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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2:13:42
作者: (澳)凱特·莫頓
她想到這個點子的那一天就和平常一樣。那是在一九三三年的早春時分,天氣依舊寒冷,她整個早上都坐在洛恩內斯的烘衣櫃旁,兩腳靠在熱水槽上,閱讀著妥善保存在金絲鐵盒裡的報紙剪輯,這個盒子是曾祖父霍勒斯從印度帶回來的,她把它從閣樓里偷了出來。她發現一篇關於美國林德堡的男孩綁架案的文章,這讓她思考起關於贖金和紙條來,以及罪犯如何才能最有效地不被警方偵破。她最近才意識到(覺悟的同時她也剛迷戀上阿加莎·克里斯蒂)她之前嘗試寫的故事缺少謎題、複雜的關係,以及用來迷惑和誤導讀者的曲折離奇的事件;還有,犯罪。愛麗絲判斷,完美小說的關鍵在於圍繞著解開犯罪謎題的故事,聲東擊西地把讀者騙得團團轉。她穿著羊毛襪子的腳趾伸進熱水槽溫暖的罩子,不停地琢磨著故事創意,比如誰、為什麼,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何。
午飯後她仍然在思考著那幾行字,她披上母親的舊貂皮大衣,去花園找本了。外面狂風大作,但是他在魚塘邊,在他搭建的秘密花園裡,整個花園被高大的環形籬笆遮蔽著。她在池塘冰冷的大理石上坐下,威靈頓長筒靴的後跟戳著周圍的苔蘚,看到他的工具包里她借給他的《斯泰爾斯莊園奇案》一書的時候,不禁一陣喜悅。
本在花園的另一邊收著雜草,並沒有察覺她的到來,因此愛麗絲坐了一會兒。他露著前臂,潮濕的皮膚上,汗水凝聚成汗珠,還有土渣掛在上面。他迅速地從眼前拂去一束長長的深色頭髮,終於,她等不下去了。「我想到一個絕妙的點子。」她說道。
他快速地回過頭。她把他嚇了一跳。「愛麗絲!」驚訝很快便屈服於喜悅,「一個點子?」
「我整個早上都在忙這個,我不喜歡自誇,但我很肯定這會是我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
「是嗎?」
「是的。」然後她說了一些話,一些在以後她會不惜一切代價收回的話,「綁架,本。我打算寫一本關於綁架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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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架,」他重複道,抓了抓腦袋,「綁架小孩?」
她熱切地點點頭。
「為什麼會有人帶走一個不屬於他們的孩子?」
「當然是因為父母非常有錢!」
他一臉狐疑地看著她,似乎並不確定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
「為了錢。」愛麗絲開玩笑地翻了個白眼,「索要贖金。」老於世故的姿態讓她的嗓音聽上去有些尖銳,在她自己聽起來都非常像飽經世故的女人。愛麗絲接著開始向他闡述自己的計劃想法,同時禁不住欽佩自己的故事給她本人賦予了引人入勝的危險因素,讓人感覺她知道非常多關於犯罪心理的作品。「我故事裡的綁架犯會陷入低谷。具體結果怎樣我還不確定,我還沒有開始著手細節。也許他被從遺囑里刪除了名分,失去了繼承權;也或者他是名科學家,有一個重大的發現,但他的合作夥伴,那個孩子的父親,竊取了他的成果並且因此發了大財,於是他陷入了痛苦和憤怒中。原因並不重要,只有——」
「他是個可憐人。」
「是的,而且他已經孤注一擲。他因為某些原因需要這筆錢,也許他身負巨債,或者他想和一個不同身份的年輕女人結婚。」愛麗絲感到自己臉頰一熱,強烈地意識到她的描述十分貼近他們自己的處境。她匆匆地繼續下去,在情節中添加了一些線索。「不管是什麼情況,他急需很大一筆錢,並且想出了這個辦法。」
