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優越感
2024-10-11 05:21:57
作者: [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每個人所追求的優越感目標都是獨一無二的。這個目標取決於他賦予生活的意義,而不僅是言辭。它表現在個人的生活方式上,並貫穿其中,宛如自己創造的奇特旋律。但它又不會直白清晰、一覽無餘地表現出來,而是模糊不清的,我們只能從一些線索中去探尋。理解一種生活方式就像解讀一篇詩作。詩人遣詞造句,但意思卻不僅限於字面。大部分的意義都需要一字一句地推敲琢磨。而生活方式這一最為深奧、最為複雜的創造也是一樣。心理學家必須仔細推敲,學會欣賞生活意義這門藝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生活的意義早在人生的前四五年就已確定。確定的方法不是通過精確的數學計算,而是通過在黑暗中探索,像瞎子摸象般對整體不甚了解,只憑感覺捕捉各種暗示後,即做出自己的解釋。對優越感的追求也同樣是通過摸索和猜測而來。它是生命的奮鬥目標,是一種動態的傾向,而非地理圖表的一個定點。
沒有人能夠完全了解、描述自己所追求的優越感。也許他知道自己的職業目標,但這僅僅是他全部奮鬥目標中的一小部分。即使目標已經具體化,也仍然會有成百上千種情況出現。例如,有人希望成為一名醫生,但行醫也有不同的含義。他可能不僅希望成為內科或病理學專家,還會在活動中表現出對自己或他人的獨特興趣。我們可以看到他很努力地訓練自己,幫助他人,也能看到他如何限制其對別人幫助的程度。他把自己的職業看成是彌補某種自卑感的方法,而具體是要彌補哪種自卑感,可從他的職業及其他方面的表現中猜到。例如,我們經常發現,醫生早在兒童時期便了解了死亡是怎麼回事,而死亡給他們最深的印象是人類沒有安全感。可能是父親或兄弟逝世了,他們隨後的訓練則引導他們找到一種更好的方式,為自己、為他人,更好地和死亡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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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可能想成為教師,但我們非常清楚,教師也存在不同。如果教師的社會感很弱,他可能只有和更弱小、更青澀的人在一起時,才有安全感。有高度社會感的教師則會平等地對待學生,希望為人類福祉做貢獻。只需提及教師能力和興趣的差異,我們就可以發現他們的表現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目標。當明確具體目標後,個人就會節省和限制他的潛能,以適應這一目標。他整個目標的原型會在這些限制之下找到出路,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他都會找出方法來表現他賦予生活的意義以及他爭取優越感的最終理想。
因此,對每一個人,我們都需要透過表面現象觀察本質。一個人可能會改變設立具體目標的方法,正如他可能會改變他具體目標的表現,也就是他的職業。因此,我們還需要尋找其背後的一致性——其人格的整體。這個整體無論用什麼方式表現,總是固定不變的。例如,一個不規則三角形依各種不同的位置擺放,從不同的角度看過去就會看到不同的三角形,但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其實還是同一個三角形。
個人的整體目標也是如此,任何單獨的表達都無法完全體現其內容,但我們可以在所有表達中了解真相。我們絕不能對人說:「如果你這樣做或那樣做,就可以完全滿足你的優越感了……」對優越感的追求極為靈活。事實上,一個人越健康、越正常,在某一方面遇到阻礙時就越能找到新的出口。只有精神病患者才會盯著自己設定的目標說:「我必須得到這個,否則我將會一無所有。」
