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隕落
2024-10-11 02:15:39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我將葉米瑪攙扶回房間安頓好後,回到僕人大廳,漢密爾頓先生正在檢查凱蒂刷洗過的鍋子和平底鍋。他從湯森太太最喜歡的煎鍋上抬起頭,告訴我,哈特福德姊妹在老船屋那邊,命令我端飲料過去。我從冷藏室中取出一壺檸檬汁,將它和兩個高玻璃杯、一盤湯森太太做的三明治擺在托盤上,經過僕人大廳的門離開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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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階梯頂端,在刺眼的太陽光下眨眨眼,等眼睛適應。一個月來都沒有下雨,莊園的色彩似乎都被染白。正午,陽光直直照射在莊園上,花園看起來熱氣繚繞,好似掛在瓦奧萊特夫人房裡的一幅水彩畫。我雖然戴著帽子,但暴露在太陽底下的中分頭髮,馬上感到一陣灼熱。
我穿越草地,剛刈過草,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乾草氣味。達德利蹲伏在附近,修剪著草地邊緣的樹籬。他的剪刀刀刃沾滿了綠色樹汁,金屬部分閃閃發光。
他一定感覺到我就在附近,因為他轉身,眯著眼睛看我。「天氣真熱。」他把手抬起來放在眼睛上遮陽。
「熱得可以在鐵軌上煎蛋。」我引述南希的話,並納悶此話是否屬實。
在草地邊緣,一道壯麗的灰石階梯筆直通向阿什伯利夫人的玫瑰花園。粉紅色花朵圍繞著格子涼亭,生氣勃勃,勤快的蜜蜂嗡嗡地盤旋在黃色花蕊上。
我經過棚架,打開小門的門閂,走下長道——那是白色香雪球花間的一條灰色鵝卵石道。走到半路,高大的鐵樹籬變成迷你紫杉,後者圍繞著橡樹花園。我眨眨眼,幾叢修剪過的籬笆生氣盎然,我不禁對著自己微笑,一對高傲的鴨子從湖邊漫步而來,用閃爍生輝的黑色眼睛瞪著我。
橡樹花園盡頭是第二道小門,這個「被遺忘的姊妹」(姊妹中總有一個會被遺忘)被茉莉花堅硬的須蔓纏繞著。另一頭靜躺著伊卡洛斯噴泉,再過去是湖,船屋就在那兒。
小門的鉤子已經生鏽,我得將托盤放下來,才能打開它。我將托盤放在草莓叢間的一塊平坦空地,用手指將門閂打開。我推開門,拿起檸檬汁,繼續穿越茉莉花形成的霧靄香氣,走向噴泉。
龐大壯麗的丘比特與賽姬噴泉坐落在前方草地上,成為這輝煌宅邸迎接賓客的第一道序幕。但這個小巧的噴泉流露出某種奇妙、神秘和憂鬱的氣質,位於南方花園盡頭,隱身在陽光遍灑的林間空地。
圓形水池堆著兩英尺高的石頭,最寬處有二十英尺。邊緣鋪著天藍色的小塊玻璃磚,就像阿什伯利勳爵到遠東服役後,為瓦奧萊特夫人帶回來的藍寶石項鍊。水池中央挺立著一個巨大的紅褐色大理石峭壁,有兩個人高,底座渾厚,向上伸展,逐漸形成尖銳的山峰。在紅褐色大理石峭壁的腰部,真人大小的米白色伊卡洛斯被雕刻成墜落的姿態。白色大理石翅膀經過蝕刻,看起來像一簇簇羽毛,接在他伸展的手臂後方;羽毛掉落,在岩石上哭泣。在隕落雕像周遭的水池裡升起三個美人魚,捲曲的長髮垂掛在天使般的臉龐旁邊:一個拿著小豎琴,一個戴著常春藤樹葉做成的頭冠,另一個則伸手抬起伊卡洛斯的軀體,白色的雙手接住米白色肌膚,將他從深淵中托出來。
在那個夏日正午,一對紫色岩燕對雕像之美渾然未覺,從高處撲下,降落在大理石岩塊頂端。再度飛起時,掠過水池表面,鳥喙啜飲著池水。我觀看它們時,全身籠罩在熱氣中,為一股強烈又突如其來的欲望所淹沒,我想將手放進冷冽的池水中消暑。回頭瞥瞥遠處的宅邸,它陷入深沉的憂傷中,應該不會注意到一個女僕在南方花園盡頭停下腳步,在水池中偷得片刻涼爽。
我將托盤放在水池邊緣,單膝跪在玻璃磚上,溫熱透過黑色褲襪。我往前傾,伸出手,在碰觸到被太陽親吻的溫水時,迅速縮回來。我捲起袖子,再次伸出手,準備將手臂放入池水中。
一陣笑聲傳來,清脆悅耳的聲響劃破夏日的寂靜。
我全身一僵,歪著頭聆聽,偷看雕像後方。
我看見漢娜和埃米琳,她們根本不在船屋,而是棲坐在噴泉另一端的邊緣。看見她們的模樣後,我不禁驚恐萬分:她們早已脫掉黑色喪服,身上只穿著襯裙、束腰和以蕾絲邊裝飾的襯褲。她們的靴子散落在水池旁邊的白石小徑上,長發在陽光下發出燦爛的光芒。我回頭看看宅邸,訝異於她們的大膽。納悶我是否也該負起連帶責任,並忖度自己對這點是害怕還是暗自抱著期望。
埃米琳躺在地上:腳丫併攏,兩腿彎曲,白得像襯裙般的膝蓋朝向清澈湛藍的天空。她用一隻手臂托起頭,另外一隻未受太陽照射、柔軟蒼白的手臂則直直伸向水池,手腕慵懶地繞著8字形,手指劃著名水池表面。小小漣漪一個接一個地激烈起伏。