「不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傢伙。」本一邊說,一邊抖落手裡一大束雜草上的泥土。
「惡棍不需要討人喜歡。他註定不會讓大家喜歡。他是個惡棍。」
「但實際上人並不會是那個樣子,不是嗎,徹頭徹尾的壞人或者好人?」
「他不是個真人,只是個故事角色而已。這是兩碼事。」
「好吧,」本輕輕地聳了聳肩,「作者是你。」
愛麗絲皺了皺鼻子。她本來還進行得挺順利的,可她的思路經過這麼一打斷就找不到了。她翻開筆記本,試圖尋找自己講到哪裡了。
「只是,」本把釘耙插進土裡,「現在在我看來,你的那些偵探小說我並不怎麼喜歡了。」
「怎麼回事?」
「粗略的筆法,細節的缺乏,道德倫理不是黑就是白。這並不是現實世界,不是嗎?太過單一。像是兒童讀物里的童話故事。」
愛麗絲感到他的話語像刀刺。就連現在,到了八十六歲的高齡,走在羅敦小路足球場的路上,她都害怕去回憶這些。當然,他是對的,他的想法比同齡人先進。那個時候,每次都是「為什麼」戰勝了「怎麼樣」。想當初,他曾表示普通人會被誘使去犯罪這個話題十分吸引人,值得一提,但愛麗絲並沒有發覺他的建議有什麼價值;她關心的只有騙術和解謎。他說著,她突然感到一陣怒火襲來,仿佛他在說的是她簡單,而不是作品。那天非常冷,但是尷尬和受傷的感覺不斷增強,灼燒著愛麗絲,她感到自己正冒著熱氣。她無視了他的評論,迅速直接地繼續描述她的故事:「當然,那個被綁架的孩子必須得死。」
「她會死嗎?」
「是他。最好是個男孩。」
「是嗎?」
他被逗得發笑,真叫人生氣。愛麗絲拒不回應他的笑容,專橫而不緊不慢地繼續下去。她說話的樣子就好像她在向他解釋他確實應該知道的事情。更甚至,她的舉止動作就好像她在向他教授一個他這樣的人不指望去理解的課題。這太糟糕了。她可以聽見她自己在扮演富家小姑娘,一個她鄙視的角色,她想停下來但無能為力。「男孩更有價值,你知道的,就家族意義來說,他們是土地、封號之類的繼承者。」
「好吧,那麼就男孩。」他的口氣一如既往地輕鬆。更叫人生氣了!「但這個可憐的傢伙為什麼非得死?」
「因為一件謀殺案需要謀殺!」
「又是一條你的規矩?」他嘲弄道。他知道他傷害到了她,並且試圖做些彌補。好吧,她不打算那麼輕易屈服。
她冷冷地說:「那不是我定的規矩。是諾克斯先生,在《偵探故事精選》中發表的。」
「哦,我知道。那好吧,這是不一樣的。」他脫下手套,伸手去拿一個蠟紙包裹的三明治,「諾克斯先生還有其他的規矩嗎?」
「偵探不能通過意外或者無法解釋的直覺來推斷案件。」
「聽上去挺公平。」
「不能出現雙胞胎或者一模一樣的人物,除非讀者早已被告知。」
「太容易作弊。」
「還有最多只能出現一個密室或者通道。這對我的故事很重要。」
「是嗎?為什麼?」
「我會在適當的時候用到這個。」她繼續列舉規則,扳著手指一一數著,「罪犯必須在小說開頭部分就提到;他的想法不能對讀者有所隱瞞;最後一點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偵探應當有個笨拙的朋友,一個華生,他的智商不能高於普通讀者,甚至要低一些。」
本的三明治咬到一半停住了,手指隨意地指了指他們兩個:「我隱約開始明白了,在這裡我就是那個華生。」
愛麗絲雙唇緊閉,再也抗拒不住了。他這樣衝著她微笑,實在太英俊了,天色也開始漸漸明亮,太陽透過雲層探出頭來。要生他的氣實在太難了。她大笑了起來,但這次他的神情變了。
愛麗絲回過頭跟隨他的目光,穿過了籬笆上的洞。一個可怕的瞬間她確信自己看到了保姆羅絲站在她身後。曾經有一天,愛麗絲正望著窗外,看到他們兩個,本和那個保姆,正在說話。他們看上去有些親密,她不大喜歡。但那不是保姆羅絲,那只是她的母親。她從後門進來,現在正坐在鐵椅上,雙手交叉著,一縷淡淡的輕煙從她指間的香菸上緩緩升起。
「不要擔心,」她說著,翻了個白眼,然後低下頭移開了視線,「她不會打擾我們的——今天不會。我們不該知道她還抽菸。」
