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高等的人

  一

  當我初次來到人群中時，就做了一件極為荒唐的事：我跑去市場裡面。

  當我向大家說話時，卻沒有一個人來聽。到了晚上，只有一些走繩索者和屍體陪伴著我，而我自己也差不多成了一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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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翌日清晨，我發現了一個真理，然後才知道：「市場、群氓以及群氓的叫囂與長耳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應該從我這裡得知：在市場中，沒有人會相信高等人。假如你非要在市場中說話不可，那請便！但群氓會眨眨眼說：「我們都是平等的。」

  「你們這高等的人啊，」群氓仍眨著眼，「告訴你們，根本就沒有什麼高等人。我們都是平等的，人就是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在上帝面前！不過，現在這個上帝已經死了。而在群氓之前，我們是不會平等的。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啊，還是離開市場吧！

  二

  在上帝面前！然而現在這個上帝已經死了！而他曾經是你們這些高等人的最大危險。

  直到他躺進棺材之後，你們才又復活。現在那偉大的午後時分即將降臨，唯有高等的人才能成為主宰！

  噢，我的兄弟，你們明白我所說的話？你們十分惶恐，你們已經感到頭暈目眩了嗎？那深淵是否正張開大口等著你們？那地獄之犬是否正在向你們狂吠不已？

  如此，振作一點！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啊！人類未來之山即將誕生。上帝已死，現在我們要超人活起來。

  三

  那最憂慮者現在問道：「人類將如何活下去呢？」而查拉圖斯特拉卻問道：

  「如何超越人類呢？」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提出這個問題的人。

  我所念念不忘的是超人而非人類，不是鄰人、最貧窮者、最痛苦者、最優秀者……

  噢，我的兄弟，我之所以能愛人類，正因為人類只是一個跨越的過程，一種存在的完結。也是超人的開始。而在你們身上，也有許多使我產生愛與希望的東西。

  你們這些高等人啊，你們的輕蔑反而使我產生希望，一個不凡的輕蔑者也就是不凡的敬仰者。

  你們的絕望也著實可敬，你們既沒有學到屈服，也沒有學到詭詐。

  只因今日的小人都成了主宰，他們四處宣傳著認命、謙卑、取巧、勤勞、世故等，以及一大堆瑣碎的道德。

  凡是陰性、奴性，尤其是烏合之屬的一切，這些都想控制整個人類的命運，都噁心！噁心！噁心！

  那些人喋喋不休地問：「人類要如何才能活得最好、最久與最舒適？」而他們都是今日的主宰。

  我的兄弟，要超越這些今日的王宰，這些小人物才是超人的最大危險！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啊，要超越那些小道德、小聰明、面面俱到的世故、成群結黨的劣根性、可憐的安逸以及「大多數人的幸福」！

  寧可絕望，決不屈服。真的，高等的人啊，我愛你們，因為你們不知道今日該怎麼活。而唯有這樣，你們才能活得最好！

  四

  噢，我的兄弟，你們勇敢嗎？剛強嗎？我並非指在見證人面前所表現的勇氣，而是連上帝都不臨視的隱士與老鷹的勇氣。

  冷漠的人、盲目的人、酒醉的人、頑固的人都不夠剛強。真正剛強的人雖也知道恐懼，卻會克服它，他總是傲然望著深淵。

  凡是以鷹眼望淵、以鷹爪攫淵的人必有勇氣。

  五

  「人性本惡」——大智者曾如是安慰我。但願這話在今日仍正確無誤就好了！因為惡乃是人類最佳的力量。

  「人類必然變得更好與更壞」。現在我如是宣稱，極惡對超人的至善是不可缺少的。

  承受痛苦與人類的罪惡，對那些為小人說教的人來說固然不錯，不過，我還是喜歡大惡。

  這些話並不是說給長耳朵聽的，而每個字也不是一張口就能說得出來的。這一切都很遙遠而美好，絕非羊腳所能企及。

  六

  高等的人啊，你們認為我來此是為了矯正你們所犯的錯誤嗎？

  或者是我希望能使你們這些痛苦者今後能有更舒適的睡眠？

  或者是為你們這些迷失方向者指出一條較為平坦的新路？

  不！不！不！你們那一類型的佼佼者應當多死掉一些，因為你們的日子會日益艱難。唯有如此，也唯有如此，人類才能長到可以被雷電擊得粉碎的高度，高得足以承受雷擊！

  我的心靈只嚮往稀有的人與久遠的事，那也是我所追求的，至於你們那許多微不足道的一時不幸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覺得你們所承受的痛苦還不夠！因為你們只為自己受苦，而不曾為人類受苦。假如你們否認，那就是自欺欺人！因為你們從來沒有承受過我所曾受過的痛苦。

