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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斯坦·菲利普斯

2024-10-11 02:38:43 作者: (牙買加)馬龍·詹姆斯

  我看見你剛用那種眼神看我了,阿歷克斯·皮爾斯。不,不是你現在這個眼神,不是貓頭鷹瞪大眼睛變成手電筒的那個眼神,而是你十五秒之前的眼神。我見過那個眼神。你一直在仔仔細細地打量我,有一段時間了對吧?多久來著,六個月?還是七個月?你知道監獄是什麼樣子,就算日曆就掛在馬桶上方,你也會忘記今天是幾月幾號。還是說你並不知道?實話實說,按照越戰老兵吉米告訴我的,監獄和新兵訓練營沒啥區別。最痛苦的首先是無聊。除了看著等著,你無事可做。你沒有任何需要等待的,你也明白你不用等待,你只是恰好在等待而已,等你忘了你在等待什麼,除了等待你也什麼都不能做了。你應該試試看。

  現在我在數日子,算我再過多久就必須再拉出一包快克【219】,塞進某個看守的口袋,換取再留一個月髮辮的權力。上周有個小子對我說,髒辮哥們兒啊,你在監獄裡待了這麼久,為什麼還能留著髮辮呢?他們肯定以為你在髒辮里藏了十五把簡易小刀。我告他,對不起,告訴他——我總是忘記你在錄音——我花了好幾年才說服管理部門,假如穆斯林可以戴小白帽染紅鬍子,那我也有權保留我的髒辮。要是這個不管用,那我就說點他們願意聽的:髮辮里到處都是虱子和跳蚤,碰一碰就會害他們染上萊姆病。你看你又來了,你那個表情。那個在說「要是如何如何」的表情。像是在說「要是我有那些機緣」——不,「機會」,那我就能成為另一個人,甚至是你。當然了,問題在於,假如我是你,我會等一輩子和我這樣的人聊聊。別問我他媽的貧民窟里的生活,我早就忘光了那些日子。要是你不學會遺忘,你在萊克斯島就活不過兩天。媽的,來到這兒,你必須忘記你不該舔雞巴。所以,不,假如你想問貧民窟里是什麼樣子,那你就找錯人了。我又不是在那兒出生的。

  1966年?同胞,你真的要問我1966年?不,哥們兒,咱不聊1966年,還有1967年。

  但實話實說,阿歷克斯,監獄圖書館真他媽太爛了。咱在牙買加去過許多圖書館,沒有哪一個的藏書數量像萊克斯這樣。其中有一本是《重訪加勒比》。作者是個苦力人,V.S.奈保爾。同胞啊,他說西金斯敦這地方太他媽糟糕了,你都沒法給它拍照,因為照片的處理過程中存在美,它會向你撒謊,讓你看不清那裡究竟有多醜惡。天,你讀過嗎?相信我,連他都說錯了。他的寫作之美也會向你撒謊,讓你看不清那裡究竟有多醜惡——醜惡得不該產生這麼漂亮的句子。

  假如你不知道戰爭是怎麼開始的,又怎麼可能了解和平呢?假如你不想知道背景故事,又算是什麼記者呢?還是說你已經知道了?無論如何,假如你不知道一個叫巴拉克拉瓦的地方,就不可能了解和平與戰爭,甚至哥本哈根城的由來。

  想像一下,白小子。兩根立式水管。兩個衛生間。五千人。沒有廁所。沒有供水。颶風撕碎的房屋像是被磁鐵粘住似的勉強拼湊在一起。再看看周圍的環境。邦普禮堂最大的垃圾場,原址現在是一家高中。屠宰場流出的血水順著街道直排溝渠。最大的污水處理廠離上城區太近,屎尿直接送給我們。西印度群島最大的公共墓地。停屍房,西印度群島最大的兩家婦科醫院。加冕市場,牙買加最大的自由市場,差不多所有的殯儀館、油庫、火車和巴士車庫。還有……等一等,阿歷克斯·皮爾斯,你為什麼會來這兒?你到底想知道什麼,你為什麼在用查詢台就能回答的問題浪費我的時間?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方法了。你最後一次回牙買加是什麼時候?不算真正的問題,但你像個從沒去過或者不能回去的人。看上去怎麼樣?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我那麼說只是想看看你會怎麼樣。現在我知道看上去怎麼樣了。一路來到萊克斯島,皮爾斯,你到底動用了多少關係?等一等,別告訴我。我自己會查出來的,就像我看透你和牙買加那樣。你問你的問題吧。

  同胞,你知道我來自拉斯塔法里盛行的地區,為什麼要問這麼一個問題?你真的以為勞動黨會幫助拉斯塔區域嗎,或者巴拉克拉瓦的民族黨?你怎麼還是不開竅?總之,本叔大米硬得跟什麼似的。但那一天?哥們兒,我操。