她試圖讓自己聽起來毫無顧慮,但是過去半個鐘頭的無憂無慮已經煙消雲散了。愛麗絲和本都知道保持他倆的隱秘關係是多麼重要,尤其不能讓母親知道。埃莉諾不允許愛麗絲和本有聯絡。過去的幾個月她聽到一些關于謹慎選擇同伴的意見,然後有一天晚上,特別可怕的一幕發生了,母親叫她晚飯後去書房。當時埃莉諾的臉上表露出異樣的緊張,儘管她想裝作放鬆,但愛麗絲的直覺告訴她將要面臨些什麼。果不其然——「像你這樣的姑娘,愛麗絲,似乎不應該在家丁人員身上花費太多時間。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並不意味著什麼,但是別人會產生誤解。你的父親自然也不會同意。想像一下如果他從他的書房窗戶望出去,看到自己的女兒和某個不適合的園丁在交往。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愛麗絲下意識地不相信爸爸會那么小家子氣——他一點兒都不在乎階級差異——但是她並沒有說出來。她不敢。母親會立即把本開除了,如果她認為他帶來太多麻煩的話。
「繼續,」本說,眨了一下眼睛,「離開這裡。我應該保持忙碌,而你還有大作要寫。」
她被他的關懷打動了,他的嗓音里暗藏著關心。「我並不怕惹麻煩,你知道的。」
「我也不認為你會怕,」他說,「從來都不。」他把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遞給她。他們的手指相觸時,她顫抖了一下。「當你寫出更多故事的時候告訴我。」他故作驚訝地搖了搖頭,「殺掉一個小男孩。好恐怖。」
愛麗絲正等著穿過肯辛頓路的時候,9路公交車從她身旁開過。這是一條老公交線,公交車車身兩側是基洛夫芭蕾舞團的《天鵝湖》GG。愛麗絲很想去看看這個演出,但是又擔心已經太晚買不到票了。她看芭蕾只買前排的票,要能夠聽見舞台上芭蕾舞者的足尖點擊地板的聲音。優秀卓越靠的是辛勤努力,愛麗絲並不假裝對此毫無興趣。她明白幻象也是演出的一部分,舞者平時刻苦努力就為了在舞台上表現出輕鬆;同時她也知道,對於許多觀眾來說,這輕鬆不費力的優美舞姿才是看點。但對愛麗絲來說並不是這樣。她非常看重精神和肉體上的嚴密表現,認為一場出色的演出需要有領隊男人肩膀上亮晶晶的汗珠,芭蕾女演員獨舞結束後的長嘆,舞者微笑著轉圈時,足尖木塊踢打出的一陣陣悶響。這就像是發現了別的作者小說的基本架構。意識到它的結構並不會減少她閱讀的快樂,而只會增加快感。
愛麗絲並沒有浪漫主義的傾向,這是她有意區別自己和埃莉諾的方式之一,這個在孩童時期下的決心早已深入骨髓。母親最喜歡芭蕾表演,她對芭蕾的喜愛可以追溯到她遇見父親的那個夏天。「那是一九一一年,在戰爭前,世界仍然充滿了魔幻。」過去埃莉諾經常說起,「當時我和阿姨一起住在梅費爾,然後在那個星期的前半周遇到了你們的父親。他邀請我去看俄羅絲芭蕾舞團的演出,我沒有多加考慮,也沒有告知母親,一口就答應了下來。你可以想像,德希爾外婆幾乎要和我斷絕關係。哦,但這真是值得。那個夜晚多麼完美!我們是多麼年輕,年輕得不可思議。」每次說到這個她總是露出一絲微笑,知道孩子們當然永遠不會真正接受他們的父母還有和現在不一樣的一面。「《玫瑰幽靈》中的尼金斯基讓我大開眼界。他跳了一段十五分鐘的單人舞,整個過程就仿佛在夢裡一樣。他身穿真絲衫,是蒼白的裸色,上面釘著幾十片絲質的巴克斯特花瓣,有粉色、紅色還有紫色。奪人眼球、引人入勝,極其美麗,就像一隻正要展翅高飛的昆蟲,無比優雅地綻放著光芒。他的跳躍似乎毫不費力,在空中久久地徘徊著,簡直超乎真實,落下的那一刻仿佛都沒有觸碰到地面便再次一躍而起。」
可是,不——愛麗絲皺著眉頭。她這樣並不公正。埃莉諾也許保留了孩童時代的純真,對命運有著童話般的表達和迷信,但她這浪漫的天性並不全是因為愛情故事以及從此過上的幸福生活。這是她觀察世界的方式,是她自身的整套行為系統。她與生俱來的正義感,以及複雜的檢驗與平衡系統被她稱為「正確」的度量標杆。
