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二〇〇三年,倫敦

2024-10-11 02:12:59 作者: (澳)凱特·莫頓

  彼得拼命追趕著巴士,手裡的包裹差點沒掉地上。多虧他這輩子的笨手笨腳,他才學會了怎樣牢牢地抓住東西。他用手肘把包裹貼靠在自己的身體上,一邊不受影響地快步行走。他從口袋裡拿出交通卡,撩了下落到眼睛旁的一簇頭髮,然後發現了一個空位。「對不起,」巴士向前沖了一下,他努力走到過道,一邊自言自語,「對不起,請讓一讓。抱歉。對不起。」

  一個嘴巴嘟起的女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對著攤開的《紐約時報》皺著眉頭,巴士轉了個彎,彼得沒站穩,一屁股落在了她旁邊的空位上。她的一側身子挪了一挪,輕輕地但又刻意地嘆出一口氣表示憤慨,暗示他是個惱人的不速之客。彼得也一直這麼看自己,因此這含沙射影的暗示並沒有冒犯到他。「我以為還要再走一會兒,」他一邊和氣地說著,一邊把背包和包裹卸下,放到他的雙腳之間,「從這裡到漢普特斯西斯公園有很長的路,尤其現在天還那麼熱。」

  對於他和善的微笑,那個女人用輕蔑的方式回應,在不像彼得那樣大度的人看起來,就是個厭惡的怪相。然後,她的目光又回到她的報紙上,動作很大地抖了抖整張報紙,把它豎起來。這種閱讀方式使得她可以完全無視鄰座的存在,而彼得並不是個身形很大的男人,他發現把背靠在座位上時,報紙幾乎要擦到他。甚至,這樣坐著他可以收集到一天的情報,省得他到了漢普特斯西斯公園再打聽新聞。

  愛麗絲希望他能實時了解新聞。當心血來潮的時候,她會變得十分健談、如饑似渴,而她對笨蛋又缺乏耐心。後者是他從愛麗絲身上得知的;在他們一起工作的第一天,她便聲明了這一點,她有意識地眯起了眼睛,仿佛有超能力一般能通過目光來掃描一個人,探測出他是不是愚蠢。

  彼得的目光遊走在第二版面,多虧他鄰座幫忙把這一頁伸到了他的腿上:《市場輿論調查國際的投票顯示勞動黨和保守黨不相上下》《六名皇家憲兵隊成員在伊拉克被殺害》《瑪格麗特·霍奇當選第一任兒童部長》。至少,貝利的案子跌出了頭版頭條。這是個可怕的案件,一個孩子獨自被關了好幾天,被本該照顧她的人拋棄了。彼得在某天下午茶的時候說起這件事,當時這個案子正熱火朝天,而愛麗絲把他給嚇到了,她的目光牢牢地凝視著自己的茶杯,然後表示如果他們不知道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就沒有辦法給出判斷。「你還年輕,」她輕快地繼續說道,「生活會治癒你天真的想法。一個人唯一能依靠的事情就是知道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真正依靠得上。」

  愛麗絲尖酸刻薄的脾性一開始挺難應付的。彼得在隨時準備走人的情況下度過了頭一個月的時間,之後便逐漸明白這只是她性格的一部分,一種幽默,時常嘲諷但無傷大雅。彼得的問題在於他太過認真。他知道,這是一個性格缺陷,他努力去改正,或者至少能掩飾一下。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從他記事起就已經這樣了。他的爸爸、媽媽,還有他的哥哥都無比快樂,喜歡開懷大笑。在彼得的童年裡,每當他對著玩笑話認真思索的時候,他們就會搖著頭吃吃大笑,一邊攪亂他的頭髮,說他是一個小笨鳥,一個嚴肅遲鈍的小布穀,從天而降來到他們家,上帝保佑他。