  不過,有一點你知道嗎?巴拉克拉瓦也不算太糟糕,當然了,取決於你住在哪兒還有和誰一起住。不是說每天都有嬰兒死去或者老鼠啃掉人臉什麼的。我的意思是說,日子過得不好,確實不好,但我依然記得有一些早晨,我走出去躺在草地上,翠綠的草地,我看著蜂鳥和蝴蝶繞著我飛舞。我出生在1949年。我總覺得我老媽生我的時候,她已經在去英國的路上了,一抬胳膊就把我扔下了船。我根本不在乎我老爸老媽拋棄我,但他們為什麼要給我一張半苦力的臉呢?連我的拉斯塔同胞都嘲笑我,說等黑星號來接我們去非洲的時候,他們必須把我劈成兩半才行。哥們兒,你知道牙買加是怎麼運轉的吧?有時候我覺得身為半苦力比身為屁眼人還可怕。有一次,一個棕色皮膚的姑娘看著我,說太可悲了,上帝費了那麼多麻煩給我漂亮的頭髮,卻用這樣的膚色詛咒我。臭婊子說我黑色的皮膚提醒她記住我的祖先是奴隸。於是我說我也憐憫她。因為你的淺膚色提醒我記住你的曾曾祖母被強姦過。總而言之,巴拉克拉瓦。

  星期天。我的小床墊是醫院扔掉的病床。咱醒了,吵醒我的似乎是隆隆聲。別問我是先感覺到還是先聽見的。就好像前一秒鐘還啥都沒有,下一秒鐘忽然就多了隆隆聲。然後咱的杯子從凳子上掉了下去。隆隆聲越來越響,已經震耳欲聾,就像飛機飛得特別低。四面牆都在顫抖。咱在床上坐起來,扭頭看窗戶,那面牆剛好被砸塌。巨大的鐵爪砸穿我家的牆,撕開,咬掉。我叫得像個小姑娘。我跳下床,鐵爪砸穿鐵皮,咬掉地上的泥土、我的床、我的凳子和半個我親手搭建的屋頂。屋頂少了兩面支撐它的牆壁,於是就散架了。咱在屋子徹底倒塌前逃了出來,但鐵爪繼續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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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不想回答有關瓦雷卡山的問題。這些問題你他媽都是從哪兒來的?

  哥們兒,你到底更關心哪一個,1966年還是1985年?你拿個主意,別問你他媽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你來這兒談喬西·威爾斯。自從去年五月,所有人都想談的就是他。哦,等一等,你不知道?咱在萊克斯島,咱卻什麼都知道,你號稱是搞新聞的,卻不知道?

  我聽說咱和威爾斯曾經住得很近,但我再過十年才會遇見他。可是,他是勞動黨,把我趕出巴拉克拉瓦的就是勞動黨,所以咱從來不和那些人打交道,直到和約締結。總而言之,感謝塞拉西一世耶神拉斯塔法裡,否則我也不知道我會幹什麼。總而言之,巴拉克拉瓦覆滅後沒多久,哈哈明白嗎?總而言之,巴拉克拉瓦覆滅後,巴比倫把我關了起來。已經不記得是哪個俱樂部了。轉盤?海王星酒吧?有句老話說的是,誰更懂事誰混得更好。但問題是我口袋裡只有五塊錢和一瓶尊尼獲加。我猜一塊錢就是一年,對吧?

  所以1972年我從總監獄出來?牙買加已經成了另一個地方。至少掌權的黨派換了一個。連我聽見的音樂都不一樣了。不過區別也並不太大。但1972年,假如你是個年輕人,什麼都想要,無論是工作、房子,媽的還有特定類型的女人,那就必須有兩個人點頭才行,他們就是邦廷-班頓和抹布。他們在金斯敦甚至整個牙買加都是民族黨手下最頂級的唐。我是說,我出了監獄,看見的都是這種人,警長殺手——願他安息、蘇格蘭佬、S90匪幫的托尼閃電,他們都打扮得像是頂級人物,身邊圍著許多火辣辣的妹子,咱問你們是怎麼掙錢的?他們說,你最好投奔邦廷-班頓和抹布,去溝渠工程公司找個工作。至少能掙點體面的錢,甚至不需要動腦子。我是說,你只需要擔心警察就行了。但那是警察殺死邦廷-班頓和抹布之前的事情。好玩的是槍手還在的時候,我能找到體面的工作,但槍手被殺死後,我就成了槍手。重點在於,儘管民族黨的人很兇殘,但他們根本沒有野心。暴徒的問題在於眼界永遠太小。警長殺手當上八條巷的唐,他以前的副手現在多半在管事了,我記得我們叫他樂小子。現在我都記不太清了。總而言之,這些人做的事情無非是保護地盤,不被勞動黨的槍手搶占利益。但勞動黨的粗胚啊,哥們兒,他們很有心機。早在哥倫比亞人想到可以放棄巴哈馬人之前很久,喬西·威爾斯就開始接觸哥倫比亞人了。天哪,有一點幾乎沒人知道。他會說西班牙語。我有一次聽他打電話說過。上帝才知道他是怎麼學會的。