漢娜坐在旁邊,一條腿壓在身體下面,另一條腿則向前彎。她將下巴放在膝蓋上,腳趾漫不經心地撩著池水。她的手臂環抱住彎曲的腿,一隻手晃著一張薄紙,薄紙在太陽的刺眼光線下幾乎變成透明。
我縮回手臂,放下袖子,鎮定下來。向著閃爍的水池看了渴望的最後一眼,然後拿起托盤。
走近時,我可以聽到她們的對話。
「……我覺得他很頑固。」埃米琳說。她們之間放著一堆草莓,她把一顆草莓塞進嘴巴,將梗丟進花園。 漢娜聳聳肩:「爸爸一向很頑固。」
「反正,」埃米琳說,「拒絕讀信不啻是種愚蠢。如果戴維肯花工夫從遙遠的法國寫信過來,爸爸至少要看一下。」
漢娜凝望雕像,歪著頭,水池的漣漪反射在她的臉龐上,形成點點斑紋,閃耀奪目。「戴維讓爸爸出糗。他沒經過他的同意,違抗爸爸的命令去參戰。」
「唉,都過了一年了。」
「爸爸不輕易原諒人,戴維也知道這點。」
「但這信真的很有趣。你再讀讀餐廳那段,有關布丁的那段。」
「我不要再念一遍了,我連頭三遍都不應該念。對你這麼年輕的人來說,內容太粗野了。」她遞出信紙,在埃米琳臉上投下陰影,「拿去,你自己看。第二頁上有個啟示性的圖解。」一陣溫熱的微風吹來,信紙飛揚,我看見信紙頂端的角落有個用黑色線條畫成的圖畫。
我的腳步在白石小徑上發出嘎吱聲,埃米琳抬頭看見我站在漢娜後方。「哦,檸檬汁,」她將手臂從水池中縮回,顯然忘了信的事,「太好了,我正好很渴。」
漢娜轉身,將信塞進腰帶內。「格蕾絲。」她微笑著說。
「我們在躲吉福德老先生,」埃米琳轉身坐起來,背對著噴泉,「哦,太陽好溫暖。它直接照在我頭上。」
「還有你的雙頰上。」漢娜說。
埃米琳對著太陽抬起臉蛋,閉上雙眼。「我不在乎。我希望一整年都是夏天。」
「吉福德勳爵已經走了嗎,格蕾絲?」漢娜說。
「我不確定,小姐。」我將托盤放在噴泉邊緣。」我想他應該走了。我端早茶進去時,他在起居室里,夫人沒有說他要留下來。」
「我希望他不會留下來,」漢娜說,「現在令人不愉快的事已經夠多了,我可不希望他整個下午都在批評我的著裝。」
一張鍛鐵小花園桌放在粉紅和黃色忍冬花叢旁邊,我將它搬過來,讓彎曲的桌腳穩穩立在白石小徑上,然後將托盤放在桌上,開始倒檸檬汁。
漢娜用拇指和食指旋轉著一顆草莓的梗:「你聽到吉福德勳爵說的話了嗎,格蕾絲?」
我遲疑片刻。我倒茶時,不應該聽他們的對話。
「有關祖父的財產,」她咄咄逼人,「有關里弗頓莊園。」她的眼睛躲開我,我懷疑,她在問我時可能也覺得不自在。
我吞了吞口水,放下壺:「我……我不確定,小姐……」
「她聽到了!」埃米琳驚呼出聲,「我看得出來——她臉都紅了。你聽到了,不是嗎?」她往前傾,睜大眼睛,「告訴我們。會發生什麼事?爸爸會繼承財產嗎?我們會留下來嗎?」
「我不知道,小姐,」我像往常一般,在面對埃米琳傲慢蠻橫的注意力時,頗感畏怯,「沒人知道。」
埃米琳拿起一杯檸檬汁。「一定有人知道,」她高傲地說,「我想,吉福德勳爵一定知道。如果不是要討論祖父的遺囑,他為何今天前來?」
「我的意思是,小姐,那要視情況而定。」
「視什麼情況?」
漢娜說話了:「葉米瑪伯母的嬰兒。」她的眼神與我的交匯,「對不對,格蕾絲?」
「是的,小姐。」我平靜地說,「至少我認為那是他們討論的內容。」
埃米琳說:「葉米瑪伯母的嬰兒?」
「如果是個男孩,」漢娜若有所思地說,「所有財產都由他繼承。如果不是男孩,爸爸就會變成阿什伯利勳爵。」
埃米琳剛將一粒草莓放入嘴內,現在一手遮住嘴唇,縱聲大笑:「我不能想像爸爸成為莊園的主人。太蠢了。」她襯裙的桃色腰帶鉤到水池邊緣,線頭開始鬆開。一條長長的線蜷曲在她腿旁邊。我稍後得記得將它縫補好。「你想,他會希望我們住在這嗎?」
哦,是的,我滿懷希望地期待。過去一年來,里弗頓莊園太安靜了。沒有太多事情可做,只能不斷打掃空蕩房間的灰塵,試著不要去擔心還在戰場上打仗的人。
「我不知道,」漢娜說,「我可不希望如此。要在這裡讀過無聊的夏日已經夠糟的了。鄉間的日子過起來很漫長,而能做的有趣事物卻只有一半。」
「我敢賭他會。」
「不可能,」漢娜堅決地說,「爸爸無法忍受和工廠分開。」
「我不知道,」埃米琳說,「如果有樣東西能讓爸爸愛它甚過愚蠢的汽車,那就是里弗頓莊園。他最喜歡這個地方。」她的眼神望向天際。「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想待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又沒有人可以說話——」她打住話,喘口大氣,「哦,漢娜,你知道我剛才想到什麼了嗎?如果爸爸變成勳爵,我們就是小姐閣下了,不是嗎?」
「我想是吧,」漢娜說,「如果值得的話。」
埃米琳跳起身,翻了個白眼。「當然非常值得。」她將杯子放回桌上,爬到水池邊緣,「里弗頓莊園的埃米琳·哈特福德小姐閣下。聽起來很順口。你不覺得嗎?」她轉身,向她的倒影屈膝行禮,眨著眼睛,伸出纖纖小手,「幸會,英俊的勳爵。我是埃米琳·哈特福德小姐閣下。」她大笑,沿著玻璃磚邊緣輕巧地跳躍,兩臂伸直以維持平衡,不斷重複那個帶著頭銜的自我介紹,為自己表演的小喜劇開心不已,。