  七

  只是雷電不再肆虐還不可以，我不希望它轉移到別處，我還要它學著為我工作。

  我的智慧蘊積了很久，它像雲一樣地愈來愈靜，也愈來愈暗。一切將來會發出雷電的智慧，莫不如此。

  我不願做今日人類的光，或被稱為光。我要使他們什麼都看不見，我的智慧之雷電啊，擊瞎他們的眼吧！

  八

  絕對不要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任何事，勉為其難者多半有幾分虛假。

  尤其是當他們奢望偉大事物時！因為那些狡猾的偽幣製造者和戲子會使人對偉大的事物起疑，直到最後，他們也以虛假對待自己、以斜眼顧視自己，甚至以種種強烈的字眼、誇耀的德行和浮華的作為來詮釋自己。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啊，務必小心！因為再也沒有比誠實更珍貴而難得的品性。

  今日不是屬於那些庸俗群氓的嗎？而他們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偉大、什麼是渺小、什麼是正直、什麼是誠實。他們總是天真地趨於歪斜，永遠在自欺欺人。

  九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剛強的人啊，不要相信今日的一切！也不必說出你們的理由！因為今日是屬於庸俗群氓的。

  庸俗群氓學到的毫無理由的信仰，有誰能以講理的方式來將它駁倒呢？

  在市場上，人們可以用手勢取得信任，然而庸俗的群氓卻不相信理由。

  一旦真理獲勝，你們就會懷疑地自問：「是怎樣強大的錯誤在為真理奮戰呢？」

  小心提防那些學者！他們對你們十分憎恨，只因他們自己無法創造！在他們那冷漠而乾枯的眼神中，每隻鳥都沒有羽毛。

  那些人都以誠實不欺自誇，但是在不說謊與愛真理之間還有一段很大的差距。千萬留意！

  從脫離昏迷狀態到清醒還很遙遠！我不相信凍結的心靈。不會說謊的人不懂得什麼是真理。

  一〇

  假如你們想登上高處，就用自己的腳吧！絕對不要讓人抬上去或背上去！

  現在你是否騎著馬向目的地飛馳而去？那麼，我的朋友！你的跛腳也懸在馬上呢！

  當你到達目的地而躍身下馬時，高等的人啊，你會從你的高處摔倒！

  一一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創造者啊！人只能孕育自己的孩子。

  千萬不要受欺或欺人！誰會是你們的鄰人呢？即使你們表現得好像是「為鄰人著想」，但畢竟不是為他創造！

  請你們這些創造者忘掉這個「為……」吧，你們的道德希望你們不要去管什麼「為了……」「因為……」「由於……」之類的名堂。你們根本就不必聽這些鬼字眼。

  「為鄰人著想」只是那些小人的道德，奴性的道德。雖說「物以類聚」「手以手洗」，但他們卻沒有你們這種為自己著想的權力和能力！

  在你們這些創造者的自我著想之中，必然有著懷孕者的洞察與先見之明！無人見過的果實，由於你們愛心的呵護而日益滋長。

  你們將所有的愛心與道德都放在孩子的身上！唯有你們的工作與意志才是你們的「鄰人」。不要讓虛假的價值欺騙了你們！

  一二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創造者啊！凡是將生產的人都不免於病，生產過後的人則多半不潔。

  去問女人吧，生產絕不是為了享受快樂，陣痛使得母雞和詩人叫個不停。

  在你們這些創造者體內有許多污穢，因為你們非做母親不可。

  啊，多少穢物隨著新生的嬰兒來到這個世界！走開！剛產畢的人應洗一洗她的靈魂！

  一三

  不要德不勝力！不要向自己期求不可能的事！

  遵循先人所遺留的道德足跡而前進吧！假如先人的意志不帶著你們一起上升，你們又如何上升呢？

  凡是想得第一的人必須小心自己也很可能落到最後！凡是先人的罪惡所在之處，就不要使自己表現得像個聖者！

  假如一個人的先人喜愛女人、烈酒與山豬肉，而他卻要求自己禁慾，那算什麼呢？

  那會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真的，如果這個人只是兩三個女人的丈夫，我就說他很了不起了。

