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懸崖小屋,2005
2024-10-11 02:20:57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最後,秋天似乎終於意識到目前已是九月。夏季的最後時光徘徊良久,終於離去,而在這座秘密花園裡,長長的影子已經在向冬季延伸。地面上到處散落著橙色和淡綠色的乾枯葉片,包裹著針刺外衣的栗子驕傲地端坐在寒冷的枝尖。
卡珊德拉和克里斯汀整個星期都在清理小屋。撥開糾結交纏的爬藤植物,刷洗霉斑點點的牆壁,修補腐朽的木地板。但因為這天是星期五,而且兩人都充滿幹勁,於是他們同意該將注意力轉移到那座秘密花園上。
克里斯汀在南面大門的原址上挖洞,試圖挖到特大砂岩地基的底部,卡珊德拉則在北牆蹲了兩個小時,拔掉到處生長的蕨類,那裡曾一度是一片花圃。這項工作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在奈兒家度過的周末,她幫著奈兒在她那座位於帕丁頓的花園裡拔草,卡珊德拉因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舒適感而振奮不已。在她身後堆起了高高的樹葉和草根,但她節奏緩慢。這座秘密花園非常容易使人分神。在牆壁下游移活動仿佛是進入了一個時間之外的空間。她猜想,這是圍牆的關係,儘管那種被包圍的感覺超越了實體界線。這裡的聲音迥然不同,鳥兒的鳴叫更尖銳響亮,樹葉在微風中呢喃低語。氣味更為強烈,潮濕的豐饒和甜美的蘋果,空氣更為清新。在花園裡待得愈久,卡珊德拉愈確定她的直覺沒錯。這座花園並未陷入沉睡,它實實在在地醒著。
太陽輕微移動,斑斕的光線透過頭上的爬藤植物空隙投下道道光束,附近一棵樹下雨般落下許多黃色小樹葉。卡珊德拉看著樹葉飄落,在緞帶般的光線中變成金黃色,她突然被洶湧而來的衝動抓住了,她想畫素描,想在畫紙上捕捉光與影的魔幻對比。她的手指陣陣痙攣,想像描畫直線光束和傳達透明感的陰影所需的技巧。素描的欲望來得突然,讓她一驚。
「喝個茶,休息一下吧。」克里斯汀在花園的另一側牆壁旁扔下鏟子。他撩起褪色的T恤下擺,擦拭額頭的汗珠。
「好主意。」她戴著手套的手在牛仔褲上拍了拍,拍掉泥土和蕨類植物殘屑,努力不去看他暴露在外的腹肌。「用你的水壺還是我的?」
「用我的。」他單膝跪在他們於花園中央清理出來的泥地上,倒出保溫瓶里剩下的水,裝進了一個鍋里。
卡珊德拉小心翼翼地坐下。經過一個星期的清理,她的小腿僵硬,大腿酸痛。但她並不介意。卡珊德拉從疼痛的身體攫取近乎變態的歡愉。這是她肉體存在的確鑿證據。她不再覺得脆弱渺小,反之,她變得更有分量,不再會被微風吹跑。在夜晚,她迅速墜入沉睡中,醒來時發現夜晚靜躺在她身後,不再有飄浮不定的夢。
「迷宮修繕得如何?」在克里斯汀將鍋子放在小型露營爐上時,她問道,「飯店那邊進行得怎樣?」
「還不錯。邁可估計我們冬天時可以完成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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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你在這裡花這麼多時間?」
克里斯汀笑了。「邁可對此抱怨連連。」他將錫杯里的早茶渣倒掉,靠著杯子邊緣放下新鮮茶包。
「我希望你不會因為幫我而惹上麻煩?」
「我能處理好。」
「我真的很感激你伸出援手,克里斯汀。」