漢娜盯了她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道:「你有姊妹嗎,格蕾絲?」
「沒有,小姐,」我說,「也沒有兄弟。」
「真的?」她說,仿佛她從未想到有人會沒有手足。
「我沒那麼幸運,小姐。我家只有母親和我。」
她看著我,在陽光中眯起眼睛:「你母親,她以前在這裡服務過。」
那是個簡單的敘述,而非提出問題。「是的,小姐。直到我出生,小姐。」
「你很像她。我是說,看起來。」
我嚇了一大跳:「小姐?」
「我在祖母的家族剪貼簿里看過她的照片。上個世紀的一張家族合照。」她一定是感覺到我的困惑,因此滔滔不絕地解釋,「我不是在找你母親的照片;你不該這麼想,格蕾絲。我看到她時,我正試圖找我母親的一張照片。你和你母親像得驚人。同樣漂亮的臉蛋,同樣溫和的眼神。」
我從未看過母親的照片,從未看過她年輕時的模樣,漢娜的描述與我所了解的母親迥然不同,突然之間,我產生一股想偷看照片的無法壓抑的渴望。我知道阿什伯利夫人存放剪貼簿的地方,就在她書桌的左邊抽屜。而現在南希不在,因此,我常單獨打掃起居室。如果我能趁哈特福德家族在其他地方活動或忙碌的空當,如果我手腳很快的話,偷看照片應該不是很困難吧?
「她為何沒回里弗頓莊園?」漢娜說,「我是說,在你出生之後。」
「那不可能,小姐。帶著小嬰兒不可能回來。」
「我確定祖母以前請過有家庭的僕人。」她微笑道,「如果她請你母親回來的話,想像一下,我們可能從小就會認識。」漢娜望著池水,輕皺眉頭,「也許她在這裡不快樂,所以不想回來工作?」
「我不知道,小姐。」我說,對與漢娜討論母親一事產生無法解釋的不安感,「她從來沒有多說什麼。」
「她現在在其他莊園服務嗎?」
「不,現在她替人縫補衣物,小姐。在村莊裡。」
「她自力更生?」
「是的,小姐。」我從來沒有想到用這個成語來形容母親的處境。
漢娜點點頭:「那一定能得到某種成就感。」
我看著她,不確定她是否是在調侃我。但她的臉很嚴肅,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小姐,」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今天下午要回去看她。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問問她?」
她的眼神蒙矇矓矓,思緒好似飄浮到遠方。她看著我,眼中的陰影迅速飛走。「不用。那不重要。」她摸索著戴維信件的邊緣,它還插在襯裙內,「你有阿爾弗雷德的消息嗎?」
「有的,小姐,」我回答,很高興能改變話題。阿爾弗雷德是較為安全的話題,他屬於這個世界,「我在這禮拜收到他的信。他九月會放假回來。」
「九月,」她說,「就快到了。你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
「哦,是的,小姐,我一定會的。」
漢娜帶著心照不宣的微笑,我的臉漲得通紅。「我的意思是,小姐,我們樓下的人都會很高興見到他。」
「你們當然會,格蕾絲。阿爾弗雷德是個好人。」
我的雙頰感到刺痛,一片酡紅。漢娜猜對了。雖然阿爾弗雷德的信仍然是寫給所有的僕人看的,但他的傾訴對象逐漸變成我,內容也改變了。對家鄉和私密事物的討論取代了對戰爭的討論。他講著他有多想念我,多在乎我。未來……我眨眨眼:「戴維少爺呢,小姐?他會很快放假回家嗎?」
「他想是在十二月。」她的手指撫摸過墜飾項鍊的蝕刻表面,瞥瞥埃米琳,壓低聲音,「你知道,我有種很強烈的感覺,這會是他最後一次回家。」
「小姐?」
「現在他逃離了,格蕾絲,看過這個世界……嗯,他有了新的人生,不是嗎?一個真實的人生。戰爭會結束,他會留在倫敦,研習鋼琴,成為偉大的音樂家。過著興奮刺激和充滿冒險的人生,就像我們以前玩的那些遊戲……」她的眼光越過我,望向宅邸,微笑消失,然後她嘆了口氣,那是一聲長而平穩的嘆息,肩膀隨之下垂,「有時候……」
這字眼懸掛在我們之間:疲倦無力、沉重、意味深長,我等待著,但結尾沒有出現。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我做了我最擅長做的事,保持沉默,並將最後的檸檬汁倒入她的玻璃杯內。
她抬頭看我,將杯子舉高:「拿去,格蕾絲。這杯給你喝。」
「哦,不行,小姐。謝謝你,小姐。我不渴。」
「胡說,」漢娜說,「你的雙頰幾乎和埃米琳的一樣紅。拿去。」她將杯子舉向我。
我偷看埃米琳一眼,她正在另一側的水池,將粉紅和黃色忍冬花放在水面上浮沉。「真的,小姐,我……」
「格蕾絲,」她假裝很嚴肅地說,「天氣很熱,我堅持給你喝。」