  假如他建了一些修道院，而在正門入口處寫上「通往神聖之路」。我還是會說：這有什麼用呢！不過是徒然增添一件荒唐之舉罷了！

  假如他建的是懺悔屋或避難所！這會比前者好多了，不過我還是會抱持懷疑的態度。

  凡是被引進孤獨中的一切，都會在那裡得到滋長，人性中的獸慾亦然。

  因此，孤獨對許多人而言是不適合的。

  世上還有什麼會比那些荒野中的哲人更不潔的呢？在他們四周，不僅魔鬼得以擺脫束縛，甚至連豬也可隨意走動。

  一四

  我常常看到你們這些高等的人有如撲空的老虎般羞慚而窘迫地悄悄溜走，你們所做的孤注一擲失敗了。

  然而，玩骰子的人啊，這有什麼關係呢！誰都會擲骰子和嘲弄，只是你們還沒學到罷了！我們不一直都是坐在一張嘲弄與賭博的大桌上嗎？

  假如你們在某件大事上失敗了，難道你們自己也失敗了嗎？就算你們失敗了，難道人類也失敗了嗎？假如人類果真是失敗的，那麼，不要管它！

  一五

  凡格調愈高者，其成功的機會便愈少。你們這些高等的人不都是失敗者嗎？

  要打起精神，失敗有什麼關係呢？不少事仍然大有可為！學學笑自己吧，你們本來就應該開懷暢笑的！

  你們這些功虧一簣的人啊，失敗有什麼好疑惑的！人類的未來不是正在你們的身上掙扎與奮鬥嗎？

  人類那最遠、最深、最高的生命和驚人的力量，不都是從你們的鍋中溢出來的嗎？

  假如許多的鍋都破裂了，那又有什麼好疑惑的呢！學學笑自己吧，你們本來就應該開懷暢笑的！高等的人啊，不少事仍然大有可為呢！

  真的，想想已有多少事成功了！這大地仍充滿著各種多麼完善而美好的小東西啊！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啊，不妨在自己的四周放置一些完善而美好的小東西。它們那金黃的成熟可以撫慰我們的心靈，完美則啟示我們無窮的希望。

  一六

  迄今為止，世上最大的罪惡是什麼呢？不就是他所說的「現在還笑得出來的人多麼不幸啊！」這句話嗎？

  難道他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一笑的嗎？那他實在不會找樂趣。連小孩子都懂得如何尋找。

  他實在愛得不夠，否則他也會愛我們這些開懷暢笑的人！然而他憎恨並奚落我們，總是對我們搖頭嘆息或咬牙切齒。

  一個人若是不能去愛，難道就非詛咒不可嗎？我認為那是很沒有格調的。而這個絕對者正是如此，因他來自庸俗的群氓。

  他就是愛得不夠，否則即使人們並不愛他，他也不會那麼憤怒。所有的大愛並不尋求愛，它只想擴增。

  不要去接近那些絕對者！他們乃是屬於一種病態的類型或庸俗群氓的類型，他們以不懷好意的眼光來看這個生命，甚至對大地施咒。

  不要接近那些絕對者！他們的腳步沉重、心頭黯然，他們根本不懂得跳舞。這些人怎麼會覺得大地是輕盈曼妙的呢！

  一七

  所有美好的事物均非一蹴而就，達到目的。它們像貓一樣弓著背，低聲地訴說自己即將到來的幸福，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笑。

  從一個人的步法可以看出他是否已經走上自己的路。看看我怎麼走的吧！不過，接近目的的人多半會飛舞。

  真的，我並沒有變成一座雕像，也不像一根柱子似的呆板地立在原處不動。我熱愛奔馳不休。

  雖然大地到處是沼澤和荊棘，然而誰若有雙輕盈的腳，依舊可以舞過泥濘，有如在潔淨的冰上一般。

  兄弟們，要不斷提升你們的心靈！同時別忘了腳！你們這些優秀的舞者，將腳舉高，最好能站立於自己的頭上！

  一八

  這頂含笑的玫瑰花冠是我自己戴上去的。我自視我的笑是神聖的。現在我還找不到再有誰配戴這頂花冠。

  查拉圖斯特拉這個舞者、輕盈者在拍動他的翅翼。一個精神奕奕的棲息者正招呼所有的鳥準備起飛。

  查拉圖斯特拉這個預言者、含笑者，他並不是一個急躁者、絕對者，而是一個喜愛飛躍跳舞的人。我親自戴上這頂花冠！

  一九

  兄弟們，要不斷提升你們的心靈！同時別忘了腳！你們這些優秀的舞者，將腳舉高，最好是能站立於自己的頭上！

  有生來就畸足的動物，也有笨重而幸福的動物。它們在拼命使勁，就好像一頭力圖倒立的大象。

  與其不幸而痴狂，不如幸福而痴狂：笨拙地跳舞總比一瘸一拐地走路好。所以，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啊，學學我的智慧吧——即使最壞的事物也會有好的一面。

  即使最壞的事物也會有善舞的腳。所以，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啊，學學如何挺立不倒吧！

  所以，請你們忘掉悲嘆與世俗的感傷吧！唉，今日我覺得那些世俗的小丑是多麼地悲哀！然而今日卻是屬於世俗的一般群氓的。

  二〇

  效法破山而出的風，它總是按著自己的節奏呼嘯而舞，於是大海便在它的腳下踴躍顫抖。

  讚美那為驢添翼、替獅擠奶的善良、任性的精神吧，只因它有如一陣旋風般席捲所有今日與世俗的一切！

  讚美那敵視一切枯枝敗葉的善良任性的風暴精神吧，它在泥沼和荊棘上狂舞，有如在平坦的草地一般！

  讚美那憎恨庸碌眾生與病弱種族的自由精神吧，它有如含笑的風暴，將灰塵吹進生瘡者與憂鬱症患者的眼中！

  你們這高等的人最遺憾的事，就是你們當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學會如何舞到忘我的境界！失敗又有什麼關係！

  還有多少大有可為的事！所以，學學忘我地笑吧！你們這些優秀的舞者，要不斷地提升你們的心靈！同時別忘了開懷暢笑！

  兄弟們，我現在就把這頂含笑的玫瑰花冠擲給你們！我已將笑奉獻出來，你們這些高等的人，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