  這種形容雖然困擾著彼得,不過也沒那麼嚴重。事實上,他總是與眾不同,不僅表現在正直誠實上。他的兩個大哥哥小時候就很高大強壯,長大了也十分魁梧,看上去感覺像一隻手拿著一品脫啤酒、另一隻手抱著橄欖球的那種人。然後彼得呢,皮包骨頭,臉色蒼白,細細長長,而且很容易受傷。他的母親並沒有說過什麼批評之類的話,更多地是懷疑她和他父親是怎麼生出這麼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小怪物來的;還有他對圖書獨特而深不可測的熱情。「他喜愛閱讀。」他的父母曾經用敬畏的語氣對他們的朋友說道,仿佛在宣布他獲得了維多利亞十字勳章[1]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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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得的確喜愛閱讀。他在八歲的時候就看遍了基爾伯恩圖書館整個兒童區的書,這個戰績本可以是個拿來紀念和炫耀的資本,但問題在於他離取得夢寐以求的成人圖書卡還差了幾年。感謝上帝,因為他遇到了塔爾博特小姐——她咬了咬嘴唇,整了整別在嫩黃色羊毛衫上的圖書館名牌,然後為了使她平常柔和平穩的聲音更顯活潑,微微顫抖地告訴他,她保證他永遠都會有東西讀。對彼得來說,她就像個魔術師。她是密碼的破譯者,目錄卡片和杜威十進位圖書分類法[2]的大師,通往奇妙世界的開門者。

  那些泡在圖書館裡的下午,呼吸著上千個故事裡泛出的陳舊的日曬氣味的空氣(主要是一百年來潮氣的滲入帶來的霉變),是多麼美妙醉人。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在開往漢普特斯西斯公園荒野的168路公共汽車上,彼得幾乎切身感覺被過去的歲月所籠罩。他一想起自己九歲的時候和當初自己像小馬駒一樣又細又長的身材,四肢便開始抽搐。曾經外面龐大的世界似乎充滿了無限可能,安全且適合闖蕩,而那時,他被關在四面高牆裡。想到這裡,他不禁激動起來。

  彼得不顧鄰座刻意的嘆氣聲,手伸過報紙,在自己的書包中翻找著工作日程表。他之前把它夾在了一本《遠大前程》的封面裡——他是為了紀念塔爾博特而閱讀,那本書的書頁已經卷了邊。現在他細細研究著封面上微笑的人像畫。

  當彼得告訴愛麗絲他在星期二早上需要請假參加一個葬禮時,她表現出一如既往的好奇。的確,通常來說,她對於他的生活細節極度感興趣。只要興致上來,她就會對他問這問那,這些問題給人感覺更像是從一個混在人類中的外星學生,而不是從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嘴裡問出來的。而把自己的生活形容為普通得讓人不屑一顧的彼得,如果對每個問題都認真考慮的話,一定會被這個「老太太」的關心弄得心力交瘁。比起談論自己,他更願意去聆聽其他人的生活點滴。不過愛麗絲是不容許任何異議的,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經過不斷坦誠回答各種問題的磨鍊,他已經適應很多了。並不是他終於學會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而是因為他發現愛麗絲並不是唯獨對他感興趣。她對於在她園子裡混飯吃的瘦長狐狸們有著相同的好奇心。

  「葬禮?」她正在給西班牙出版商的書上簽字,抬起犀利的目光問道。

  「我還從來沒參加過葬禮。」

  「以後還會有的,」她不動聲色地說著,誇張地在面前的書頁上畫了一下,「人在一生中會遇到許多事。等你到了我這把歲數,就會發現你送走的人比能叫來一起喝早茶的人還要多。當然,參加葬禮很有必要,沒有葬禮的死亡是很糟糕的。」彼得也許能夠請她提供一些建議,不過還沒等他來得及多想,愛麗絲已經繼續說道:「是親戚嗎,還是朋友?年紀輕輕就死去的話總是很糟糕的。」