道德行為平衡的本能在她們最後一次談話中格外突顯。埃莉諾在卡迪夫新劇院看完《罪惡之家》後剛剛到家,就立即打電話給愛麗絲,稱這是個「令人振奮」的晚上。愛麗絲已經看過這部戲了,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是那個純真的年輕姑娘遭受不公正的對待而被迫自殺的部分,還是冷眼對待她的遭遇,只顧保全自己的卑鄙的伯爾林一家?」
埃莉諾無視了她的諷刺,繼續評論道:「結尾部分帶著前兆性,多麼恰當。那個家裡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罪過,還有一個人帶著真相最終會大白的滿足感離開了。」同時她也不出所料地欽佩古爾探長這個人物的不確定性。「哦,愛麗絲,」當愛麗絲暗示他的出場可以被解釋得更清晰的時候,她失望地說道,「這並不重要。他是一個原型、一個象徵,是一種人物化的公正。無所謂他是如何知道那個可憐的姑娘的,或者他的真面目是誰;所有的東西能夠恢復到原有的秩序才是最重要的。」
愛麗絲對人物塑造和可信度咕噥了幾句,但是埃莉諾已經疲倦,準備暫時結束聊天:「我會說服你的。我們明天見面單獨談談這個話題。」當然,這永遠都沒有實現。因為那時埃莉諾正要去愛麗絲位於肖蒂奇的公寓,當她走到馬里伯恩路上的時候,馬路旁邊的司機眼睛沒有看路。愛麗絲一直坐在她昏暗的廚房裡等著,冰箱裡放著一品脫新鮮的牛奶,餐桌上鋪著回收利用的桌布,全然不知在她等待的時候,世界已經變了樣。
那是本曾經錯誤的地方。愛麗絲眨了眨眼,驅走這突如其來的感傷。他喜歡四處流浪固然不壞,但是人有善變的壞習慣。還有離開。還有死去。固定場所更加可靠,因為它們普遍存在;而且,如果遭到破壞,也能夠重建,甚至還能修繕。人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除了家庭。」愛麗絲的腦海中出現了埃莉諾的聲音,「這就是為什麼我有那麼多女兒。因此你總能有人陪伴。我知道孤單一人是什麼滋味。」
沿著展會路一直走向博物館,愛麗絲可不孤單。街上到處都是人,大部分是青少年。愛麗絲對他們表示一陣同情,當一切似乎都顯得如此必不可少、如此至關重要的時候,他們卻被困在白熱的青春中。她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是去科學博物館,還是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也或許是自然歷史博物館——在那裡他們會路過曾經在洛恩內斯的陽光下拍打翅膀的昆蟲嗎?「真希望你不要弄死它們,」埃莉諾曾經有一天說道,愛麗絲聽到她開始指責爸爸,「這看起來太殘酷了。那麼美麗的生物。」愛麗絲戴著白色的助手手套,跳出來捍衛父親,儘管事實上她自己也討厭那些釘子:「大自然是殘酷的。對嗎,爸爸?每一個活著的生物都會死去。它們非常美麗。現在這樣的話,它們會一直這麼美麗下去。」
一群女孩子一路大笑著跑了過去,回頭對後面長著漂亮臉蛋的黑髮男孩開著玩笑,他叫嚷著什麼回應她們。他們的年少氣盛散發在空氣中,愛麗絲幾乎能看得見。愛麗絲回想起了他們在這個年齡時的樣子。第一次感受到的熱情讓一切都變得過於真實。回想當時,本的吸引力讓她無法阻擋,她很快停止了諸如拋媚眼之類的勾引但沒有放棄他。她無視了母親的要求,繼續和他見面,只不過比之前更加小心、更為巧詐。
之後的幾個星期里,每當愛麗絲修改她對締造完美綁架的想法時,本就默默地聆聽著,偶爾發出些感嘆。在一個晴朗的春天早晨,前一天晚上剛下過雨,空氣格外清新,鱒魚在溪流里跳躍著,她在一棵柳樹下鋪開了毯子。本正在為新建的籬笆挖洞,而愛麗絲趴在毯子上,兩腿向後蹺著,晃來晃去,一邊對著自己的筆記本皺著眉頭。突然,她說道:「我發現我需要一個同謀。沒人會相信這起犯罪是獨自一人幹的。」
「沒人嗎?」
她搖了搖頭:「太困難了。有太多的地方需要交代。你知道的,綁架一個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顯然不是一個人能幹得了的。」
