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40:21 作者: (牙買加)馬龍·詹姆斯

  《七殺簡史》

  ——一所毒巢,一場屠殺和一個犯罪王朝的崛起

  第三部分

  作者:亞歷山大·皮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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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妮法·西波杜這次是認真的。她母親知道她是認真的,因為她說話時聽得出某種決然的語氣。但她以前也聽到過這種決然,莫妮法這樣的人永遠在跳這種自欺欺人的舞蹈,決然就像水流,決然意味著每周都有不同的活法,就在你以為一個人不可能跌得更低的時候,他們就又落進了可憐的母親連做夢都無法想像的新深淵。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次的「認真」感覺起來和以前不太一樣,雖說形形色色的因素沒什麼變化。明天,她一定會戒掉壞習慣。

  她對母親安吉麗娜·詹金斯這麼說。她對最好的朋友卡拉這麼說,卡拉三年前和她斷絕了來往,因為她發現莫妮法在她家浴室里將針頭插進腳趾縫。她甚至對前男友拉瑞這麼說,拉瑞曾經想娶她,甚至買了扎萊什的戒指想給她一個驚喜。就好像她剛從十二步戒毒療法的課堂上回來,正在努力彌補她對親友造成的傷害。

  莫妮法明天就要戒毒。但戒斷意味著克服那吞噬自我的毒癮,不再當她母親口中的「毒蟲婊子」。對莫妮法來說,明天永遠還隔著一天。兩個月前她就打算明天戒毒。再往前五個月也是。再往前七個月、再往前十七個月都還是。但這次的明天是1985年8月15日。

  1985年8月14日,莫妮法已經正常了接近一周。她從斯圖佛遜高中退學,十七歲就懷孕,假如她沒有讓自己的人生變得如此複雜,本來會成為老掉牙的貧民窟敘事中的一個普通例子。她退學前的SAT分數達到了1900,懷孕期間基本上沒碰過毒品。在成長的過程中,她輾轉於母親在布希維克波多黎加人聚居區的公寓和母親在貝德-斯圖與布朗克斯的家庭之間。根據她姐姐的說法,她一心想逃離命運已經為她畫好了線條、只留下數字供上色的生活。

  ——「只留下數字供上色」?你寫到這句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可愛?

  ——老大,他寫的「正常」是什麼意思?說那妹子平時還戳屁眼嗎?

  ——愣狗,你總覺得任何不肯和你睡覺的女人都戳屁眼。第一:正確的用語是「女同」;第二:這兒的「正常」意思是她戒斷了古柯鹼。也就是那姑娘有一個星期沒舔過快克菸鬥了。

  ——懂了。

  ——有一點咱想知道啊,第一部分你說一共有十一個人被殺,但你為什麼只寫其中的七個呢?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回答。五分鐘前我說我要撒尿,尤比說咱不攔著你。我站起身,愣狗一拳打在我臉上,打鬆了我左邊的臼齒。在此之前,馬尾辮猛踢倒在地上的我。在此之前,尤比叫愣狗收拾我,愣狗抓住我的襯衫一把撕開,然後我背後的什麼人打我的腦袋,我頓時跪倒在地。不記得他們什麼時候把我的褲腿從皮靴里扯了出來。他們抓著我的胳膊拖我上樓,爬一級台階我的腦袋就磕一下,他們狂笑,或者亂喊,或者尖叫——我分不清。愣狗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拖進衛生間,有人又在大笑,他推了我一把,我向後跌進浴缸,我想爬起來但滑了回去,而他實在太他媽強壯了。他又抓住我的脖子,我用拳頭打他、爪子撓他、巴掌拍他、手指扒拉他,有人笑個不停,把我塞在龍頭底下,將水閥開到最大。水澆在我腦門上、眼睛裡,我努力告訴自己別呼吸,但水還是進了我的鼻孔和嘴巴,每次我想尖叫,嘴裡都會灌滿一口水。我感覺一隻靴子踩住我的胸口,我的手無法動彈,水砸在敲在打在我嘴唇上,砸在我牙齒上,鑽進我的眼睛和鼻子,我開始嗆水,我咳嗽、哭喊,他還是捏著我的脖子,我只記得這麼多。等我恢復知覺,我已經濕漉漉地坐在椅子上了,只穿著短褲,不停嗆咳。尤比把《紐約客》扔給我,叫我念給他聽。

  ——我……我真的要撒尿。我憋不住……

  他們看著我,哈哈大笑。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我必須去衛生間。

  ——小伙子,你剛從衛生間出來。

  他們齊聲大笑。

  ——求求你們。我必須——

  ——你就尿吧,傻逼。

  我坐在高腳凳上,我他媽是個男人,我想說我他媽是個男人,你們不能這麼對待一個人,我……我非常想睡覺,我想站起來,我想憋住,只是為了讓他們知道我無所不能,但有那麼多的事情是我不能做的,我甚至不記得要深呼吸,我的眼珠灼痛,我的內褲變濕變黃。

  ——老闆,他真的尿褲子了?