  然後彼得告訴她關於塔爾博特小姐的事情,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記得那麼多在他九歲的時候塞進小腦袋裡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細節。她手腕上精細的玫瑰金色手錶;她思考的時候,食指和大拇指指尖相互揉擦的習慣;還有她的皮膚,聞起來有麝香和花瓣的香味。

  「一個嚮導,」愛麗絲抬起銀白色的眉毛說,「一個導師。你可真幸運。你們一直保持聯繫嗎?」

  「並沒有。我上大學後就和她失去了聯繫。」

  「但你去看過她。」她陳述道,並不是個疑問句。

  「遠遠不夠。」

  從來沒有。但是羞愧讓他不敢向愛麗絲承認。他曾經想過去圖書館拜訪她,真心想去,但生活過於忙碌,他還沒來得及找到時間。他是偶然間得知塔爾博特小姐去世的消息。當時他正在替愛麗絲跑腿,在大英圖書館等待檔案館一本關於毒藥的德文書,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閱著一本《國家圖書館協會簡訊》,而她的名字突然呈現在他眼前。塔爾博特小姐——當然,是她的全名:露西·塔爾博特——罹患癌症不治逝世,葬禮將於六月十日星期二舉行。彼得感到猶如晴天霹靂。他甚至對她得病的事情毫不知情。真的,他應該知道的。他告訴自己這是自然規律,從孩童逐漸長成大人,最終慢慢離去。不管怎樣,他想得太多,回憶讓他和塔爾博特小姐之間的友誼又增強了一些。他想像他們彼此之間有特別的聯繫,但事實上她只是做本職工作而已,彼得只是人群中的一員。

  「我看未必,」愛麗絲對此表示,「非常有可能的是,她見過那麼多的孩子,並沒有和誰有特別的聯繫,也沒有誰對她特別重要。」

  彼得並沒有因為覺得愛麗絲這麼說是出於給他面子而沾沾自喜。她這麼說只是坦率地表達出經過深思熟慮的觀點,如果這正中他的要害,那麼她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他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麼了結了,直到幾個小時後,他正專注於他的日常工作,把愛麗絲早上的活動情況輸入她拒絕使用的新電腦時,她問道:「她給你看過我的書嗎?」

  彼得從充滿修改標註的句子中抬起頭來。他不明白愛麗絲在說什麼。他並沒有意識到她還在屋子裡,和他在一起。通常他在工作的時候,愛麗絲並不會待在他身邊。大多數的下午,她會非常準時地出門,像神秘地履行公事一樣。她從沒透露過自己去做什麼。

  「你的圖書管理員,她有給你看過我的書嗎?」

  他考慮了一下,想撒個謊,不過這個念頭也就持續了一秒鐘。愛麗絲對不誠實非常敏銳。他說她並沒有給他看過,令他驚訝的是,愛麗絲竟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個好事情。我寫的東西不是給小孩子看的。」

  事實的確如此。愛麗絲的書寫的都是英國懸疑謎案,內容可不那麼親切。他們就像罪案小說評論家喜歡描述的那樣,有「心理上的緊張」和「道德倫理的界限」,兇手、犯罪手法以及犯罪動機。就像她自己曾在一個BBC訪談中說的萬人皆知的話一樣,謀殺本身並沒有吸引力;是殺人動機、人為因素、熱情和狂怒導致的可怕行為使它引人入勝。愛麗絲對這些熱情和狂怒有著非常傑出的把握。採訪記者這麼說著,愛麗絲點點頭,禮貌地聽著他對自己的評論,他說這些其實有那麼一點點過于敏銳而讓他有些不適。然後她回答:「但是當然,寫這些東西不必經歷過謀殺,只需要一個時間機器就能寫下阿金庫爾戰役。僅僅需要了解一個人的陰暗程度,以及對此探究到底的決心。」她笑了笑,簡直迷人,「除此之外,難道我們從未有過殺人的念想,哪怕只是一閃而過?」