我嘆口氣,接下杯子。杯子在我手中帶來一股涼意。我將它舉到唇邊,也許只喝一小口就好……
後方傳來一個興奮的喊叫聲,漢娜迅速轉身。我抬起頭,對著烈陽眯著眼睛。太陽開始西下的旅程,空氣朦朧模糊。
埃米琳蜷伏在雕像一半高處,就在靠近伊卡洛斯的岩架上。她金色的頭髮散亂,如大波浪般捲曲,她在一隻耳朵後面插了幾朵白色鐵線蓮。襯裙的裙邊濕透,貼在腿上。
在炙熱刺眼的白色陽光中,她看起來與雕像融為一體。第四個美人魚甦醒過來。她對著我們揮揮手,對著漢娜揮揮手:「上這兒來,可以看到湖。」
「我看過了,」漢娜對著她大叫,「我帶你看的,記得嗎?」
天空高處傳來一陣嗡嗡聲,一架飛機飛過。我不確定飛機的機種,阿爾弗雷德一定會知道。
漢娜直愣愣地盯著飛機,直到它消失在刺眼光亮中,成為一小點後,才將頭轉開。她突然堅定地站起身,快速走到放置她們衣服的花園小椅邊。我放下檸檬汁,過去幫她套黑裙裝。
「你在做什麼?」埃米琳問她。
「穿衣服。」
「為什麼?」
「我有事要去屋裡做……」我拉直漢娜的上衣,她停頓了一下,「普林斯小姐的法文動詞練習。」
「你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用功?」埃米琳懷疑地皺著鼻子,「現在放假。」
「我要她額外上課。」
「你沒有。」
「我有。」
「嗯,那我也要去。」埃米琳說,但動都沒動。
「隨你,」漢娜冷淡地說,「如果你厭煩的話,或許吉福德勳爵仍會在宅邸里陪你。」她坐在小椅上,開始綁靴子。
「得了,」埃米琳噘著嘴,「告訴我你要做什麼。我會保守秘密。」
「老天,」漢娜說,睜大眼睛看她。「我可不希望有人發現我在練習法文動詞。」
埃米琳靜靜坐了一會兒,盯著漢娜,雙腿在大理石翅膀上敲擊出聲。她探出頭:「你保證那就是你要做的事?」
「我保證,」漢娜說,「我要到宅邸里做些翻譯。」她偷偷看我一眼,我醒悟她只說了一半的真話。她是要練習翻譯沒錯,但那是速記翻譯,而非法文。我低下眼睛,感覺成為她的共犯,為之欣喜若狂。
埃米琳慢慢搖著頭,眯起眼睛:「撒謊是種道德罪,你知道的。」她抓著麥草。
「是的,哦,虔誠的埃米琳。」漢娜大笑著說。
埃米琳的雙臂在胸前交握:「隨你。保留你那愚蠢的秘密吧。我不在乎。」
「很好,」漢娜說,「這下皆大歡喜。」她對著我微笑,我也回報一笑。「謝謝你端檸檬汁過來,格蕾絲。」然後她走過小門和長道,消失無蹤。
我那天下午拜訪母親的時間相當短暫,如果不是發生了一件事,我應該會將它淡忘。
通常在我拜訪母親時,我們會坐在廚房裡,那裡的光線最亮,最適合縫補衣服,那也是我去里弗頓莊園工作前,我們最常待的地方。那天,她在門口迎接我,將我帶入通向廚房的小客廳。我非常驚訝,納悶母親是否還在等哪位客人,因為我們很少用那個房間。只有在重要人物,如阿瑟醫生或牧師來訪時,才會請他們去那個房間。我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等她端茶過來。
看得出,母親為了讓房間看起來優雅宜人,花了很多心思。她最喜歡是一隻畫有鬱金香的白瓷花瓶,那是祖母留給她的。瓶子放在桌子的一邊,神氣地懷揣著一把枯萎的雛菊。坐墊平平整整地安放在沙發中央,母親縫補時經常將其捲起來塞在背後。它就是個狡猾的冒牌貨,端坐在那裡,看起來似乎除了裝飾之外,從未有過其他功用。
母親端茶過來,坐在我對面。我看著她倒茶。只有兩個茶杯。我恍然大悟,原來只有我們兩個人。那房間、花朵和坐墊,都是為我準備的。
母親用雙手握住茶杯,我看見她的手指僵硬地交纏。她無法在這種情況下縫補。我納悶,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她又是如何維持生計的。我每個禮拜都送部分薪資給她,但當然不夠。我很擔心,便問母親。
「不關你的事,」她說,「我會想辦法。」
「但,母親,你應該告訴我。我可以多送點錢過來,反正我沒地方花。」
她憔悴的臉在自我防禦和承認失敗間搖擺不定。最後嘆息:「你是個好女孩,格蕾絲,你已經盡力了。你無須擔心你母親的不幸遭遇。」
「你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母親。」
「你只要確定不要犯同樣的錯誤就好。」
我硬起心腸,決定冒險一問,我溫柔地說:「什麼錯誤,母親?」
她將頭轉開,我默默等待,心臟快速跳動,她咬著乾燥的下唇。我忖度,她是否終於要告訴我,那個從我記事起便橫亘在我們之間的秘密……
「嗯。」她最後說,臉轉向我。這個話題的大門隨著這聲「嗯」被猛然關上。她抬起下巴,如往常般問起宅邸和哈特福德家族的事。
我在期待什麼?我母親會突然改變個性,打破習慣?她會對我傾吐過去的悲傷?但它們足以解釋我母親的嚴厲刻薄,使我們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相互了解嗎?
