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
2024-10-11 02:35:26
作者: (牙買加)馬龍·詹姆斯
亞瑟·喬治·詹寧斯爵士
聽。
死者永遠不會住嘴。也許因為死亡根本不是死亡,只是放學後的一場留堂。你知道你從哪兒來,始終還是要回那兒去。你知道要去哪兒,但似乎就是到不了那兒,而你只是死了。死。聽著像是完成時,其實是忘了寫成進行時。你遇到比你死得還早的人,他們腳下不停,但哪兒都不去,你聽他們大呼小叫,因為我們都是魂靈,或者我們認為我們都是魂靈,其實只是死了。魂靈,滑進其他魂靈之中。有時候女人滑進男人,號叫得像是做愛的記憶。他們大聲呻吟慟哭,但穿過窗戶時仿佛一聲口哨或床底的呢喃,孩童以為那是怪物。死者喜歡躺在生者之下,原因有三。第一,我們大多數時候都是躺著的。第二,床底看著像是棺材蓋。但還有第三,有重量——有生者的重量在上面,等你滑進去讓它變得更重,而你聽著心跳,看著心臟搏動,聽著鼻孔嘶嘶吸氣而肺部擠壓空氣,嫉妒哪怕最短促的一次呼吸。我沒有棺材的記憶。
但死者永遠不會住嘴,有時候生者能聽見。我想說的就是這個。等你死了,言語就只是離題的無關絮語,你除了漂泊遊蕩之外無事可做。好吧,至少其他死者是這樣的。我想說的重點是逝者從逝者中學習,但這麼做很考驗技巧。我能聽見我的話,我還在向任何願意聽的人說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而是被人從蒙特哥灣日落海灘酒店的涼台上推下去的。而且我沒法說閉上你的鳥嘴,亞蒂·詹寧斯,因為每天早晨醒來,我都把我摔得像個爛南瓜似的腦袋拼回去。而且就連我說話這會兒我也能聽見我聽上去是啥樣,懂不懂啊,傻貨?意思是死後生活不是一場活報劇,不是爽到爆的大狂歡,老頭子,看見癱著的那幫酷哥了嗎?他們永遠不會懂,我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只能等待殺死我的那個人,但他不肯死,他只會變得越來越老,年輕的老婆換了一個又一個,生養一窩弱智崽子,搞得這個國家衰敗崩潰。
死者永遠不會住嘴,有時候生者能聽見。有時候只要我能抓准眼球在睡夢中顫動的時機,生者也會和我交談,直到他老婆一耳光扇醒他。但我更願意聽更早的死者說話。我看見身穿開縫的馬褲和血跡斑斑的長外套的人,他們說話時鮮血會從嘴裡湧出來,上帝才知道奴隸叛亂有多麼恐怖,而自從西印度公司被東印度公司甩得找不著北,女王到底他媽的派上了什麼用場,為什麼有那麼多黑人無論怎麼舒服都睡得那麼不安穩,所有這些都混在一起,我覺得像是把左半邊臉放錯了地方。死後你會明白死亡不是離開,而是會置身於平坦單調的死亡之地。時間不會停止。你看著時間走動,但你靜止不動,就像擁有蒙娜麗莎微笑的一幅畫。在這個空間裡,三百年前被割了喉嚨的死者和兩分鐘前死於襁褓的嬰兒是一樣的。
假如你不注意你是怎麼入睡的,就會發現自己變回了生者發現你的樣子。我?我躺在地上,腦袋像個碎南瓜,右腿折到背後,兩條胳膊彎曲的方式可不是手臂應有的樣子,從高處的涼台上看,我就像一隻死蜘蛛。我在上面,我在底下,我在上面看見的我就是兇手看我的樣子。死者會復活一個動作、一段行為、一聲慘叫,他們會再次體驗死亡,在出軌前沒有及時停下的那列火車,十六層樓上的那個窗台,空氣慢慢耗盡的那個汽車後尾箱。街頭粗胚的屍體像氣球被刺破似的炸開,五十六顆子彈。
要是不被推一把,誰都不會那麼飛出去。我知道感覺起來和看起來是什麼樣子,身體向下墜落,你企圖和空氣對抗,抓住並不存在的救命稻草,苦苦哀求,一次,就一次,就他媽一次,耶穌啊,混血婊子的假慈悲兒子,這次就讓我能抓住空氣吧。而你掉進五英尺深的排水溝或飛向十六英尺下的大理石地板,還沒放棄抵抗的時候,地面就抬起來撞上了你,因為它厭倦了等待鮮血。我們依然是死者,但我們會醒來,我是被碾死的蜘蛛,他是被燒死的蟑螂。我沒有棺材的記憶。
聽。
生者可以等著看著,因為他們欺騙自己說他們還有時間。死者可以等著觀望。我有一次問主日學校的老師,假如天堂是永恒生命的居留之地,而地獄與天堂相反,那地獄是個什麼地方呢?是你這種骯髒的紅皮膚小崽子去的地方,她說。她還活著。我在日暮養老院看見她,她太老了,智力衰退,已經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嗓門小得誰也聽不清,總在說她害怕夜晚,因為天一黑老鼠就會來啃她還完好的腳趾。我見到的不止這些。看得足夠使勁,或者視線稍微往左轉一點,你就會見到和我離開時毫無區別的一個國度。它永遠不會改變,無論我什麼時候去看,人們都是我離開時的那個樣子,衰老不會造成區別。
這個人是一個國家的父親,對我來說比親生父親還像父親,他聽說我死了,哭得像是突然喪偶的普通人。離開前你永遠不會知道人們的夢何時與你相連,但離開後你就什麼都沒法做了,只能看著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緩慢死去,一條肢體接著一條肢體,一個生理系統接著一個生理系統。心臟病,糖尿病,有著遲緩讀音的慢慢殺人的疾病。這具軀體因為不耐煩而投奔了死神,一次一個器官。他會活著看見人們冊封他為國民英雄,他死時會是唯一一個認為自己失敗了的人。你將希望和夢想賦予人格,投射在一個人身上,結果就會這樣。他最終成為的只是一種敘事技巧。
這是七次殺戮的故事,故事中的孩子們在一個依然運轉的世界眼中仿佛草芥,但每一個人經過我時都帶著殺死我的兇手的甜香與惡臭。
第一個孩子,他嘶喊得扁桃體都快飛出來了,但叫聲只傳到了牙關,因為他們塞住了他的嘴,那滋味仿佛嘔吐物和石塊。他的雙手被綁在背後,但感覺松垮垮的,因為皮膚都已經被蹭掉,血液潤滑了繩索。他用兩條腿踢騰,因為右腿和左腿捆在一起,踢起的灰塵有五六英尺高,他站不起來,因為爛泥和泥土和塵土像雨點似的落向泥土和石塊。一塊石頭砸在他鼻子上,另一塊打中眼睛,它們鋪天蓋地落下,他在尖叫,但喊聲只傳到嘴邊就像返流似的嗆了回去。泥土猶如洪水,越漲越高,他看不見他的腳趾。然後他會醒來,但他仍是死者,他不肯告訴我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