  在這採訪後的幾天裡,她的書銷售得十分火爆,而她並不特別需要關心銷量。因為幾十年來,她早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A.C.埃德溫這個名字簡直是全部犯罪題材的縮寫,她作品中的迪戈里·布倫特偵探是一個喜好編織拼布的乖戾的退伍軍人,他受到大批讀者的喜愛,甚至超過對他們自己父親的喜愛。這並不是彼得誇大其詞,《星期日泰晤士報》最近的一項民意調查登出的問答欄目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好極了。」愛麗絲在公關人員致電她告知這個消息之後如此說道。然後,生怕彼得會認為她會在乎取悅他人,她又補充道:「當然這並不是我的目的。」

  彼得從來沒有告訴過愛麗絲,他在做她的助手前,從來沒讀過任何一本她寫的書,他根本不怎麼閱讀現代小說。而塔爾博特小姐,當時嚴密監管著向未成年人提供的違禁成人書刊,在決定是否將紀實文學作為最佳閱讀啟蒙這件事上舉棋不定(她曾大聲地給出理由說這些歷史書能給一個孩子的心靈造成怎樣的傷害),然後,終於決定以名著為基礎,從圖書館的書架上抽出一本《遠大前程》。彼得徹底迷上了煤氣燈、長禮服,以及馬車,從此一往無前(或者說,不再往未來看,具體說法視情況而定)。

  搞笑的是,正是因為他太過專注於十九世紀的小說,他才結識了愛麗絲。彼得在大學畢業後面臨著人生抉擇的十字路——而對於星座成像專業的研究生來說,似乎也沒有很多工作可以選擇:一八七五年至一八九三年的維多利亞時期小說中的「啟蒙」「自我」「感性」——不過這也給了他整個夏天的時間來詳細計劃。因為需要付房租,所以他仍在幫他的哥哥大衛打點零工賺錢,做些防治蟲害的事情。某個星期一的清早他們接到了愛麗絲的電話。她臥室牆上傳出的惱人的嘀嗒噪聲吵得她整個周末都沒睡好覺,她需要馬上找人來查查原因。

  「難對付的老太太,」大衛對彼得說,他們來到希斯大街,跳下車,前往愛麗絲的住所,「不過完全沒有惡意。就是一個奇怪的習慣,她會把我叫出來,然後告訴我她認為我等下會發現什麼。更奇怪的是她總是對的。」

  「我猜是蠹蟲,」愛麗絲對大衛說。他來到臥室的牆角,拿出工具,把玻璃聽筒貼在牆壁上:「是紅毛——」

  「——竊蠹,」彼得幾乎異口同聲地低聲說道,此時大衛正盯著他看,仿佛他要開始說靈言,「像在《泄密的心》[3]里一樣。」

  緊接著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愛麗絲問道:「他是誰?」口氣聽上去像是女王正在視察除蟲過程。「我不記得你還有助理,歐貝爾先生?」

  於是大衛向她解釋自己沒有什麼助理;彼得只是他的弟弟,暫時幫忙幾個星期,之後再考慮做什麼樣的工作。「他需要遠離那些書本休息一下,」大衛補充道,「為了他自己好,別變成書呆子了。」

  愛麗絲以幾乎察覺不到的動作輕微地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去,空氣中迴蕩著爬樓梯的腳步聲。現在彼得知道了,她走向的是閣樓的那個房間,那是她的寫作間。

  之後當他們坐在狗哨酒吧煙霧繚繞的卡座上時,大衛重重地拍了拍彼得的肩膀。「看來你喚醒了巨龍並且得以倖存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喝乾最後一滴啤酒,然後撿起飛鏢,「不管怎樣,你對她說了些什麼——關於內心的東西?」