你知道,也許我期待這樣的發展。我還很年輕,而這是我唯一的藉口。
但這是歷史,不是小說,即使故事不如此發展,你也不會太驚訝。反之,我吞下失望的苦澀,告訴她死亡的噩耗,但我在描述這家族最近的不幸遭遇時,感到告密般的罪惡感。首先是少校的噩耗——漢密爾頓先生憂鬱地接受黑邊電報,葉米瑪劇烈地顫抖手指,以致剛開始時,她竟然無法打開它——以及幾天後,阿什伯利勳爵過世的消息。
她緩緩搖著頭,這個動作越發凸顯她那細長的脖子。她放下茶:「我也聽說了不少事。只是我不確定其中有多少是謠言。你也知道,這個村莊到處都是流言蜚語。」
我點點頭。
「阿什伯利勳爵怎麼死的?」她說。
「漢密爾頓先生說有兩個原因。部分是中風,部分是熱氣。」
母親繼續點著頭,咬著臉頰內部:「湯森太太怎麼說?」
「她說才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是悲慟殺死了他,就這麼簡單。」我壓低嗓門,無意中模仿了湯森太太的尊敬口吻。「她說,少校的死使爵爺閣下心碎。當少校被射殺時,他父親所有的希望和夢想隨著他的鮮血流入法國的土壤。」
母親微笑,但那並不是快樂的微笑。她慢慢搖頭,瞪著她眼前的牆壁,上面掛著遙遠的海的繪畫。「可憐,可憐的弗雷德里克。」她說。我大吃一驚,一開始,我以為我一定是聽錯了,或者是她說錯了,意外講錯名字,因為這話毫無道理。可憐的阿什伯利勳爵,可憐的瓦奧萊特夫人,可憐的葉米瑪。但是,弗雷德里克?
「你不用擔心他,」我說,「他很可能會繼承莊園。」
「光有錢不能得到快樂,女孩。」
我不喜歡母親提到快樂。從她口中說來,這份感覺讓人覺得空虛異常。母親眯緊的眼睛和她空蕩的房子,使她根本不適合提出這類建議。但我多少有點內疚。我無法說出我到底在責怪自己哪裡不對。我悻悻地回答:「你可以試著跟芬妮這樣說。」
母親皺起眉頭,我這才察覺她不知道這個名字。
「哦,」我感到一股無法解釋的快活,「我忘了,你不認識她。她由克萊姆夫人監護。她想嫁給弗雷德里克先生。」
母親不可置信地瞪著我:「嫁給弗雷德里克先生?」
我點點頭:「芬妮這一整年來都在他身上下工夫。」
「他沒有向她求婚吧?」
「沒有,」我說,「但那只是時間問題。」
「誰告訴你的?湯森太太?」
我搖搖頭:「南希。」
母親從震驚中稍稍恢復鎮定,擠出一抹微弱的笑容:「這位南希弄錯了,弗雷德里克不會再婚。在佩內洛普後,他不會再婚。」
「南希不會弄錯。」
母親的雙臂在胸前交握:「在這點上,她大錯特錯。」
她的斬釘截鐵讓我不快,她好像比我還了解在宅邸發生的事。「甚至連湯森太太都同意這點,」我說,「她講,瓦奧萊特夫人贊成這場婚姻,雖然弗雷德里克先生看起來不認同母親的看法,但在必要時刻,他從不會忤逆她。」
「不,」母親的微笑在閃爍後消失,「不,我想他會。」她轉頭瞪著敞開的窗戶外頭、隔壁鄰居的灰色石牆,「我從未想到他會再婚。」
她的聲音里失去所有的自信,我自責不已。我因逼她認清她的身份而感到羞愧。母親顯然喜歡這位佩內洛普——漢娜和埃米琳的母親。她一定是的。不然還有什麼原因能夠解釋她不願見到弗雷德里克先生再婚?或怎麼解釋當我咬定此事時,她的反應?我緊握她的手:「你說得對,母親。我講話太魯莽了。我們不能確定。」
她沒有回答。
我靠近她:「沒有人能篤定地說弗雷德里克先生真的對芬妮有份特殊感情。他看馬鞭的眼神還比較多情呢。」
我開這個玩笑試圖哄她開心,我高興地看見她轉頭面對我。我非常驚訝,因為在那一瞬間,午後的陽光照耀在她臉頰上,她棕色的眼眸襯映出一片翠藍,母親看起來幾乎是美麗的。
我想到漢娜的話,還有母親的照片,就在這時,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看看那張照片。我想看看母親曾經是哪種人。漢娜口中的美麗女孩,湯森太太則對她抱著如此鍾愛的記憶。
「他的馬術一直很好。」她說,一邊將茶杯放在窗台上。之後的行為再次讓我驚訝。她握住我的手,撫摸我手掌上的硬繭:「告訴我你的新工作。看看這些繭,可見你在那兒非常忙碌。」
「沒有那麼糟,」我被她鮮少表現的母愛所感動,「清理房間和洗衣物是很辛苦,但有些工作我很喜歡。」
「哦?」她歪著頭。
「南希在忙車站的工作,所以我最近在樓上做了很多工作。」
「你喜歡,是不是,女兒?」她的語氣很平靜,「在大宅邸的樓上工作?」