「沒什麼。我答應的事我會辦到。」
「我知道,我真的很高興。」她慢慢脫下手套,「儘管如此,如果你得忙別的事,我完全能理解。」
「你是指我真正的工作?」他大笑,「別擔心,邁可還有足夠的體力。」
他真正的工作。機會就在眼前,卡珊德拉一直想談談這個話題,但鼓不起勇氣追問。但今天在花園裡,她感到了一股非比尋常的朝氣,她覺得自己敢於發問。一種類似奈兒的勇氣。她的鞋跟在泥土上畫了一道弧線。「克里斯汀?」
「卡珊德拉?」
「我很好奇,」她走過弧線,踩出一聲回音,「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茱莉亞·班奈特跟我提過這件事。」她對上了他的目光,但馬上轉開,「你為什麼放棄在牛津當醫生,而來特瑞納為邁可工作?」
克里斯汀沒有回答,她壯起膽子又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高深莫測。他微微聳聳肩,淺淺一笑。「你為什麼丟下丈夫,只身前來特瑞納翻修一棟新房子?」
卡珊德拉倒抽一口氣,無比震驚。她想都沒想,手指開始習慣性地拉扯結婚戒指,陷入慌亂。「……我……」好幾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出現在她舌尖,又像泡沫般消失,然後她聽到一個不像她的聲音,「我現在沒有丈夫。我曾經結過婚,只是……有場意外,尼剋死……」
「抱歉。聽好,你不用回答。我無意挑起你的傷心往事……」
「沒關係,我只是……」
「不。有關係。」克里斯汀撥亂頭髮,手掌舉到胸前,「我不該問。」
「沒事的。是我先問的。」一小部分的她很高興說了這些話,以一種她甚至解釋的方式。說出尼克的名字讓她鬆了一口氣,她對她還活著而他已死的事實已經沒那麼內疚了。而現在,她和克里斯汀在這裡。
鍋子在爐子上叮噹作響,翻滾的沸水吐著泡沫。克里斯汀將鍋子傾向一側,在杯里裝滿水,然後丟進一茶匙的糖,迅速攪拌。他將一杯茶遞給卡珊德拉。
「謝謝。」她的手指握住溫暖的錫杯,輕輕吹散表面的熱氣。
克里斯汀輕啜一口,燙到舌頭時畏縮了一下。
嘈雜的沉默橫亘在他們之間,卡珊德拉抓住話題的線頭,試著將對話重新編織回來。但一時抓不到適合的話題。
最後克里斯汀終於說:「我想,你外婆沒發現所有的過去是件幸運的事。」
卡珊德拉用小指指尖挑出茶葉渣。
「你不覺得不要沉迷於過去,往前看才是正確的嗎?」
她假裝對茶葉渣興致高昂。「從某些方面來說,的確是如此。」
「應該說大致如此。」
「但完全忘記過去是很可怕的事。」
「為什麼?」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試圖弄清他是不是認真的。他臉上毫無開玩笑的表情。「因為那就會像過去從未發生過一樣。」
「的確如此,沒有事能改變這點。」
「對,而你就不會記得過去了。」
「所以呢?」
「所以……」她將茶葉撥開,微微聳聳肩,「你需要回憶讓過去鮮活起來。」
「這就是我的觀點。沒有回憶的話,每個人也能繼續過日子,不需要回顧。」
卡珊德拉的雙頰滾燙,她忙用大口喝茶掩飾,然後又喝了一大口。克里斯汀正在訓誡她讓過去歸於過去的重要性。她原本以為會從奈兒和本那裡聽到這類教誨,當姨婆們表達類似情感時,她也學會了嚴肅地點點頭,但現在她感到有所不同。她的感覺如此正面,比平常還要輕鬆許多,她通常模糊的前景現在異常清晰。她暗自為自己喝彩。她忖度,他為什麼以為她需要幫助,以這個問題來煩擾她。她覺得尷尬,或者應該說,大失所望。
她喝了一口茶,偷看了克里斯汀一眼。他正專心致志地用一根木棒翻攪著乾枯的殘葉,表情仍舊高深莫測。他心中若有所思,但不僅於此,還有分神、疏離、孤單。