  彼得曾經解釋過關於愛倫·坡以及他的匿名講述者,審慎精確的謀殺案;他的心智一切正常,並且最終因為罪責感而沒有犯案。而大衛這人對哥特沒有半點兒興趣,他繼續一個接一個地投擲飛鏢。投完後,他開心地提到彼得沒有被愛麗絲封進牆壁是他的運氣:「你知道嗎,這就是她做的事情:謀殺。但並不是真實的謀殺——至少就我所知。她所有的罪行都干在紙上。」

  一個星期後愛麗絲的信件到了,信封里還附著一張她署名的支票。信是由打字機打出來的,有一個字母「e」還沒打完整,下面是深藍色的簽名。信的內容表述得很簡單。她想面試一個臨時助手,作為現在的固定助手請假時的替補。她打算周五中午時面試他。

  為什麼他那麼乖乖地言聽計從?現在已經想不起來原因了,只能說通過察言觀色,他發現人們大多會聽從愛麗絲·埃德溫的指示。星期五中午他準時敲門,被安排到底樓翠綠色的客廳。愛麗絲穿了一條嗶嘰褲子和絲質的襯衫,顯得英氣十足,他現在認為這種搭配應該算是她的制服。她脖子戴了條項鍊,上面掛了一個很大的金鎖。一頭白髮整潔清爽,呈波浪形向腦後梳著,順從地卷在耳朵後面。她坐在一張桃花心木的書桌跟前,示意他在對面的沙發椅上坐下。然後她雙手交叉托起下巴,開始了一連串的提問,而這些問題似乎與她招的這個職位沒有多大關係。當他還在被審問的時候,她突然掃了一眼壁爐上的船形鍾,猛地站了起來並且握了握他的手。他至今都記得當時這突如其來的冷漠和倉促的感覺。面試到此結束,她草草說道。現在她得做其他事情,而他下星期開始上班。

  168路汽車沿著菲茨約翰大道的盡頭慢慢停下,彼得收了收自己的東西。距離那次和愛麗絲的面談已經過去三年了。那個神秘的上一任助手從來沒有回來過,而彼得再也沒有離開。

  愛麗絲正埋頭於一個傷腦筋的情節,一個過渡。通常這是最難寫的部分。正是因為無足輕重而使其大有文章可做。這個看似簡單的任務要從某個重要的時間點A到另一個重要的時間點B中獲取一個人的特性,又不能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失去興致。關於這一點她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承認過,更不會向出版社說,但這破事還是不停地給她帶來挫敗感,即便是在發行了四十九本小說之後。

  她把老花眼鏡推上鼻樑,從打字機上把紙輕輕卷出來一點,然後重新讀了讀最後一句話:迪戈里·布倫特離開了停屍房,朝著他的辦公室走去。

  機械、清晰、導向明確,之後的語句應當簡潔明了。她熟知這套程序:給主角一些切中小說主題的想法,偶然地更新下他身體狀況的進展以提示讀者,然後最後一句話把他從辦公室帶到那裡——有了!——下一個驚喜正等著把他推向故事更深遠的地方。

  問題在於,愛麗絲幾乎已經寫完她能想到的每個場景,而她覺得厭倦了。這種感覺並不常見,也不是她所容許的。枯燥,就像她母親一直對他們說的,是很可憐的,是無知匱乏的體現。愛麗絲的手指懸在鍵盤上,考慮著在他編織拼布的時候給他加些思緒進去,或者一個寓言,為故事出乎意料的轉折埋個伏筆。

  這些方方正正的布料非常有用。它們不止一次拯救了她。它們是偶然的意外。想想真是幸運。當時她正在給迪戈里找尋一個興趣愛好,藉此來強調他對圖案紋樣的天賦,而恰恰此時,她的姐姐德博拉懷孕了,而且有了一個非同尋常的轉變——她開始干針線活兒了。「這讓我感到放鬆,」她說道,「我就不用一天到晚去擔心這擔心那。」就如同像迪戈里·布倫特這樣的男人會採用這種方法來治癒自己,以填補他和自己年輕的家庭曾經一起度過的漫長夜晚。雖然評論不斷聲稱這個愛好是愛麗絲用來柔和她筆下偵探尖銳稜角的方法,但事實並不是這樣。愛麗絲喜歡那些稜角。她強烈地不信任把稜角都磨光的人。