我點點頭。
「你喜歡哪一點?」
置身於壯麗房間的精緻瓷器、繪畫和掛氈之間,傾聽漢娜和埃米琳的玩笑、調侃和夢想。我記起母親稍早的感受,突然知道我有一個方法可以討她歡心。「那讓我感到快樂,」我說,並向她透露其實連我都不確定的想法,「我希望有天我能成為某位夫人的貼身女僕。」
她看著我,眉頭間鼓起害怕的皺紋。「成為夫人的貼身女僕的確是有光明的未來,女兒,」她說,聲音變得微弱,「但快樂……快樂來自我們自己的壁爐邊,你在陌生人的花園裡摘不到快樂的花朵。」
那天傍晚走回里弗頓莊園時,我反覆思索母親的告誡。她當然是在告訴我,不要忘記身份。她在這個話題上已經訓誡過我好幾次。她要我記得,我的快樂只能在僕人大廳壁爐中的煤炭中尋得,而不是在夫人閨房中的精緻珍珠上。但哈特福德不是陌生人。如果在她們附近工作,聆聽她們的對話,整理她們美麗的衣服時,我能找到一絲樂趣,那又會有什麼害處?
我陡然醒悟到她是在嫉妒,嫉妒我在宅邸里的地位。她一定是很在乎佩內洛普,女孩子們的母親。所以當我談論到弗雷德里克先生再婚的事時,她才會如此光火。現在,看到我在她服務過的宅邸工作,讓她想起她被迫放棄的世界。但她不是被迫的,不是嗎?漢娜說,瓦奧萊特夫人曾經請過有家庭的僕人。如果母親真的嫉妒我取代她的地位,她為何堅持要我到里弗頓莊園服務呢?
我走上林蔭大道,稍稍停下腳步,觀察宅邸。太陽改變位置,里弗頓莊園籠罩在陰影中。像山丘上的一隻巨大甲蟲,蹲坐在熱氣和憂愁之間。但當我站在那裡時,我心中充滿溫暖的安定感,我第一次感到篤定,從村莊走到里弗頓莊園的路上,原來那股飄搖無依的感覺消失殆盡。我進入幽暗的僕人大廳,往黑黢黢的走廊走去。腳步聲在冷冽的石制地板上嗒嗒迴蕩。廚房一片沉寂。燉牛肉湯的氣味徘徊不去,似乎貼在牆壁上,但房間內空蕩無人。身後的餐廳內,掛鍾發出響亮的嘀嗒聲。我在門口凝望。餐廳內也沒有人。桌上放著形影孤單的茶杯和小碟子,但喝茶的人不知上哪兒去了。我摘下帽子,將它掛在牆壁的鉤子上,撫平裙子。我嘆口氣,嘆息聲拍打在安靜的牆上。我不禁輕輕微笑。我從來沒能在樓下獨處。
我瞥瞥時鐘。比原先預定回來的時間早了半小時。我想喝一杯茶。母親泡的茶在我嘴中留下苦苦的澀味。
廚房玻璃台上的茶壺套著毛料保暖罩,還是溫的。我正拿出一個茶杯,南希飛快地轉過角落,看見我時,眼睛睜得老大。
「葉米瑪,」她說,「她要分娩了。」
「但預產期是八月。」我說。
「嗯,小寶寶不管那些,對不對?」她邊說邊丟了一方小毛巾給我,「把這和一碗溫水拿上樓。我找不到其他人幫忙,得有人去叫醫生。」
「但我沒穿制服……」
「母親和嬰兒不會在乎。」南希說,一邊衝進漢密爾頓先生的餐具室去打電話。
「但我該說什麼?」我對著空蕩的房間、我自己和手上的抹布,發出這個問題,「我該怎麼做?」
南希探頭出來:「我也不知道,不是嗎?你自己想辦法。」她揮舞一隻手臂,「跟她說一切會沒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會順利生產。」
我將毛巾掛在肩膀上,裝了一盆水,遵照南希的吩咐走上樓。雙手略略發抖,一些水潑濺到走廊地毯上,留下暗紅色的污跡。
抵達葉米瑪的房間時,我猶豫了一下。實心木門後面傳來低沉的呻吟。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敲門,然後進入房間。
房間很暗,一道微弱的銀光從沒有拉嚴的窗簾縫隙中流瀉進來,形成一條緞帶,毫無生氣的灰塵於其間飛舞。龐大的楓木四柱床在房間中央成為一團陰影。葉米瑪靜靜躺著,呼吸急促。
我默默走到床邊,蹲在一旁,將碗放在小桌子上。
葉米瑪發出呻吟,我咬著下唇,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沒事,」我溫柔地說,想起母親在我得猩紅熱時說的話,「沒事。」
她全身顫抖,喘了三大口氣,掙扎著呼吸,緊緊閉上眼睛。
「一切都會很順利。」我說,將毛巾泡在水裡,折成四半,放在她額頭上。
「強納森……」她說,「強納森……」他的名字從她嘴中說出來如此令人心痛。
我什麼也無法說,只有保持沉默。
她發出更多呻吟和啜泣聲。翻滾身軀,對著枕頭嗚咽。手指划過身邊空蕩的床單,尋找看不見的慰藉。
