還有幾處房屋。

  「他幹什麼去了呢?」沒被罵,日吉反而覺得不對勁兒。

  不久彌右衛門取了一把短腰刀回來了。與在倉庫角落生鏽的刀不同,這把刀是放在袋子裡的。

  「日吉,這是你的了,想要的話,就隨時來拿吧。」

  「啊?我的?」

  「但是,現在的你還差得遠呢。現在你不要帶這把刀,帶的話也只會讓人笑話。早點兒成為帶著這刀也不會被人笑話的人,知道嗎?快些成為那樣的人。」

  「……」

  「這把刀是你祖父打造的。」彌右衛門眯著眼斷斷續續地說道。

  「你祖父曾是普通的百姓,從白手起家發跡,想有一番作為時,請刀匠打造的。那時,木下家還有家譜,可是在一場大火中被燒了。你祖父也在起事前,遭到領主襲擊,戰死了。」

  「……」

  「這樣的人,我小時候常常見到,在這亂世已習以為常了。」彌右衛門低語道。

  不知何時,隔壁的房間點起了燈,這房間因為有爐火所以很亮。

  日吉一邊看著紅色的火苗一邊聽著父親的話。彌右衛門不管日吉是否聽得懂,繼續說著。因為這些話既不能跟妻子說,也不能跟是女孩子的阿友說。

  「……木下家的家譜要是還在的話,你也許能更容易懂,要是家譜沒燒……但我們有活生生的家譜,就是這個。」彌右衛門摸著手腕處的青色血管,這家譜就是流淌在身體裡的血。

  日吉點點頭。然後自己攥住手腕,清楚地看到自己也有青色的血管。沒有比這更確實的、而且還有生命力的家譜了。

  「你祖父之前,雖然不知道有些什麼樣的先祖,但我們的祖先中有一些偉大的人是肯定的。可能有武士,也有學者。這些人的血一直傳承著,你也從我這裡繼承了這血。」

  「……是!」日吉又點點頭。

  「但是,我沒什麼作為,甚至還像現在這樣成了廢人。所以,日吉,你一定要有所作為。」

  日吉睜圓了眼睛問道:「有作為?什麼樣的人是有作為的人呢?」

  「那倒沒有什麼定規……至少,成為專心槍術的武士的話,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帶著祖父的遺物——這把短刀,我就是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

  日吉好像覺得很困惑,沉默著沒有說話,臉上是沒什麼自信的表情,躲避著父親的眼睛。「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還是太勉強了。」看了日吉的舉動,彌右衛門想道,「或許不是血統的問題,果然還是要看境遇嗎?」他在心裡嘆了口氣。

  從剛才開始,日吉的母親準備了飯菜,站在一角等著丈夫說完話。她的想法和彌右衛門的想法是相反的。她對鼓勵孩子成為武士、成為有作為的人的丈夫是有恨意的。同時她心裡暗自想:「對這樣的孩子,淨說些不可能的話。日吉呀,你父親的人生是有遺憾的,所以才說些那樣的話,可不要連你也變成那樣。愚鈍的人就愚鈍地活著吧,像普通百姓那樣認真工作,種田就好。」她心裡充滿了對孩子未來的祈禱。

  「好了,吃晚飯吧。日吉和阿友都過來吧。」她以孩子們的父親為中心,在爐旁擺下了碗筷。

  「吃飯。」

  與以往一樣,彌右衛門每次看到寡淡的稗子粥鍋都會顯得很落寞。這是作為父親想要滿足妻子兒女的需求而不能的自責,是別人所不能理解的痛苦。

  但是,日吉和阿友單是一碗稗子粥也會喝得很香,喝得臉紅紅的。他們沒覺得貧窮。也許是因為他們原本就不知道比這更富貴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吧。

  「從新川的瓷器店老闆那兒得了一些醬,倉庫里也儲備了些乾菜、干栗,可以讓阿友和日吉多吃些的。」孩子的母親一邊這麼說著,一邊顧慮著身體殘疾的丈夫,想讓他不要為家計擔心。她自己卻在兩個孩子吃飽、丈夫也吃完後才動筷。

  晚飯後不久他們就睡覺了。其他人家大都也是一樣。夜裡的中村一片漆黑。但黑夜中,田野的道路上,人的腳步頻繁地發出聲響。在鄰國有戰爭時,這樣的情況也很頻繁。也是因為野武士們、兵馬、敗退者、往來的密使等都喜歡在夜晚活動。

  「嗚,嗚嗚嗚……嗚嗚嗚。」日吉常常被噩夢魘住。許是黑夜裡聽見的腳步聲,許是天下的動盪,睡夢中的日吉驚恐不止。他有時晚上將睡在旁邊的阿友踢開,阿友被嚇得哭了出來,有時「八幡,八幡,八幡」地叫著,突然從床上跳起,醒了平靜下來,也呆呆的,不知為什麼繼續興奮著。

  「是抽風病,在脖子後給他放些炎藥治療一下。」彌右衛門說。

  日吉的母親說道:「我根本不知道應該放多少藥啊,日吉是個孩子,你就不應該給他看刀,給他講先祖的事什麼的。」

  不久之後,這個家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翌年——天文十二年一月二日,彌右衛門病故了。

  日吉第一次遇到死別。看到父親的遺容,他並沒有哭,在葬禮中仍然跑來跳去,玩鬧著。一周年忌日過後,第二年的九月時,日吉九歲的秋天,在這宅子裡,人們又聚集在一起,搗年糕,喝酒,唱歌,直至深夜。

  「日吉,今天晚上的那個女婿大人是要成為你新父親的人。他是你父親彌右衛門的朋友,同樣在織田家的同朋眾築阿彌。知道嗎,這個父親你也要孝順哦。」親戚中的一個人說道。

  日吉吃著年糕,往裡邊偷窺著。和平時不同,母親化著漂亮的妝,和一個不認識的叔叔並排一起俯著首。看到後,日吉高興起來,叫著「八幡,八幡,撒花!」那晚日吉比任何人都要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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