  迪戈里·布倫特離開了停屍房,朝著他的辦公室走去。然後……愛麗絲的手指躊躇在打字機鍵盤的上方。然後呢?他一邊走,一邊想著……什麼?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

  愛麗絲灰心喪氣地把紙又卷了回去,摘下眼鏡,任由自己的注意力向著窗外的景色飛去。這是六月初暖洋洋的一天,天空明亮湛藍。她像是一個發現自己在這樣的天氣里無法抗拒外面世界召喚的小姑娘:陽光下有樹葉和忍冬的清香,被炙烤的混凝土發出咔嗒的聲響,還有蟋蟀蹲在陰涼的草叢裡鳴叫。但是愛麗絲從很久以前便不再是那樣的小姑娘了,而她現在也沒幾個喜歡待的地方,即使當她的創作力枯竭的時候,她也寧願待在寫作間裡。

  寫作間位於整幢房子的最頂層,這是一幢建在霍利山上的維多利亞式紅磚屋。房間很小,傾斜的天花板,上面有刻痕。根據帶愛麗絲看房子的房屋中介的說法,這是上一個屋主用來關他母親的,估計是因為她成了累贅。愛麗絲很慶幸自己沒有小孩。這間屋子是她買下整幢房子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它有著悲傷的過去。謝天謝地,她自己的家庭遭受的已經夠多了,而且她對浪漫文學中愚蠢的錯綜離奇的故事沒有什麼興趣。這間屋子的方位促使愛麗絲想擁有它。它像是一個安樂窩,一個高山上的鷹巢,一座瞭望塔。

  從她寫作的位子上能俯瞰到面朝荒野方向的漢普特斯西斯公園,到淑女池塘,再到海格特公墓里教堂的尖塔頂。在她身後,透過一個小圓窗戶可以看到後花園的風景,一路可以望至布滿青苔的磚牆,再到一個小木棚為止,都是她的所有物。花園裡的植物十分茂盛,這是過去另一位屋主留下的。她是一個園藝家,在英國皇家植物園裡工作過。她投入畢生精力把自己的花園營造成一個《人間樂園》[4]。在愛麗絲的照料下,它肆無忌憚地生長。愛麗絲非常喜歡樹林那種自然未經修剪的狀態。

  樓下,前門的門閂被震開,門口的地板嘎吱嘎吱作響。隨著一記重擊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掉落下來——是彼得,並不是因為他笨手笨腳,而是他修長的四肢總是妨礙到他。愛麗絲看了一眼手錶,驚訝地發現,居然已經兩點了。難怪她覺得有些餓。她交叉手指,手臂向前伸展一下,然後站起身。整個上午都花在如何把迪戈里·布倫特從A點推到B點的問題上,她感到有些沮喪,不過現在也做不了什麼了。半個世紀的職業作家生涯讓她學到,有些時候,走開是最好的辦法。迪戈里·布倫特就不得不在停屍房,或者辦公室這種無人地帶度過整個夜晚。愛麗絲在後窗旁的小水池裡洗了洗手,用毛巾擦乾,然後開始走下狹窄的樓梯。

  當然,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苦惱,這並不單是枯燥那麼簡單。都是這該死的周年慶,到時候她的出版商們打算製造些活動。而這是一種光榮。出於善意,通常情況下,愛麗絲本來還是喜歡以她為名義的慶祝活動的,但是這本書的前景並不樂觀。起碼,她自己並不看好——而這才是問題的一半:她要怎樣才能知道,這種感覺是真實的嗎?她的編輯簡,非常聰明又充滿熱情,可她太年輕,還是有些畏怯。評論——(想聽到簡的)真實評論,實在是一種奢望。