然後恢復靜默。她的呼吸遲緩下來。
我將毛巾從她額頭上拿開。她的肌膚溫熱,我再將毛巾泡在那碗水中。我將它擰乾,折好,伸出手,再將它放在她額頭上。
她睜開眼睛,眨眨眼,在陰暗中辨識我的臉。「漢娜。」她嘆口氣說道。她的誤認讓我大吃一驚。但心中又雀躍萬分。我張開嘴巴想糾正她,但她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時,我打住話。「我很高興是你,」她用力握住我的手指,「我好害怕,」她耳語,「我感覺不到任何胎動。」
「沒事,」我說,「寶寶在休息。」
這似乎讓她稍微穩定下來。「是的,」她說,「在寶寶生下前,總是如此。我只是……沒……寶寶來得太快了。」她將頭轉開。她再度說話時,聲音微弱到我得努力傾聽。「每個人都希望我生男孩,但我不想。我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孩子。」
「你不會的。」我說,真的希望如此。
「我的家族有個詛咒,」她的臉仍藏在枕頭中,「我母親告訴過我,但我不相信她。」
我想,她精神恍惚了。憂傷再次襲擊她,她變得迷信。「沒有詛咒這回事。」我溫柔地說。
她發出一個聲音,介於大笑和啜泣之間:「哦,是的。我們的前任女王也是這樣失去兒子的。流血不止的詛咒。」她安靜下來,一隻手撫過腹部,改變躺姿,面對我。她的聲音只比耳語略微大聲:「但女孩子……詛咒不會降臨在女孩子身上。」
門「砰」地打開,南希衝進來。她身後是個高瘦的中年男人,臉上帶著固執而吹毛求疵的表情,我想他就是醫生,但他不是村莊裡的阿瑟醫生。南希放好枕頭,打開一盞燈,扶著葉米瑪躺好。突然間,我的手又恢復知覺,我被推到一旁,離開房間。
下午轉成傍晚,傍晚進入夜晚,我靜靜等待,不知結果為何,希望一切順利。時間過得非常緩慢,而且我有一大堆工作得做。我得端晚餐、鋪床,收集隔天要洗的衣物,但我的心思一直停留在葉米瑪身上。
終於,當太陽的光暈閃爍著滑下西方的石楠荒原後方時,南希咔嗒咔嗒跑下樓梯,手上拿著碗和毛巾。
我們剛吃完晚餐,還坐在餐桌旁。
「結果如何?」湯森太太說,將手帕緊緊抓在胸前。
「嗯,」南希說,「母親在八點二十六分順利生產。寶寶雖小,但很健康。」
我緊張地等待。
「但讓人稍稍為她感到遺憾,」南希抬起眉毛,「是個女孩。」
我收好葉米瑪的晚餐托盤時已經是十點鐘了。她睡著了,將裹好的小凱莎抱在懷裡。我在關掉床頭燈前,停下來看了小女孩一會兒:她噘著嘴唇,頭髮金紅色,眼睛緊閉。不是個繼承人,但是會活下去,長大成人,學會愛與被愛。
我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手裡端著托盤。我的燈在黑黢黢的走廊上投下唯一的亮光,影子橫越過掛在牆壁上的排排畫像。當最新的家族成員安穩地在緊閉的門後方熟睡時,過去的哈特福德家族展開永恆的守夜,靜默地凝視著他們曾經擁有的入口大廳。
我抵達主廳時,注意到起居室門下滲出一道細長柔和的光線。這個晚上忙碌異常,漢密爾頓先生顯然忘了關燈。我暗自慶幸,發現的人是我。儘管新誕生的孩子會帶來祝福,但瓦奧萊特夫人若發現她的守喪規矩被打破,一定會相當不悅。
我推開門,驚詫地呆在原地。
弗雷德里克先生正坐在他父親的椅子上。新的阿什伯利勳爵。
他蹺起長長的雙腿,一手托著腮幫子,臉隱藏在黑暗中。
他的左手拿著一封信,上面有明顯的黑色線條圖案,我認出那是戴維的信,漢娜在噴泉旁念的信,它的內容讓埃米琳咯咯笑個不停。
弗雷德里克先生的背在顫抖,剛開始時我以為他也在大笑。
然後他發出一聲我永遠無法忘懷的聲音。一個喘氣聲。低沉粗礪,不由自主,又無比空洞,滿是苦惱和悔恨。
我站了一會兒,無法動彈,然後倒退離開。輕輕掩上門,不再與憂傷的他作伴。
敲門聲傳來,我回過神。現在是一九九九年,我在希斯謬贍養院的房間內,手上仍然拿著那張拍出我們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嚴肅照片。年輕女演員坐在棕色椅子上,仔細觀察她長發發尾。我走神多久了?我看看表。剛過十點。這可能嗎:記憶消融自己的盡頭,古老的場景和鬼魂甦醒,而時間絲毫沒有消逝。門打開,烏蘇拉回到房間,西爾維婭緊跟在後,端著放了三個茶杯的銀制托盤,努力維持平衡。看得出來,她很用心,沒有用平常的塑料托盤。