  ——什麼,他難道才六歲?太他媽髒了。

  ——我猜他憋不住了。這個小孩子要被關禁閉了。

  他們放聲大笑。只有尤比除外。我每隔幾分鐘就要揉一會兒眼睛,因為我眼前一片模糊。我讀得很慢,因為等我讀完這篇文章,他們就會殺了我。我能聞到我身上的臭味,腳趾能感覺到熱乎乎的尿液。

  ——另外四個人我找不到任何信息。再說七是個好數字。

  ——小寶寶需要打瞌睡了,愣狗說。

  ——繼續念,尤比說。

  他又走向我,我往後一躲,但用力過大,仰面摔了下去。他把我拉起來,我又開始哭,他說,小子,你鎮定一下。

  ——現在繼續念。

  ——但是……但是……但是……但是就在這時,就在這時,但是就在這時來了一個——

  ——同胞,從剛才最後一句開始念。你以為咱們記不住嗎?

  ——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控制住自己。咱們哪兒都不去。

  ——她……她,根據她姐姐的說法,她一心想逃離命運已經為她畫好了線條、只留下數字供上色的生活。但就在這時,出現了一個小子。

  「永遠會有個他X的小子冒出來。」她姐姐說。弗拉特布希的雪莉餐廳,她靜靜地喝著冰激凌蘇打水,其間已經哭了兩次。她個子不高,身材豐滿——

  ——為什麼把她描寫得這麼貧民窟?

  ——什麼?我不明白你的——

  ——個子不高,身材豐滿,我記得接下來是怎麼說的,「膚色黝黑,頭髮像是剛摘掉接發」。這他媽是什麼東西,白小子,你以為不會被她看見是吧?

  ——就是——

  ——就是什麼?你說。

  他站在我背後,我努力止住顫抖。每次我張開嘴,我的臉都疼得火燒火燎。

  ——要是我寫「亞歷山大·皮爾斯走出衛生間,甩掉他一英寸小屌上的殘尿」,你會怎麼想?

  ——你……你在教我怎麼寫作?

  ——嘴賤的亞歷山大·皮爾斯終於回魂了嘛。我想說的是我完全不了解你他媽的雞巴,而你也完全不了解黑人女性的頭髮。

  他的手抓著我的脖子。只是隨隨便便地抓著。不是很輕,因為我能感覺到老繭摩擦我的皮膚,但也不是很重,不過我也說不準。他輕輕地捏了一下。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在和你鬧著玩。咱可以割掉你的腦袋寄給你母親。我說這話不是為了追求戲劇性的效果。你明白嗎?

  ——明白。

  ——說一遍。

  ——說什麼?

  ——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很好。繼續。

  我咳嗽了足足一分鐘。

  ——像……像是剛拿掉接發。「小莫她正要回到正道上來,你知道不?她看著布希維克,姑娘就是,想明白了。你能感覺到的,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是說,她聰明得簡直邪門——」

  ——哈哈,沒什麼比模仿黑人姑娘的白人聽上去更像白人了。

  ——呃……「她聰明得簡直邪門。然後那個狗雜種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毀了她的一輩子。我甚至都不怪殺了她的那個毒販。全是他的責任。」無論莫妮法是不是因為和前男友共用針頭而染上了快克毒癮,總之到1984年,她已經徹底淪陷在快克中難以自拔,而這種毒品的大流行要到八十年代中晚期才會爆發。這種毒品在紐約市以光速蔓延,其源頭可以追溯回幾個人身上,其中就包括殺死她的那名歹徒。

  對於成癮者來說,在戒斷前最後再吸一次並不是什麼稀奇的念頭。事實上,莫妮——

  ——那個倒霉婊子的故事我聽夠了。往下念。

  ——好的。從哪兒開始?

  ——從你開始描寫毒巢的那個部分開始。你知道的,應該是第二部分。那是二號殺戮,對吧?第二部分真的好得多。至少你沒有浪費太多時間炫耀你知道很多漂亮大詞。到她變成三號殺戮的那個地方。

  ——啊……嗯……呃……稍等。

  ——你不記得自己寫的文章了?

  他捏住我的脖子。

  ——好的,好的。從哪兒開始?

  ——毒巢。

  ——謝謝。存在一個從街面上(或者說從毒蟲眼裡)看見的布希維克,但只要你抬起頭,它就會消失。對於所有毒販、藥販、業餘妓女、騙子手、毒蟲、皮條客和饒舌樂來說,布希維克是紐約罕有的依然籠罩在鎏金時代之下的地方之一。從事肉類加工的百萬富翁居住過的特威德老大風格房屋,帶著浮華的廊柱和來自歐洲宅邸的寬大正立面,用進口的磚塊和石料建造而成,如今已成廢墟。外面是殘存的廚房窗戶和防火樓梯,裡面是升降機和秘密通道。就仿佛強盜資本家為快克大亨建造了這個布希維克。

