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日輪·月輪
2024-10-11 06:18:18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日本的天文五年(公元1536年),正是中國明朝嘉靖十五年的時候。
日本尾張熱田三國神領有一個只有五六十戶人家的貧窮村落。這年的正月,一個非同尋常的孩子在這裡降生了。他就是後來的豐臣秀吉。由於家境貧寒、母親營養不足,剛出生的嬰兒像醃了五年的梅子干一樣,紅紅的,皺巴巴的。此時正是窗檐下結著冰凌的寒冬,這是個連一扇圍住產床的屏風都沒有的貧寒之家。嬰兒在臍帶被剪斷時沒有哭。難道是死嬰嗎?大家不由得想。但是,當他的父親把他從澡盆移到襁褓時,他突然哭了出來。他哭著哭著好像從長長的好夢中醒來似的,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活著呢,好好養著吧。」幫忙接生的女人邊解著束衣服的帶子,邊說著。她安慰了父親彌右衛門幾句,也祝福了產婦。
那時節,日本的鄰邦——中國正值亂世,大同兵變,遼東地區狼煙四起。滅元建明後歷經百年的朱氏王朝並沒有動搖的跡象。大明的國運看起來要比之前的唐、宋、元更加昌盛。此時,近代意識漸漸覺醒,明朝即將到來的盛世已在眼前。
亘古不變的長江、黃河,歷史悠久的黃色濁流不息地向著中日之間的海洋奔騰而去。在廣大的天地之間,這海洋不過是一個一跨即過的溝渠罷了。
「翹首望長天,神馳奈良邊;三笠山頂上,想又皎月圓。」自遙遠的日本來到中國之後,五郎大夫對祖國的事已有些淡忘,唯獨這首詩沒能忘懷。這是阿倍仲麻呂的詩。每次看到明月、花草、渡鳥,五郎大夫都會產生如同詩中的思鄉之情,不知多麼急切。然而,明日便是歸國之日了。站在這居住了十二年的景德鎮的土地上,五郎大夫怎麼也無法入眠。
「要是天亮了……」
「……在日本的家人做夢也想不到我還活著吧?母親身體可健康?兄弟姐妹們可好?」雖然顧慮到明日的遠行,知道應該好好休息,但這樣一想,五郎大夫卻沒有睡意了。
「老爺,您醒了嗎?醒了的話,我有點兒事……」同樣也無法入睡的還有從日本帶來、一直跟在身邊的忠僕拾次郎。他在門外輕輕地敲了敲。五郎大夫從床上下來,移身來到榻椅上。
「進來吧,你也睡不著嗎?」
「不是,我夜裡睡得很好,但還是很介懷那件事。」拾次郎走進屋來,站在主人的面前。
「哪件事?」
「少爺的事。」
嗯了一聲,五郎大夫心中的傷痛躍上眉頭。
在景德鎮期間,五郎大夫和一個中國女子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女子是從廬山的另一邊來這裡的窯廠工作的。此女姓楊,名叫梨琴,是個柔弱多病的美人。辛苦沉重的窯廠工作對她來說實在是不適合。
這裡,我們插些別的話。
景德鎮是聞名於世的陶瓷產地。這個名字即使在日本也是很響亮的。此地遠在唐時便已有窯場,從宋元時代就產生了燒制御用品的官窯。因此,這裡也因相關政府機構、商家和匠人的聚集,被稱為當時中國第一大瓷都,盛極一時。
實際上,五郎大夫為了完善陶瓷製作技術,已忍耐著艱辛和鄉愁在這異國他鄉生活了十二個春秋。從日本來此,路途遙遠,先是六百裏海路,然後溯長江而行,還有四百多里水路。之後,自德化縣(治今江西九江市)的河道,走水路,行陸路,仰望著廬山,渡過鄱陽湖繞行樂平河,總而言之,行經千里之遙,歷時半年之久。