「我很抱歉,」烏蘇拉說,再次坐到我的床尾,「通常我不會這麼做。但這事很緊急。」
剛開始,我不確定她的意思,後來我看見她手中的手機。
西爾維婭遞給我一杯茶,繞過我的椅子,將一杯熱騰騰的茶遞給凱拉。
「希望你們在我不在時已經進行聊過了。」烏蘇拉說。
凱拉微笑,聳聳肩:「幾乎結束了。」
「真的?」烏蘇拉說,濃密的劉海下,眼睛大大地睜著,「不敢相信我竟然錯過整個專訪。我很期待聽聽格蕾絲的回憶。」
西爾維婭將手放在我額頭上「你看起來有點不舒服。需要止痛藥嗎?」
「我很好。」我說,聲音沙啞。
西爾維婭抬起一道眉毛。
「我真的很好。」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說。
西爾維婭哼了一聲,搖搖頭。我知道,她打定主意不再管我。至少現在。隨你便,我可以看出她這麼想。我可以盡情否認,但她毫不懷疑,在我的客人抵達希斯謬贍養院停車場前,我就會按鈴要止痛藥。她可能是對的。
凱拉喝了一口綠茶,然後將杯子和小碟子放在我的梳妝檯上:「請問哪裡有洗手間?」
我能察覺到西爾維婭正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我。「西爾維婭,」我說,「可以帶凱拉去嗎?」
西爾維婭幾乎無法克制她的興奮:「當然,」她說,雖然我看不見她,但我知道她趕快理了理頭髮,「這邊,帕克小姐。」
烏蘇拉在門關上時對著我微笑。「謝謝你和凱拉見面,」她說,「她是我一位製片朋友的女兒,得特別照顧她。」她瞥瞥門口,壓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選擇字眼,「她人不壞,但她有點……不懂事。」
「我倒沒注意到。」
烏蘇拉大笑。「全因為她有聲名遠播的父母,」她說,「這些孩子看著他們的父母因富裕、名氣或美貌而得到榮譽或爵位,誰能怪他們也會渴望相同的東西?」
「那很正常。」
「但是,」烏蘇拉說,「我還是該在這兒,扮演她的監護人……」
「如果你不停止道歉,我會懷疑你真的做了某些錯事,」我說,「你讓我想起我孫子。」她看起來局促不安,我察覺到那些深色眼眸中有某種東西。我稍早沒有注意到的陰影。「你的問題解決了嗎?」我說,「在電話上?」
她嘆口氣,點點頭:「是的。」
她停下來,我保持沉默,等她繼續說下去。我從很久以前就學到,靜默能使人對你傾吐各種秘密。
「我有個兒子,」她說,「費恩。」這名字在她唇上留下一個既悲哀又快樂的微笑。「他上禮拜六剛滿三歲。」她的眼光從我臉上轉開,降落在她頻頻翻轉的茶杯邊緣。「他的父親……他和我從來沒有……」她用指甲輕敲杯子兩下,再度正眼看我。「費恩和我相依為命。剛剛是我母親打電話來。電影拍攝期間,她幫我照顧費恩。他摔了一跤。」
「他沒事吧?」
「沒事,他只是扭到手腕。醫生幫他包紮好了。他沒事。」她微笑著,但她的眼眶中滿是淚水。「我很抱歉……老天……他沒事,我不知道我何必要哭。」
「你在擔心,」我看著她說,「現在你鬆口氣了。」
「是的,」她突然變得非常年輕而脆弱,「而且有罪惡感。」
「罪惡感?」
「是的,」她說,但沒有詳盡說明。她從袋子裡拿出一張面紙拭淚,「能和你談談真好。你讓我想起我祖母。」
「她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女人。」
烏蘇拉笑出聲來:「是的,」她擤擤鼻涕,「老天,我在幹嗎,抱歉,我不該對你傾吐心事,格蕾絲。」
「你又在道歉了。你必須停止這麼做。」
走廊傳來腳步聲。烏蘇拉看著門,擤擤鼻涕。「至少讓我謝謝你。你肯見我們。你肯接受凱拉的訪問。還有聽我傾吐心事。」
「我覺得很愉快,」我說,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因為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最近很少有訪客。」
門打開,她站起身,傾過身子來吻我的臉頰。「我會很快再回來看你。」她說,溫柔地握住我的手腕。
我實在無法解釋,為何我聽到這話後會開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