「好吧,那就找同謀。」
「要某個懂孩子的人。最好是某個熟悉這個小孩的人,一個信得過的大人,能夠更好地讓這個小東西保持安靜。」
他朝她看了一眼:「我以前都沒發覺你那麼詭計多端。」
愛麗絲輕輕聳了下肩膀,就當是讚美,深思熟慮般地吹了吹一縷頭髮。她望著藍天,一片烏雲飄過。
本停下挖掘,卷了一根香菸:「有點像是個賭注,不是嗎?」
愛麗絲抬起頭看他,歪了一下頭,借著他的肩膀把太陽遮住:「為什麼這麼說?」
「好吧,關於我們這個設計綁架的罪犯。他是個罪犯,他想要金錢。但是他要上哪兒去找另一個人,足夠信得過不會泄露他齷齪的計劃,而且還願意去幫他呢?」
「這簡單。他有個罪犯朋友,在監獄裡認識的。」
「一個他願意分贓的朋友?」
「這將會是一筆巨大的數額。風險也很巨大。」
愛麗絲把鋼筆的一端壓在嘴唇上,一邊思考,一邊用筆輕輕拍打著嘴唇。她大聲地感嘆道:「為什麼有人會同意去做這麼一件事情?為什麼有人會幫助共謀這麼一出犯罪?這對於那個女人來說一定也意味著什麼。」
「女人?」
愛麗絲狡詐地笑了笑:「人們一般不大會猜到女人會犯罪——尤其在和孩子相關的時候。女人會成為完美的同謀。」
「那好吧——」他跪到毯子邊上,「他們是一對情人。人們會為了愛情做他們不應該做的事情。」
愛麗絲的心臟貼著地面怦怦直跳,仿佛就要從胸口跳出來似的。他的話中隱藏了太多的意思,有暗示,有承諾。最近他一直都在說此類的話,把話題帶到諸如愛情、生命,以及犧牲的主題上。她努力不讓自己的說話聲顫抖。「愛情。是的。」她的腦海中充滿了她願意為愛做出的事情。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脖子上的皮膚開始灼燒,她很肯定本會發現的。她強迫自己去思考她的小說,專注於故事情節。「至少,他認為他們是一對情人。」
「他們不是?」
「不是,真為他感到悲哀。她有她自己的理由參與其中。」
「她是個人販子?」
「她想要報仇。」
「報仇?」
「對那個男孩的家庭。」
「為什麼?」
愛麗絲還沒有想到那一步。她不耐煩地揮揮手:「重要的是她計劃出賣她的情人。她答應協助他,他們想出一個計劃,先從兒童房裡偷走那個孩子,然後把他轉移到另一個地方。他們寫了索要贖金的條子,但一直沒有寄出去。」
「為什麼沒有?」
「因為……因為……」這個轉折起伏的情節溫暖了她的內心,她迅速坐起身來,「因為你是對的。那個女人不想要金錢,她想得到那個孩子。」
「她想嗎?」
「她不想把孩子送回去,她想留著他。她變得很喜歡他。」
「變得真快。」
「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或者她一直都很喜愛他,在某些地方她和他有些接觸。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那個孩子。也許她已經計劃了很久,為了留住那個孩子。」
「我們的罪犯可不打算那樣做。」
「不,當然不。他需要的是金錢,他一開始就是這麼計劃的,而他也已經花費了許多開銷和精力來實施這場綁架。」
「所以?」
「所以他們爭論了起來。女人試圖帶走小孩,男的就威脅她,他們扭打了起來。」好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然後帶著滿足的喜悅嘆了口氣,「那個小孩死了!」
「在爭鬥中?」
「不好嗎?」
「你看起來笑得很奸詐。」
「那就在他的睡夢中……這並不重要。也許他已經有點不舒服了而他又睡得死沉。或者——」她坐直了身子,「他們給他下過藥。他們想讓綁架進行得更加順利一些,但是藥量算錯了。安眠藥是給成年人的,藥物過量了。他們搞砸了自己的計劃。贖金條一直沒有寄出去,而他們既沒有得到一分錢,也沒有得到那個孩子。哦,本……」她激動地緊緊捏住他的手,「這太完美了。」