「克里斯汀……」
「我見過奈兒一次。」
她嚇了一大跳:「我外婆,奈兒?」
「我猜那人應該是她。我想不出來還會是誰,日期也吻合。我那時十一歲,一定是1975年。我上這裡來閒晃度日,正要從牆下的洞鑽出消失時,有人抓住了我的腳。一開始,我不知道那是個人,嚇得以為哥哥告訴我小屋鬧鬼的事是真的,這下某個鬼魂或女巫要把我變成毒蘑菇了。」他的嘴唇抽動著形成半抹微笑,他捏碎一片樹葉,將碎屑灑在地面上,「但那不是鬼魂,而是一位口音奇怪、表情悲傷的老婦人。」
卡珊德拉憶起奈兒的臉。她悲傷嗎?嚴肅,倒是真的,不帶著任何非必要的溫暖,但悲傷?她大惑不解。奈兒的臉對她來說太過熟悉,她無法客觀評斷。
「她有一頭銀髮,」他說,「梳成髮髻。」
「整個盤成一個結。」
他點點頭,淺淺一笑,然後把杯子倒過來,倒掉茶渣。他將木棒丟開。「你快要解開她的身世之謎了嗎?」
卡珊德拉緩緩吐了口氣。克里斯汀今天下午有點煩躁不安。他的情緒讓她聯想起透過藤蔓滲進來的光束。它無法捉摸,閃爍不定,不斷改變。「還沒完全解開。蘿絲的剪貼簿里找不到任何我希望得到的答案。」
「沒有『為什麼伊萊莎有朝一日會帶走我的小孩嗎』?」他微笑著。
「不幸的是,沒有。」
「至少它們是有趣的床邊讀物。」
「可惜我的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那是海洋空氣的關係,」克里斯汀邊說邊站起來,再次拿起他的鏟子,「對靈魂有好處。」
確實如此。卡珊德拉也站了起來。「克里斯汀,」她晃晃她的手套,「有關那些剪貼簿。」
「怎麼了?」
「我希望你能幫我解開一個謎團。」
「哦,什麼事?」
她瞥瞥他,他剛才特意避開了這個話題,因此她有點擔憂。「我有個醫學疑問。」
「請說。」
「蘿絲提到她肚子上有個印記。從我讀到的段落看來,印記很大,很引人注意,她為此感到難堪,因此,她在早些時候還數次諮詢了醫生艾伯瑟·馬修。」
他抱歉地聳聳肩。「皮膚科不是我的專長。」
「你的專長是?」
「腫瘤學。蘿絲透露其他細節了嗎?比如說,顏色、大小、種類和數量?」
卡珊德拉搖搖頭。「她大部分時候都寫得很隱晦。」
「典型的維多利亞式拘謹。」他邊想邊前後鏟著泥土地面,「可能是任何東西。傷疤、橘皮組織。她提到過手術嗎?」
他舉起一隻手,往旁邊一揮。「嗯,我能想到的就是盲腸炎。她的腎臟或肺部也許需要開刀。」他抬高眉毛,「也許是包蟲囊。她曾經靠近過農田嗎?」
「莊園裡有農田。」
「那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小孩動腹部手術的最普遍的原因。」
「究竟是什麼?」
「一種寄生蟲,絛蟲。狗身上有這種蟲,也可以傳染給人類或羊。它通常寄生在腎臟或肝臟,也有可能入侵肺部。」他抬頭看她,「聽起來似乎是這種病,但我懷疑,如果無法親自詢問本人,或在剪貼簿里找到更多的信息,我恐怕你永遠不能確定。」
「我今天下午會再讀一次,看看我有沒有遺漏什麼細節。」
「我會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謝謝。但別太麻煩,我只是好奇。」她拉上手套,手指關節動一動,將手套扯緊。
克里斯汀鏟了好幾次泥土。「太多死亡了。」
卡珊德拉不解地看著他。
「我的工作,腫瘤學,太過殘酷。病人,家族,病逝。我原本以為我可以處理這些,但隨著時間流逝,壓力愈來愈大,你懂嗎?」
卡珊德拉想到奈兒的最後時日,醫院可怕的消毒水氣味,牆壁冷漠、空洞的凝視。
「我真的不適合這份工作。我在醫學院念書時就知道了。」
「你沒想到改變主修科目嗎?」
「我不想讓我媽媽失望。」
「她希望你成為醫生?」