  兩個陣營,民族黨和勞動黨,意識到他們有一點是共通的。巴比倫殺你就像殺畜生,無論你長著條紋還是斑點。綠灣事件之後,不只是槍手,所有人都明白了這個道理。

  假如你是民族黨,上面不會太騷擾你。但警察和士兵,他們什麼人都敢殺。我跟你說說咱是怎麼撞見牛皮的吧。你不認識牛皮?你不是在寫牙買加的書嗎?牛皮是牙買加治安部隊的一名警督,是重要政客的私人保鏢。我不知道他的真名。那天我們在下城區的雙友夜總會,非常下的下城區,已經到碼頭了,所有人都相處得很融洽,所有人都很酷,沒有人惹是生非,沒有人朝別人開槍,所有人只是喝酒、說理、摸姑娘,因為丹尼斯·布朗的新歌特別適合跳舞。誰會來破壞這一幕呢?只有牛皮。壞人和粗胚天不怕地不怕,但人人都知道牛皮同樣天不怕地不怕。我的天,他大搖大擺走進來,打扮那叫一個時髦。他左右兩邊各掛一把槍,好像他的真名就是牛皮【220】,手裡還拿著一把M16。

  所有人都知道牛皮的規矩。他看見你有槍,你就死了。就這麼簡單。問都不問一聲,直接干翻。我用兩根手指從腰間拔出手槍,就好像槍是嬰兒尿布,我用一條胳膊摟住我那個姑娘的腰,就好像我在和她跳舞,然後把槍塞到她的雙乳之間。

  蘿拉!她叫蘿拉!她真是……你笑什麼?啊,對。總而言之,我知道你要問我和約的事情。小子你可真會瞎打岔。不過你跟我說實話,阿歷克斯·皮爾斯,這個話題為啥這麼魅惑你?是這麼說的沒錯吧?這個話題為啥這麼魅惑你?說真的,現在回頭去看,和平協約就像一小團屎斑,一下水就洗得無影無蹤了。

  警長殺手聯繫我,請我當和平委員會的主席。他和羅爸爸還有另外幾個人去英國,想說服歌手回來開演唱會,為貧民窟籌集錢款。你說好玩不好玩,那些政客成天在貧民窟轉悠,我們卻依然要靠演唱會籌款。總而言之,他提名我當主席,沒有人反對。警長殺手啊老兄,我就從來沒見過有誰比他給我槍的時候更加悲傷,就好像我讓他失望了怎麼的。哪怕在一群槍手裡,他也總是讓我做和暴力沒關係的事情,比方說組織舞會和安排葬禮,甚至讓我去陪探訪貧民窟的政客聊天。有一次幾個白人帶著攝影機來寫加冕市場的報導,他說崔斯坦啊苦力小子,帶白人去市場逛逛,陪他們聊聊天。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白女人打開她的攝影機,咱發現她不只想讓我給她看加冕市場,還想讓我說點什麼。他們給我麥克風,好像我要主持《靈魂列車》似的。警長殺手啊老兄,他真是不一樣,他……

  他……

  我……我……

  別錄了。

  你別錄了。他媽的別錄了。

  你去哪兒?給我坐下……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歌手在為第二次和平演唱會做準備。照明設施、麥克風、舞台布景,所有東西,歌手甚至多檢查了一遍音響效果。咱在辦公室里,接到喬西·威爾斯的電話,說有個照明設施的箱子還在碼頭,他們現在就需要安裝到舞台上。於是咱打給國家安全部的部長,請他幫忙放行那個箱子。威爾斯派了個勞動黨的弟兄去取貨,那傢伙自稱哭包。你和他待上一分鐘,就能感覺到他在演戲,你看見的不是他的本來面目,而是他想讓你看見的東西。他甚至會說「好的」,就好像他在觀眾面前表演。然後咱正在開會,有人說那一箱設施根本沒運到演唱會現場,雖說相關的文件就擺在我辦公桌上。有人說哥本哈根城的許多人把舊武器甩給王幫,因為他們拿到了一批嶄新的槍械,我瞪著哭包,他連眼睛都不眨。咱提起結束會議,提醒大家說演唱會的一部分收入還沒入帳。

  ——哭包,等一等,咱說,他停下腳步。他血逼的搞什麼?

  ——他血逼的說什麼?他反問。

  ——照明設施到底是什麼狗屁勾當?你知道那個箱子裡是武器對吧?

  ——菲利普斯,不是你派我去取箱子的嗎?為什麼要問我?

  ——你少裝可愛,逼眼兒,不像你,咱說。他皺起鼻子,像是聞到了噁心的味道。然後他對我說:

  ——你看啊,同胞,你搞什麼和平啥啥的,靠這個混飯吃,咱不攔著你。咱處理的也是和平,但跟你走的不是一條路。

  說完他就走了。有意思的是,我不認為他會用那種語氣跟貧民窟里的其他人說話。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他想讓我覺得他危險還是精明。但他肯定不喜歡我說他不可愛。

  咱們先不說那個逼眼兒了。來,阿歷克斯·皮爾斯,跟我說實話。你為什麼不能回牙買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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