穿過南肯辛頓地鐵站口的紅綠燈,愛麗絲看見交通安全島旁邊有家刷著綠漆的花店。門口展示的桶里放著許多玫瑰,其中的一束吸引了她的注意,它顏色的搭配讓她想起了母親對《玫瑰幽靈》中服飾的描述。她一時興起,決定買一束送給德博拉,德博拉現在應該已經在等她了,說不定還會時不時地看看晨間起居室里的鐘,那座雅致的黑色座鐘是她結婚時收到的禮物。也許她還會想著愛麗絲什麼時候會到。她不會漫無目的地等待,注意,那不是德博拉的做事方式。她會充分利用這段時間,處理信件,或是擦拭古董銀器,做一些她那個年紀和身份地位的女士該做的事情。
一個身材矮小的黑髮男人圍著花店的圍裙出現了,愛麗絲指了指那些玫瑰:「這花香嗎?」
「很香。」
「自然香嗎?」她靠過去聞了聞。
「就像雨後般清新。」
愛麗絲半信半疑。她不能容忍盛開的鮮花帶有香薰油的氣味,但她還是買下了。隨著「審判日」的到來,她感到異常地無畏。她看著花店工作人員用包裝紙裹住花枝,用咖啡色的線綑紮完畢,然後她繼續向切爾西走去,一邊走路一邊欣賞花束。愛麗絲很樂意見到德博拉看到鮮花時高興的樣子。即便德博拉也許會以為這個禮物是為了討好她,她的滿足感也不會受到影響。
走在向一個無比熟悉的人招供驚天秘密的路上,這感覺有點奇怪。愛麗絲從未對其他人說過這個秘密。緊接著西奧綁架案之後不久,她差一點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警察了。「是本,」她在腦中演練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踮著腳走下樓梯埋伏在書房門口,「本·芒羅帶走了西奧。我告訴了他地道的事情,那是我的主意,但我從來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想像他們帶著半信半疑的目光聽她說著,「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在森林邊上。我離開了派對出來散個步。天色很黑,但是煙火表演開始了,因此我能看見他,就在地道的暗門旁邊。我知道那就是他。」
但是,每一次,她都阻止了自己,因為自我保護的本能太過強大。懦弱、害怕,她退縮了。她猜想著也許會出現贖金紙條。她父母有錢,無論開價多少他們都會支付的,然後西奧就會回來。本會拿到他需要的錢去幫助他的朋友,而沒有人會知道愛麗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一隻眼睛關注著調查的動向,另一隻眼睛盯著郵箱。她聽到一個女傭告訴警察那瓶失蹤的安眠藥的事情,但她和他們一樣並沒有多想。不出三天就傳來了盧埃林先生自殺的消息,母親的悲痛把她嚇傻了,愛麗絲這才意識到事情要比她想像的糟糕得多。她曾無意間偷聽到吉布森醫生警告母親,他開出的那瓶安眠藥藥性非常強——「服用太多你就永遠不會醒來」——而她的思緒又回到那個和本在一起的下午,她強調了有內線幫助的重要性,在案件中加入對孩子使用安眠藥的情節,而服用過量將會發生什麼,細思惶恐。
突然之間她意識到了沒有贖金紙條意味著什麼。但那時要報警已經太晚了。如果當時她招供的話也許會讓警方找到西奧,但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而她還得解釋為什麼事發三天以來什麼都沒說。他們會知道她對此負有責任,不僅僅是西奧的失蹤,還有他的死。他們會永遠記住她。他們怎麼能這樣?所以她什麼都沒說。她保守著這個秘密七十年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直到現在。
如果愛麗絲必須得告訴一個人的話,她很高興那個人是德博拉。她們兩個關係親密,並不是需要彼此長時間相伴的那種親密,而完全是另一方面,通過一些內在的事情而達到的親密。她們是一鍋湯里煮出來的。她倆都還健在。德博拉一直不厭其煩地提醒她說,愛麗絲出生的那天她也在場。「你完全不是我期待的那樣。紅顏色,很生氣的樣子——還全身赤裸!真叫人吃驚。我看著你扭動生硬的小脖子,和其他嬰兒一樣扭曲著臉。母親不知道我偷偷溜進房間,當看到我走到床邊伸出手臂要求她把嬰兒給我的時候非常震驚。我們緊張地相持了一會兒來解決彼此的分歧。她在懷孕的時候曾對我說過很多次,馬上就要有嬰兒出生,我馬上要成為大姐姐,我的工作就是照顧你,一直到老死。我恐怕完全把她的話當真了。我感到非常震驚和無比失望,因為當時她大笑著對我說不行,畢竟,她說了算!」