我們不應太過草率地確定為獲得優越感應做哪些具體努力,但是,我們可以發現所有目標都有一個共同點——努力成為神一樣的存在。有時,我們會看到兒童這樣公開表達說:「我想成為上帝。」許多哲學家也有同樣的想法。有的教育家希望將孩子教育得像神一樣。我們在古代宗教戒律中也可以看到一樣的目標:教徒需要修煉得近似神祇。「超人」概念是神化理想的一種較為溫和的表現。無須多言,這在尼采的身上就表現得很清楚。尼采發瘋之後,在給斯特林堡(Strindberg)的信中署名為「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瘋子經常毫不掩飾地表達他們對優越感的追求。他們會聲稱:「我是拿破崙」或「我是皇帝」。他們希望成為全世界關注的中心,成為四面八方敬仰膜拜的對象,能通過無線電和全世界聯絡並聽到所有人的對話,能預見未來,並擁有超自然的能力。
同樣的神化目標以更加合理的方式表現在希望無所不知、智慧超凡、長生不老的欲望上。不論我們是想在塵世中長生不老,還是想像以不同的化身多次重返地球,或是希望在另一世界獲得永生,這些願望都是基於希望成為上帝的欲望之上的。在宗教教義中,只有上帝才是超越時間的永恆存在。在此,我並非要討論這些觀點的對錯,它們都是對人生意義的不同解讀,都是「意義」,而我們都在某種程度上陷於上帝和神化的這種意義之中。即使是無神論者,也希望征服上帝、高於上帝。可以看出,這是一種特別強烈的優越感目標。
一旦優越感的目標被具體化,人們就不會犯生活方式上的錯誤。個人的所有習慣和行動都會與這個目標一致,這是無可厚非的。所有的問題兒童、精神病患者、酒鬼、罪犯或性變態者為了獲得他們眼中的優越感,也採取了適當的行動。他們都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所進行的活動,因此其行為本身無可非議。
有一個男孩在學校是班上最懶的孩子。老師問他:「為什麼你功課這麼差?」他回答:「如果我在班上是最懶的,你就會一直關注我。你從不注意好學生,因為他們從不在課堂上搗亂,功課也做得好。」只要他的目標是吸引注意、控制老師,他就會以各種方式來達到目的。改掉懶惰的習慣毫無用處,因為懶惰是他實現目標的手段。這樣看來,他的做法完全正確,改掉才是傻瓜。
還有一個在家裡非常聽話的男孩,但似乎有點愚笨。他在學校是後進生,在家又不夠機靈。他有一個大他兩歲的哥哥,哥哥的生活方式與他完全不同,機靈活潑,但冒冒失失,經常闖禍。有一天,弟弟無意間對哥哥說:「我寧願這樣笨一點,也不想像你這麼魯莽。」如果他的目的是不惹麻煩,那麼他的愚笨則是明智之舉。因為他笨,所以別人對他的要求就不那麼高。他如果犯了錯,也不會受責備。考慮到這個目標,他要是不故意表現得笨拙才是個傻瓜。
時至今日,普通的治療還是只針對症狀。不管是在醫學上還是教育上,個體心理學都不贊成這種做法。如果一個小孩的數學成績很差,但僅關注這些細枝末節,試圖改善是沒有用的。他可能是想惹惱老師,甚至想被開除,以完全逃離學校。如果我們堵住了某一個口,他馬上會換一種新的方式來達到目的。
成人精神病患者也是一樣。例如,某人患偏頭痛,頭痛對他來說可以是非常有效的武器,在他最需要的時候適時發作。通過頭痛,他可以逃避解決很多生活問題。當需要被迫認識新的人或做出新的決定時,他的頭痛就會發作。同時,頭痛也能幫他控制同事和家人。怎樣才能讓他放棄這麼有效的工具呢?在他看來,頭痛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可以帶來所有期望的回報。毫無疑問,如果給他一個令其震驚的解釋,他就會嚇得再也不頭痛了,正如電擊或假手術有時能讓精神病患者症狀消失一樣。
有時醫學治療能減輕患者的病痛,使他放棄已選擇的某一種症狀。但只要他的目標不變,一種症狀消失後,另一種症狀就會出現。頭痛「治癒」後,他可能會出現失眠等其他新症狀。只要目標還在,他就會不斷地採取不同的行動。有些精神病患者會以驚人的速度克服原本的症狀,接著毫不停頓地產生新的症狀。他們已然成為精神病高手,不斷地擴充自己的拿手好戲。閱讀心理治療方面的書也只能使他們更多地了解尚未嘗試的其他精神性疾病。我們必須尋找的是產生這種症狀的目的及其與一般的優越感目標間的一致性。