  這個毒巢位於蓋茨街和中央大道的路口,依然保留著大部分尊貴的紅磚顏色。兩道台階通往夾著第三個拱廊的兩扇拱門,隔著寬闊的窗戶,能看見裡面曾經是客廳的房間。兩扇門上依然塗著綠色油漆,但屋子的其他部分就像是從鬼屋布景里直接搬出來的,昔日的法式落地窗只剩下敞開的空洞,缺少玻璃的窟窿由木板或報紙填補,飽經風霜的木板封死了其他窗戶,塗鴉覆蓋了一樓的所有表面,流浪狗跑進跑出高如雪垛的垃圾堆。1984年,頂層已經岌岌可危,一名成癮者失足踩破木板,鐵釘刺破他的脖子。他流血至死,屍體在半空中掛了七天,終於有人打電話報警——

  ——耶穌基督啊,白小子,跳到殺人的地方吧,求求你了。你沒看見愣狗都快睡著了嗎?

  愣狗誇張地打個大大的哈欠——一點不錯,他說。

  我讀了下去:

  ——快克成癮者或任何藥物的成癮者想在戒斷前最後再吸一口,這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因此莫妮法選在那天去毒巢也同樣不足為奇。儘管知道了這件事,但她的親友依然相信她會從第二天開始改邪歸正。假如你想在布魯克林買快克,那麼蓋茨街和中央大道路口的毒巢就是你的麥加——

  廚房裡的所有人齊聲呻吟。

  ——耶穌基督啊白小子,你真的這麼寫了?他說。

  ——我寫什麼了?

  ——就剛才那句。你把一個毒巢比作全世界最神聖的地方之一。我們應該把那段話釘在你的胸口,然後把你交給伊斯蘭民族會【267】。

  ——我沒有想——

  ——你根本沒有動腦子。我應該讓他們為這句話一槍斃了你。他媽的白痴。他媽的沒有責任感。

  ——沒想到一個毒販會突然開始教訓我——

  他踢開高腳凳,我摔倒在地。

  ——起來。

  我爬了起來,但腹部再次被劇痛擊中,我仰面倒下。我甚至無法呼吸。他只是看著我,氣呼呼地等著我起身。我再次爬起來,但只能跪在地上,我扶起高腳凳坐了上去。有半個我希望我臉上流淌的是唾沫而不是眼淚,但另半個我已經不在乎了。

  ——讀完剩下的部分。讀。

  ——這裡離毒販出沒的地點只有兩個街區,依然在中央大道上。沒有人能夠證實她和G錢的關係,但兩人有個名叫快克的共同愛好。G錢以前是個當地的小拆家,後來被踢出了圈子,因為他用掉了太多自己的存貨。G錢有一半墨西哥血統,滿頭濃密的捲髮,笑容燦爛,在染上毒癮前也曾雄心勃勃。那天晚上八點左右,他的兄弟們看見他出門,和他在一起的似乎是個男人,但其實是莫妮法,她身穿帽衫和大碼牛仔褲,主要是為了掩蓋她的身孕,而不是假扮男人——見到懷孕的女人,連見過世面的毒販都會卻步。

  蓋茨街上的這種古老豪宅總是有許多房間、拐角、通道和廳堂,因此在同一個屋頂下可以同時上演買快克、賣快克、吸食、注射甚至為了毒品而賣身的戲碼。G錢占領了二樓靠樓梯的臥室,只有這個房間裡還有一張床,莫妮法脫掉帽衫,取出從街上買來的快克。儘管她更喜歡一個人注射毒品,但她總是和G錢一起吸食。他們在二樓的房間裡享受好時光,渾然不知樓下已成了人間地獄。與控制布希維克大部分街道的販毒團伙有關聯的幾名襲擊者闖進毒巢,開始屠殺眼前見到的所有人。賽先生和正在廚房做飯的牧師老鮑已經死了。底樓的成癮者陷入恐慌,一方面想逃命,另一方面又不想在黑暗中丟掉菸斗、注射器和小安瓿瓶。二樓,一個女人跳出走廊盡頭的窗戶,落地時摔斷了兩條腿。就在他們房間的門外,另一個男人胸口中了兩槍,倒在地上,子彈來自一把格洛克和一把自動手槍。兇手踢開門,一槍打在莫妮法的頭上,衝擊力帶著她從床上掉了下去,懷孕的腹部還掛在床墊上。G錢沒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接過她的菸斗吸了一大口。

  暴徒繼續行兇。他們還有其他人要殺。這些人自稱暴風匪幫,警方記錄顯示這個毒巢的經營者就是他們。殺戮有可能是一個警告。一名目擊者稱殺人者不是一個團伙,而只是幫派的一名成員,很可能就是他們的領袖。但無論如何,這都是暴風匪幫的典型手法,第三世界的暴力傳統和哥倫比亞的毒品金錢孕育出了這個牙買加匪徒的鬆散聯盟,在短短几年內就成為了東海岸最令人畏懼的犯罪辛迪加。

  尤比搶過我手上的《紐約客》。

  ——第四部分:T-雷·貝尼特斯和牙買加販毒網。這篇文章你已經送出去了嗎?

  ——對。

  ——真是糟糕,因為你馬上就要給他們打電話,做出一大堆修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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