明日,向著日本的方向,將再次踏上這些路途,五郎大夫和拾次郎都興奮得無法入眠。但也有人在夜幕一降臨時就放下帷帳,一直在帳中痛哭。那便是抱著孩子哭泣的梨琴。梨琴與五郎大夫在窯場熟識,來到這個家也並無妾侍或家婢的身份。五郎大夫的目標已經達成了,回國的日子到了。梨琴對此早有覺悟。雖然對分離感到難過,但考慮到五郎大夫多年的辛苦能在他的國家取得成就,她覺得也應該為五郎大夫高興。然而,一看到膝上才三歲的天真爛漫的兒子,想到這個孩子的以後,她就思緒紛亂。她從前天夜裡就一直悲泣,不肯露面。現在,僕人拾次郎突然來到寢室,說明一直困擾梨琴的問題,梨琴已經有了決定。拾次郎是前來轉達的。
「剛才梨琴夫人說考慮到將來,還是讓您把孩子帶回日本,這比她自己撫養要好,雖然這兩天逞強說得那麼堅決非要自己養,但就按照當初說好的那樣,孩子拜託給您了。」
「哦,她重新考慮了啊。」五郎大夫理解她的想法,不禁潸然淚下。
「去把梨琴請過來吧。」
「是。」拾次郎走了出去。房子並不大,當然,房屋、用具、主從的服裝都是遵循此地的風俗習慣的。
「老爺,人請來了。」很快,拾次郎扶著梨琴走了進來。
梨琴進來後,立刻撲到床上痛哭起來。哽咽著叫了聲「祥瑞!……」
祥瑞是五郎大夫的中國名字,為了得到燒制陶器的秘籍,他放棄了自己以往的種種,完全入鄉隨俗了。
「嗯,剛才拾次郎已經跟我說了,孩子你就不必擔心了。」明知道這樣的話是起不到什麼安慰作用的,但五郎大夫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
梨琴終於止住了眼淚。
「不僅要和你分離,而且也無法再見孩子,真是讓我生不如死。但仔細想想,我也沒什麼親人,又體弱多病,多半不能活到這孩子長大成人。那樣的話,這孩子一定會被賣了當奴隸,或者淪為土匪,成不了好人。」梨琴已經恢復了理智。
「相反,這些年來,看了你的生活方式、主從關係,我對原本一無所知的日本漸漸有了些了解。在我的國家,你們國家的人被稱為倭寇、東洋鬼,人們十分害怕。這可能是人們看到那些在南海或從揚子江逆流而至的倭寇而產生的偏見。人們見到的都是那些倭寇,因此也以為日本人就是那樣的。但是我卻不這麼想。」梨琴好像要把這三天裡的想法一次都講完似的,不斷地說著。
「……雖然我沒去日本看,但是與你一起生活的幾年,即使你身穿中國服飾,娶中國女子為妻,住中式房舍,但你身體裡流的還是日本人的血,你的本質根本沒有改變。我也了解到日本是一個情意深重、勇猛擅武且優雅美麗的國家。因此,這孩子與其讓我來撫養,不如交給你,這也是出於對孩子的考慮。」
「……」五郎大夫肅然,深深地點了點頭。
拾次郎垂著頭在一旁站立傾聽。
這時,屋外傳來了吵吵嚷嚷的聲響。抬頭向窗戶看去,天已經亮了。外邊的聲響是知道五郎大夫今日回國、前來送行的人們的說話聲。當然,吵吵嚷嚷地說著的都是中國話,五郎大夫邊開門邊用熟練的漢語說道:
「大家這麼早,謝謝了。現在馬上準備,大家喝些茶吧。」
「算了吧,茶呀,早飯什麼的我們路上找一個景色好的地方解決吧,準備好了我們就出發吧。」送行的人們說道。
景德鎮是一個被群山圍繞的盆地中的集鎮。祥瑞——五郎大夫站在山道上,看著下面的采土山、取柴山和無數的窯場。在淺黃的晨光中,隱約有數個窯已升起點點青煙。
「祥瑞,這就要分別了呀!」送行的人們說。
「是呀,真是……」回過頭,他又深深地凝視了一會兒。五郎大夫除了這句話,沒能再說些什麼。
過往十二年的種種,一齊湧上心頭。特別是覺得被留下的梨琴尤其可憐。「請讓我從家裡的窗口為您送行吧,如果親自去送的話,我一定會想跟您回日本的。」早上的時候梨琴這樣說。她留在了家中。