假設在教室里,我搬來一架梯子,爬上去,蹲在黑板的頂上。任何看見我的人可能都會想:「阿德勒博士瘋了。」他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搬來梯子,我為什麼要爬上去,或者我為什麼要以這麼不雅的姿勢坐在這裡。
但如果他們知道,「他坐在黑板頂上,因為他認為除非身體位置比別人高,否則就會覺得低人一等,他只有能俯視學生才會覺得有安全感」,他們就不會以為我瘋了,因為我用了一個很好的辦法來實現我的具體目標。
這樣,梯子似乎是一個合理的工具,而我爬梯子的行為也會顯得計劃得當、執行巧妙了。我的瘋狂只集中在我對優越性的理解上。如果有人能說服我,讓我相信我的目標並不明智,那麼我可能會改變我的做法;但如果目標不變,即使沒有梯子,我可能會用椅子,沒有椅子可能會嘗試跳上去或直接攀爬。
所有精神病患者都如此。他們選擇的方式都沒有錯,都無可指摘。我們只能改善他們的目標。一旦改變目標,心理習慣和態度也會隨之變化。
他不再需要原先的習慣和態度,適應新目標的習慣和態度將會取而代之。
我想舉一位30歲女人的例子,她因為患有焦慮症,無法與人交友而來我這兒就診。她無法解決工作中的一些問題,因此一直是家庭的負擔。她時不時地會做一些速記或秘書之類的工作,但不幸的是,她的僱主總想侵犯她,她非常害怕,不得不辭職。然而,當她又找到一份工作,老闆對她並沒有太大興趣時,她竟覺得很受侮辱,毅然辭職。她接受了大約八年的心理治療,但所有治療並沒有使她更善交際,也未能讓她自食其力。
在給她看病時,我追溯到她的童年早期以了解其生活方式。因為不了解一個人的童年,就無法了解他的現在。她是家裡最小的孩子,非常漂亮,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那時她家境優渥,家人對她有求必應。聽她描述時,我說:「哎呀,你像公主一樣呢。」她回答說:「真怪,那時大家都叫我公主。」我問她最早的記憶是什麼,她說:「記得4歲那年,有一次我走出家門,看見幾個孩子在玩遊戲。他們跳起來大喊:『巫婆來了。』我當時非常害怕,回家後問跟我們一起生活的女傭,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巫婆。她說:『是的,世界上有巫婆、小偷和強盜,他們都會跟著你。』」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她害怕獨自在家,她的整個生活方式都流露出了這種恐懼。她覺得自己不夠強大,無法離開家,她需要家裡人在各方面支持她、照顧她。
她的另一段早期記憶如下:「我有一個鋼琴教師,是男老師。有一天他想吻我,我停止彈奏,跑去告訴了媽媽。從此,我再也不想彈鋼琴了。」由此可以看出,她學會了與男性保持一定距離。她的性發展也與出於自我保護而避免戀愛的目標一致,她認為談戀愛是軟弱的表現。在此,我必須說,許多人在戀愛時都會覺得軟弱,而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正確的。陷入愛河中,人們就會變得溫柔,而我們對另一個人的愛會使我們容易受傷。如果一個人追求的優越感是絕不軟弱、不暴露弱點,他就會逃避愛情的相互依賴。這種人遠離愛情,也不會戀愛。我們經常會發現,他們在感覺要陷入愛情的危險時,會一笑帶過。他們插科打諢,對讓他們感覺到危險的人揶揄嘲笑,以此來擺脫這種軟弱感。
在考慮愛情和婚姻時,這個女孩也感到軟弱。因此在職場中,當男性向她獻殷勤時,她除了遠遠逃開,無計可施。當她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的父母都過世了,她的世界也幾乎崩塌了。她勉強找來親友照顧自己,但境況遠不如意。一段時間後,親友也厭倦了,不再給予她所需要的關注。她責備他們,告訴他們自己獨自一人有多麼危險,以此來擺脫需要自力更生的悲劇。我相信,如果家裡人完全不管她了,她一定會發瘋。唯一實現她優越感目標的辦法就是強迫家人供養她,使她不必考慮任何生活問題。她心裡一直這樣想:「我不屬於這個星球,而屬於另一個星球。在那個星球上,我是公主。可憐的地球人不了解我,不認可我的重要性。」再進一步,她就會發瘋,但只要還有自己小小的寄託,有親友還會照顧她,她就不會邁出那最後一步。