「我不知道。」他的目光與她的交匯,「我小時候她就過世了。」
卡珊德拉頓時明白了。「癌症。」她也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急於忘記過去,「我很遺憾,克里斯汀。」
他點點頭,看著一隻低空飛過頭上的黑鳥。「看起來快下雨了。當白嘴鴨那樣俯衝而下時,就表示雨快來了。」他羞怯地微笑,仿佛為迅速改變話題表示歉意,「康沃爾民間傳說不相信氣象學那套。」
卡珊德拉拾起耙子:「我想我們再工作半個小時,然後就收工。」
克里斯汀突然盯著地面,用靴子尖戳著泥土。「我回家時要順道去酒吧喝酒。」他看著她,「我不認為,我是說,你願不願意一起去?」
「當然願意,」她聽到自己回答,「有何不可?」
克里斯汀笑了,臉龐似乎放鬆下來。「太好了。太好了。」一陣清新潮濕、帶著海洋鹹味的疾風吹起了一片榆樹葉,輕輕飄落到卡珊德拉的頭上。她拍掉樹葉,將注意力轉回蕨類植物上,將小耙子插入細長的根莖下面,試圖把它從土壤中剷出來。她對自己微笑,儘管她不確定原因。
一支樂隊在酒吧現場演奏,他們決定留下來吃飯,點了派和炸薯條。克里斯汀訴說著他與他爸和繼母同住家裡的故事,口氣略帶自嘲,而卡珊德拉則揭露奈兒的一些怪癖:她不肯用土豆削皮器,因為她用刀子能把皮削得更利落,她習慣收養別人的貓,她將卡珊德拉的智齒鑲在銀座上,把它變成耳墜。克里斯汀聞言後大笑,他的笑聲聽起來如此舒服,卡珊德拉發覺她自己也大笑出聲。
他載她回飯店時,外面一片漆黑,濃霧瀰漫,車頭燈發出黃色光暈。
「謝謝你,」卡珊德拉邊說邊跳出車子,「我玩得很愉快。」她的確如此。出乎意料地愉快。她的鬼魂還是像平常般跟著她,但這次他們沒有坐得那麼靠近。
「我很高興你肯來。」
「我也是。」卡珊德拉轉頭微笑,等待片刻,然後關上車門,揮著手直到車子消失在迷霧中。
「你有電話留言,」莎曼珊說,在卡珊德拉走進大廳時,揮舞著一張小紙條,「你出去了,對不對?」
「去酒吧,是的。」卡珊德拉拿過紙條,對莎曼珊抬高的眉毛視若無睹。
紙條上面寫道:露比·戴維斯來電。星期一抵達康沃爾。已在布雷赫飯店訂房。期待更進一步的報告!
卡珊德拉真心覺得開心。她可以帶露比看看小屋、秘密花園和剪貼簿。她知道,露比能了解這些事物的特殊所在。她也會喜歡克里斯汀的。
「有人開車送你回來,對不對?看起來是克里斯汀·布萊克的車。」
「謝謝你給我留言。」卡珊德拉麵帶微笑地說。
「我可沒偷看,」卡珊德拉走上樓梯時,莎曼珊叫道,「我可沒刺探別人的隱私。」
卡珊德拉回到房間後,慢慢泡了個熱水澡,將茱莉亞送她的薰衣草浴鹽丟進水裡,以舒緩酸痛的肌肉。她將剪貼簿拿到浴室,放在瓷磚地板上面鋪的干毛巾上。她的左手小心翼翼地保持乾燥,翻動書頁,接著她緩緩放鬆身子,坐進浴缸內,在柔滑的溫水包圍她時,發出愉快的嘆息。然後她靠在浴缸旁,打開第一本剪貼簿,希望找到她先前沒注意到的、有關蘿絲印記的細節。
水變溫了,卡珊德拉的腳泡成了紫紅色,但她沒有找到任何細節。蘿絲一貫委婉地提到讓她尷尬的「印記」。
她找到其他令她感興趣的段落。它與印記無關,但令人好奇。不只是文字本身,書寫的口氣也讓卡珊德拉訝異。她無法擺脫這股奇怪的直覺,這個段落似乎意味深長、若有所指。
1909年4月。我們開始修築小屋的圍牆。媽媽認為,而且她的判斷正確,伊萊莎不在時是築牆的最佳時機。小屋太容易受到外人入侵了。以前,在它的用途傾向於邪惡目的時,這樣暴露在外無關緊要,但它現在不再需要向海洋發號施令。相反的是,現在我們之中沒有人希望它暴露出來。我們並非過度謹慎,因為有得必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