善良、仁慈、有責任心的德博拉,當她得知愛麗絲的所作所為後會說些什麼呢?愛麗絲在過去的一個星期中不斷去猜測。她已經忍受自身的內疚很久了。她既沒有惡意,也不是故意的。她難辭其咎是因為整件事情是她的主意,但又沒必要向警方隆重地坦白。不是現在。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她的過錯並不是他們所要起訴的。殺人犯,她在書里寫了嗎?再說,她已經受到了懲罰。她還在繼續受懲罰。埃莉諾是對的。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方式來保持天平的平衡。有罪的人也許逃過了被起訴,但他們永遠逃不出公正。
愛麗絲為了區別自己和埃莉諾而做出的巨大努力,而自從她意識到母親對公正的看法是正確的時候,自己的寫作才開始有了起色。她放下單一不變的黃金時期偵探小說的理想主義,迪戈里·布倫特走進了她的生活,取代了她一直以來塑造的傲慢和自我滿足的死板警探們。她告訴人們——記者、讀者等——他出現在自己的夢中,非常逼真。在戰爭垂死的歲月中,她在一瓶威士忌的瓶底發現了他。她一直想著克萊米,想著她們從未實現的談話,關於克萊米當時透過船庫的窗戶看到的事情。如今想到在那個下午她終於要把自己奉獻給本的時候,自己的妹妹也在那裡,她還是會感到厭惡。那時她輕輕地敲著他的門,手裡拿著稿子。阿加莎·克里斯蒂是她唯一知道的敢於殺掉孩子的女偵探小說作家,而愛麗絲迫不及待地想讓本讀一下自己的書,來看看自己有多聰明,還有她把他們的構思編進小說的樣子。那個十六歲的說話聲音跨過數十年又回到了她的腦海中,時間回到了她想出主意的那天:「地道,本,家裡有條秘密地道。」
「你是指,在下面,在地底下?」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所以你就不必說出來了。你想說那樣太失真、太單純,簡直異想天開。但並不是這樣的!」說完她微笑起來,得意揚揚,然後告訴了他關於自己家的隱藏地道的事情——湖邊小屋二樓兒童房旁邊隱藏著的入口,老式機械結構的門閂要怎樣移動才能開啟,以及最後堅硬石牆上的梯子通往森林的自由之路——所有把一個孩子偷出洛恩內斯所需要知道的事情。
愛麗絲已經來到了切爾西。沿著國王路兩邊有許多商店,來往人群都是拎著大大小小包裹的顧客,一路望下去,她能看到通向德博拉家裡的台階。門外的白色柱子上塗著黑亮的56號數字,兩個裝著天竺葵的罐子分別擺放在台階的兩邊。她做好了思想準備,向它們走去。
廣場的中央有一個鋪滿落葉的公共花園,黑色的鐵門隔絕了外面的人,愛麗絲在厚厚的常春藤下猶豫了一會兒。周圍十分安靜,廣場四個角屹立著高大的維多利亞建築,把主幹道上熙熙攘攘的場景擋去了不少。燕子在上頭的樹枝上互相嘰嘰喳喳,和市區的鳥兒比起來,聲音更加迷人、更加超凡脫俗。透過德博拉家晨間起居室的浮雕玻璃,愛麗絲幾乎能夠看見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愛麗絲·埃德溫不是那種會毀約的人,尤其是當對方正在等候她的時候;可是不過,怎麼她身體的一部分還是想要走開呢?逃跑的念頭一閃而過,她的心跳一陣慌亂。她可以假裝忘記了那個人,在德博拉打電話來詢問的時候一笑了之,怪罪自己上了年紀。畢竟,她的確是老了——不是「年紀大了」或是「正在變老」等人們常用的、那些他們認為會更加柔和並且容易接受的詞語。愛麗絲老了,而老年人總會被賦予某些特權。但是,不,她知道這只是想像。緩刑的時間永遠都是短暫的。是時候接受審判了。