還有另外一個例子,我們從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自卑情結和優越情結。一個16歲的女孩被送到我這裡,她從六七歲起開始偷東西,從12歲時開始和男孩在外面過夜。兩歲時,她的父母在長期的激烈爭吵後離婚。她的母親帶著她住在外婆家。像大多數外婆一樣,她的外婆非常寵愛她。女孩出生在父母爭吵最激烈的階段,母親並不歡迎她的到來,也從來不喜愛她,母女關係一直很緊張。
我見到這個女孩時,很友好地和她交談。她告訴我:「我並不喜歡偷東西,也不喜歡跟男孩子瞎跑,但我想讓媽媽知道,她管不了我。」「你這樣做是為了報復嗎?」我問她。她答道:「我想是的。」她希望證明自己比母親強,她之所以有這樣的目標,是因為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弱小。她感覺到母親不喜歡她,並由此感到自卑。她能夠想到的唯一可以給她帶來優越感的辦法就是製造麻煩。兒童有盜竊或其他不良行為,通常都是出於報復。
一個15歲的女孩失蹤了8天,後來被送到了少年法庭。她在法庭上編了一個故事,她被人綁架,被捆著放在了一個房間裡,關了8天。沒有人相信她的話。在和醫生私下交談中,醫生勸她坦白真相。她對醫生的不信任十分生氣,扇了他一個耳光。當我見到她時,我問她想成為什麼樣的人,給她一個我只對她的命運感興趣、只想幫助她的印象。當我問她做過什麼夢時,她笑了,說:「我去了一個非法酒店。出來時,見到了我的媽媽。很快,我的爸爸也到了。我要媽媽把我藏起來,這樣爸爸就看不見我了。」她害怕自己的父親,總是和他作對。父親以前會懲罰她。因為害怕懲罰,她就只好說謊。
遇到孩子撒謊的案例,我們總會聯想到家中有一位嚴格的家長。如果不是覺得說出真相會有危險,就沒有撒謊的必要。另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女孩和母親的關係很好。她現在告訴我,有人引誘她去了一家非法酒店,她在那裡待了8天。因為畏懼父親,她不敢坦白,但同時她的行為動機又是想戰勝她的父親。她覺得受到了父親的壓制,只有傷害他才能戰勝他。
如何才能幫助那些尋求優越感時誤入歧途的人呢?如果我們能認識到追求優越感是人之常情,這個問題就不難解決了。我們可以換位思考,同情他們所做出的努力。他們所犯的唯一錯誤是,他們為自己定的目標毫無意義。對優越感的追求,是人類的共同目標,也是人類為文化發展做出貢獻的源泉。整個人類生活都是沿著這條偉大的行動路線前進的——自下而上,由負到正,從失敗走向成功。然而,真正能面對和掌握生命中所有問題的,只有那些在奮鬥中傾向於使他人受益、利人利己的人。
如果我們能找到恰當的方式來對待病人,就會發現他們並不難說服。歸根結底,人類的所有價值判斷和對成功的衡量的基礎都是合作,這是人類共通的偉大之處。我們對於行為、理想、目標、行動和性格特徵的所有要求,都是有益於人類合作的。沒有哪個人是完全不具備社會感的。連精神病患者和罪犯也知道這個公開的秘密,為此,他們也會不遺餘力地為自己的生活方式辯護,想方設法地推卸責任。但是,他們失去了朝生活的有益方向努力的勇氣。自卑情結告訴他們:「通過合作獲得成功,是你無法達到的目標。」他們逃避生命中的真正問題,而與虛無的陰影糾纏,以此來肯定自己的力量。
在人類的勞動分工中,存在各種各樣的目標。如我們所見,也許每個目標都有不同程度的錯誤,沒有哪個目標是無可指摘的。對於某個兒童,其優越感可能來自數學知識,對另一個來說,他可能擅長藝術,第三個則可能體力特別出眾。消化不良的兒童可能會認為自己的問題主要是營養問題。他的注意力可能會轉向食物,因為他認為這樣可以改善自己的狀況。
未來他可能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廚師或營養專家。在所有這些特定的目標中,我們可以看到,除了對缺陷的真正彌補外,還有個體排除一些可能性,給自己設限的訓練。例如,我們可以理解,哲學家需要時不時地與世隔絕,來思考和寫作。但只要在追求優越感目標時,個體擁有高度社會感,就不會有什麼大錯。合作也鼓勵百花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