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叛教者

  一

  啊，不久前，這塊還是青蔥碧綠且繁花繽紛的草地如今都已摧萎枯黃了！我曾在此採集過多少希望之蜜攜往我的蜂巢里去啊！

  那些青春活潑的心都已變得老邁了，其實也不是老邁，只是倦怠、疲憊與煩瑣罷了——他們聲明：「我們又變得虔誠了。」

  最近我還看到他們在清晨時跑得十分起勁，然而他們的知識之腳已經疲憊不堪，現在反而怪罪到他們早晨的那份生龍活虎的朝氣！

  真的，當我的智慧笑著向他們眨眼時，其中有許多人曾一度像舞者似的舉起他們的腳，然後他們都陷於沉思之中，剛才我還看到他們匍匐著向十字架爬過去。

  他們也曾像蛾蚋和年輕的詩人一樣，繞著光與自由振翅飛舞。至於那些老邁一點或心冷一點的人，都大惑不解、口齒不清、嬌生慣養。

  

  或許他們都十分沮喪，只因孤寂已然將我吞沒？或許他們曾枉費心力地伸長渴望的耳朵，只為想聽我號角的鳴聲和先知的啟示？

  啊！精神堅毅而充沛的人總是為數不多，其餘的則都是懦夫。

  其餘的永遠居多。他們都是一些庸碌而多餘的人，都是懦夫！

  與我同一類型的人也會在路上遇到與我相同的經驗，因此他的第一批同伴必定是一些死屍與小丑。

  不過，他的第二批同伴必定會自稱信徒，他們將是懷有許多的愛與瘋狂以及天真崇拜的活潑一群。

  與我同一類型的人不應將他的心繫在這些信徒身上：明了人類懦弱的人不應相信那些春日的時光與繽紛碧綠的草地！

  如果他們無法做到這些，那麼也就無法行使他們的意志。那三心二意的人往往會破壞整個大局。而當樹葉都枯黃時，我們還悲嘆什麼呢！

  噢，查拉圖斯特拉，不要悲嘆，就讓它們飄落吧！最好你也和呼嘯的風一起吹向它們！

  儘管向那些樹葉吹吧，查拉圖斯特拉，奸讓枯萎的一切能快點離你而去！

  二

  「我們又變得虔誠了。」那些叛教者如此自白，而在他們當中還有一些人竟然膽怯得無法啟口。

  我仿佛要透視他們的眼神，我當著他們那羞得通紅的臉厲聲教導：你們是重新恢復禱告的人！

  禱告總是可恥的！對你我以及所有頭腦清醒的人而非對整個人類來說，你的禱告是一件十分可恥的事！

  你自己心裡非常明白，然而你心裡那膽小的魔鬼卻喜歡將雙手交叉在胸前而貪圖逸樂，這個膽小的魔鬼哄你說：「那裡有上帝在！」

  你成了那種怕光類型的人，永遠不能在光明中得到安息。現在，你必須每日逐漸加深地將自己的頭掩埋在陰暗與霧氣之中！

  真的，你來得正是時候，因為夜鳥剛好都已四散飛出。怕光者的時刻，亦即黃昏與休息的時刻到了，而它們卻不「休息」。

  我聽到也聞到了，他們狩獵與遊行的時刻已經到來。事實上他們並非要獵捕野獸，而是獵捕馴服者、跛足者、哼哼不語者、躡手躡腳者以及低聲禱告者，追逐多愁善感的傻子。所有要獵取心靈的捕鼠器都已安置妥當！只要我一揭開布幕，便會有一隻夜蛾從中飛出來。

  或許它剛才是和另一隻夜蛾坐在一起的？我到處都可以聞到閉藏小社會的氣味，而只要有小房間的地方，就會有新的皈依者以及其調調。

  他們終夜靠在一起，並且說：「讓我們返回童年而念著『親愛的上帝』吧！」他們的口腹都被虔誠的糖果吃壞了。

  或許他們終夜就在觀看一隻狡猾而潛伏一旁的蜘蛛，而它正在向別的蜘蛛宣傳智慧：「在十字架底下很適於織網！」

  或許他們終日坐在沼澤旁垂釣而自以為非常深沉。不過，在沒有魚的地方垂釣者，我認為他連膚淺都稱不上！

  或許他們在向一個作曲家愉悅而虔誠地學彈豎琴，那個作曲家很樂於以豎琴去打動少女們的心，因為他已對年紀大的女孩感到乏味並且也不想再讚美她們。

  或許他們在向一個不甚狂妄的學者請教如何顫抖，而那個學者正在黑暗的房間裡面等待幽靈的出現，其實幽靈早已完全跑掉了！或許他們正在聆聽一個吹著風笛的老樂師，而那個老樂師已從悲風之中學到了悽慘的音調，現在他以風笛訴說著滿腔哀怨。

  他們當中有些人成了守夜者。現在他們都知道如何吹響這號角，並在夜裡巡視，以驚醒那沉睡已久的古老舊物。

  昨夜我在花園的牆角下，聽到五句關於那些古老舊物的對話，這些話是出自兩個年老而悲寂的守夜者之口。

  「他身為人父，卻對自己的孩子都照顧得不好。倒是人類的父親表現得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太老邁了！因此無法再照顧自己的孩子。」另一個守夜者如是說道。

  「他有孩子嗎？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無法證明這件事的：我早就希望他能完完全全地證明一次。」

  「證明？你的意思好像是他曾經證明過什麼似的！要他提出證明是很難的一件事，他只強調別人對他的信任。」

  「是的，是的！相信他，就可以挽救他。這是前人的一貫作風！而我們也是如此！」

  這兩個年老的守夜者與怕光者這樣互相耳語，接著他們悽然地鳴起號角。這一切都是昨晚發生在花園牆角下的事。

  然而，我的心被笑緊緊地憋著，幾乎快要爆開了，它不知該往哪裡去，結果竟然闖進橫膈膜里。

  真的，當我看見這些醉漢以及聽到這些守夜者如此懷疑上帝而要我不笑是會憋死的。

  對這一切的懷疑不是早已成為過去了嗎？現在還有誰可以喚醒這些在打盹的怕光舊物呢！

  這些古老的眾神老早就死了。真的，那是一個非常完美的圓寂！

  他們並不是抑鬱而死的，那是他們自己捏造的！反之，他們是笑死的！

  那是發生在當有個神說出一句最不信神的話，「只有一個上帝！除我之外，你們不應當還有別的神！」

  一個嫉妒而滿口白鬍子的年老之神如此忘形地宣告。

  於是眾神笑了，並且放聲大叫：「有許多神而不止一個上帝，那不是很神聖的嗎？」

  就讓有耳朵的人去細聽吧。

  查拉圖斯特拉在他所熱愛的斑牛鎮裡這樣宣教。因為他只要花兩天的時間，就可從這裡走回他的穴居之所，並與他的鷹與蛇相會。當他知道快要回到家的時候，內心真是興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