梨琴不停地流著淚,像是要一次貼個夠似的用臉貼著孩子的小臉兒。拾次郎從梨琴手中抱走了孩子,現在他正把孩子背在背上,是個男孩兒,名字叫楊景福。
來送行的人有十五六個,行李放在一頭騾子和一輛雞公車上。
「拾次郎,挺重的吧,路還遠著呢,把孩子放車上吧。」途中一個送行的人說道。
於是,拾次郎把孩子移到了車上。這種車是車輪很大的手推車,因為是平地山路通用的貨車,所以特意在齒輪軸上加了油,車輪一轉動就會發出類似公雞叫的吱吱聲,因而得名雞公車。被放在行李之間,孩子特別高興,時不時地撥弄撥弄米粉,舔舔飴糖。
就這樣或夜宿船上,或投宿客棧,幾天後終於到了揚子江畔的德化縣。有送行的人在途中三三兩兩地離去,送至此處的人不久也都回去了。
五郎大夫主僕就住在船上等待到金陵的船隻。終於得知今晚有從黃浦江江口出發的船。現在天時尚早。船上的夥計拿著一個薄紙包走過來說:「有一個瘦瘦的美麗女子讓我把這個交給老爺,說完放下包就走了。」
他們問了容貌和年齡,知道應該是梨琴。五郎大夫奇怪地打開紙包,裡面是這些年五郎大夫很想要卻怎麼也得不到的陶瓷製作秘籍。這本書的所有者是窯場的頭領,一個很頑固的人。這個人時而說著「這秘籍不能賣給日本人」,時而又提出異常高價,漸漸地五郎大夫只好放棄了。
「梨琴是怎麼弄到手的呢?」把孩子託付給船上的人,五郎大夫和拾次郎一起在城中到處找著剛露過面的梨琴。但最終也沒有找到,到處都不見梨琴的蹤影。太陽西沉,夜已漸深。船上的夥計告訴他們船快開了。慌忙中他們讓人幫忙把孩子和行李運到黃浦江岸邊,坐上了蘆葦叢中的小船。他們要坐的船停在江心,要坐小船過去。因為害怕漆黑的江水,船一開始劃,孩子就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哭什麼呀,……好了,好了。」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琵琶聲。因為蘆葦的遮擋,他們無法看到岸邊的情景。
「啊,難道是梨琴?」五郎大夫四處張望著說。梨琴也彈得一手好琵琶。可是,搖櫓的船家無情地說:「老爺,您不知道嗎?這德化縣的水岸有古時詩人白樂天留下的著名的《琵琶行》,此地也有一琵琶亭。現在有一些坐在船上彈琵琶招攬客人的歌伎,要是您想的話,用手敲敲船舷,招呼一聲,她們馬上就會划過來的。」五郎大夫仿佛沒聽見似的,凝望著暗處。
琵琶聲停了。一艘小船從蘆葦叢中劃了出來。在蘆葦的陰影中,那艘小船顯現出來。淡淡的燈光透過竹編的蓆子傾瀉而下。在燈光中,他們看到了一張戴著耳環的白皙面孔。不是梨琴。但在這星空之下,波光之上,此時的五郎大夫和這個女子在某些方面卻是心意相通的。他獨自想著:「即使回到日本,肉體分別,心卻絕不會分離。就像花粉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就像大地生出新的生命,在大自然的幫助下開花、結果。雖然相隔千里,但是風土人情都十分相似的兩國卻有著文化交流,這交流如同雨水和大海的交流,幾千年前就自然地進行著。」
長江的秋夜,五郎大夫在一直順揚子江向東而下的船上這樣想著:「自己逆江而來,也是源於此,是歷史的使命。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祖先伊藤五郎大夫也服侍道元禪師來到中國。臨濟宗創始人榮西禪師和古時候年輕的遣唐使們都是如此。同樣,中國自秦漢開始就有無數人移居日本。他們已經完全彼此融合,血脈也合二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