她敲了敲門,沒想到的是門幾乎同時打開了。更令人驚訝的是,是德博拉親自開的門。她和平時一樣穿得非常漂亮,真絲百褶裙顯露出她纖細的腰身,頭髮綰成了一個精緻的銀色髮髻。
姐妹倆相互點了點頭,沒有任何隻字片語,只是微微一笑。德博拉站在一邊,用手示意愛麗絲進去。
屋子整潔無瑕,閃閃發亮,每一邊都用大片鮮花裝飾著。愛麗絲想起來了。斯隆廣場的一家花店每隔三天就會送來鮮花,德博拉已經訂了很多年了。她看了看自己手裡的那束玫瑰。它們頓時顯得毫不起眼。真是愚蠢。不管怎樣她還是遞了出去:「這是給你的。」
「哦,愛麗絲,太感謝了,它們真美。」
「這沒什麼。有點傻。它們讓我想起了母親,就是這樣,尼金斯基——」
「巴克斯特式的演出服。」德博拉笑了起來,把花湊近鼻子,在愛麗絲看來,就像是在享受著它們片刻的芳香。當然,她和愛麗絲一樣對這次見面有所畏懼。好心腸的德博拉是不會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感到喜悅的。
愛麗絲跟隨著姐姐來到晨間起居室,在那裡,與其說是管家更不如說是私人助手的瑪利亞正在咖啡桌上擺放茶具。她直起身子,手臂下夾著空托盤,詢問她們是否還需要什麼。
「一個花瓶,瑪利亞,如果可以的話。愛麗絲帶來的花。它們很漂亮,不是嗎?」
「很美的顏色,」瑪利亞表示同意,「你想把它們擺在這裡嗎,晨間起居室?」
「我想,放在我的臥室吧。」
瑪利亞從德博拉手裡輕輕捧走花,輕快地離開了。愛麗絲遏制住了把瑪利亞叫回來的衝動,本來她想著問候一下瑪利亞的母親或者她的兄弟姐妹們,把這個管家多留一會兒也好。但是她沒有,房間裡的每一個空氣分子都填補了瑪利亞離開後的空間。
姐妹倆目光對視,沒有說一句話,面對面地在亞麻長椅上坐下。愛麗絲發現她倆之間的桌面上放著一本書,皮質的書籤夾在書的末尾處。她迅速並且不動聲色地辨認了出來。她們的父親總是隨身帶著濟慈的詩篇,這是他最喜愛的一本,多年來他從中汲取安慰,甚至在去世的時候,還在床上緊緊抓著它。看見這本書,她的臉頰感到一陣溫熱,就好像她的父母在房間裡,和她們在一起,等著聆聽她的所作所為。
「茶?」
「好的。」
茶壺中傳出清脆利落的流水聲。愛麗絲覺得自己每一個感官都敏銳起來。她看到托盤的邊上有隻蒼蠅在搖搖晃晃,聽到瑪利亞上樓的聲音,聞到家具上光劑彌留的一絲檸檬清香。房間十分暖和,她用一根手指把領子向外提拉了一下。即將要供認的思想負擔帶來了壓力。「德博拉,我需要——」
「不,沒事了。」
「什麼?」
「說吧。」德博拉放下手裡的茶杯,手指緊緊地交叉著。她緊扣住雙手,把它們放到了腿上。這是表示痛苦的姿勢之一。她的臉色蒼白憔悴,突然愛麗絲意識到自己完全理解錯了。她想見愛麗絲並不是談論關於本的事情,而是她病了,甚至快死了;但愛麗絲,太過專注自己的事情而沒有發現。
「德博拉?」
她姐姐緊閉著雙唇,聲音幾乎輕到聽不清:「哦,愛麗絲,這真是個負擔。」
「什麼負擔?」
「我本該在幾年前就說些什麼。我想過,真的。這些年來有很多機會,我幾乎——然後,在博物館的那天,當你提起洛恩內斯那個園丁的時候。你讓我大吃一驚,我還沒有準備好。」
看來不是關於疾病的事情了。當然不是。愛麗絲簡直要嘲笑起自己拼命保護自我的本能來。她現在在這裡,坐在懺悔室里,卻還在尋找逃跑的出口。門外,一輛計程車從街上隆隆駛過。愛麗絲透過紗簾看見一個黑影閃過。她想坐上那輛計程車遠去,去任何地方,只要能離開這裡。
「西奧,」德博拉說道,愛麗絲閉上了雙眼,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他發生了什麼。」
在她遭受了那麼多苦痛、保守了那麼多年的秘密而內疚地生活之後,一切都結束了。愛麗絲感到出奇地輕鬆。她都不用親自說出口,德博拉已經知道了一切。「德博拉,」她開始說道,「我——」
「我全都知道,愛麗絲。我知道西奧的遭遇,而事實的真相快把我逼瘋了。要知道,這是我的錯。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