  愛麗絲在最悲觀的時候,擔心沒人來告訴她什麼時候她的水準下降了;毫無疑問,遲早是要下降的。愛麗絲和同時期同類型的其他作家保持著相同的工作節奏,知道總是有這麼一本書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作者開始跟不上現代社會的觀點和意識。這些並不總是引人注目的——專業讀者們些微的過度闡釋,正式術語的規範簡稱的用法,只適用於上一年的流行文化背景——但這些足以使得整個故事看起來失真。愛麗絲以注重寫實為驕傲,這使得她的整個職業生涯都沐浴在褒獎之下,對她來說,出版出來的竟然不是她的最佳作品,這個想法令人膽戰心驚。

  這就是她為什麼每個下午都搭乘地鐵,甚至有時去一些不需要去的地方。在愛麗絲的一生中,她對人是非常感興趣的。她並不完全喜歡他們,也極少會出於社交目的與人做伴,但她確實為之著迷。而沒有什麼地方比地鐵站這個「養兔場」能讓她更好地去觀察人群了。整個倫敦貫穿在這些地道里,其中還有以各種奇形怪狀的形式出現的穩定人流,愛麗絲像個鬼魂一樣游竄在他們中間。對於她這樣的年紀,這麼說似乎有些卑鄙——但歲月賜予了她隱形的外衣: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小老太太一本正經地坐在車廂的一角,膝蓋上擱著手提包。

  「你好,愛麗絲,」彼得在廚房裡叫喚,「午飯一會兒就好。」

  愛麗絲在二樓的樓梯平台上猶豫不決,卻沒有喊出回答。很久以前她母親關於禮儀的訓斥仍然在她耳邊大聲迴響。這就是埃莉諾,愛麗絲一邊想著,一邊走到了最後一層樓梯。她們分開生活已經快七十年了,而她仍舊守著家裡的規矩,在這幢埃莉諾從未見過的房子裡。愛麗絲時常在想,如果她的母親活得再長久一些,她會怎樣決定她女兒的生活,是否會同意愛麗絲的職業、著裝,以及單身未婚狀態。埃莉諾曾經在一夫一妻制和忠誠度的問題上有著十分堅定的立場,不過後來她嫁給了她孩童時的摯愛,因此這也不是個完全公平的對照。母親在愛麗絲殘留的童年回憶中占據了很大一部分。一個遙遠記憶中如此鮮明的形象,在變換的時光中要想抹去她幾乎是不可能。為了愛麗絲,她留存了下來,如同一個美麗而無法觸及的淑女,親密而疏遠,最後支離破碎,成為唯一讓愛麗絲思念的人;偶爾,還會讓愛麗絲對她懷有受傷孩子般強烈苦澀的渴望。

  在其他情況下,她不是這樣黏人的個性。愛麗絲成年後幾乎都是獨自生活,對於這一點她既不自豪也不羞愧。她曾有過情人,他們每個人都帶著衣物牙刷走進房門,其中有些人留了一段時間。但這完全是兩碼事。她從不延長一個正式邀請或在腦子裡把「我的」房子轉換成「我們的」房子。這也許是有差別的——愛麗絲曾經訂過一次婚——但是二戰把這事給攪黃了,就像很多其他事情一樣。生活便是如此,希望的大門一直不停歇地開開合合,人們只能摸索著通過。

  她來到廚房,看到長柄鍋正冒著熱氣,彼得站在桌子的另一頭,面前敞著一小包信件。她走進門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說了聲「你好呀」。此時灶台上計時器正好響了起來。「你總是來得剛剛好。」

  彼得有著十分可愛的微笑,帶些魅惑卻特別真誠。這是她雇用他的原因之一。還有就是他是在那個特殊的時間裡唯一的應聘者。而他已證明了自己能夠充分勝任,這倒並不令人驚訝。愛麗絲認為自己對人的性格判斷極其精準。至少,她現在是這樣的。過去的她曾犯過錯誤,有一些無比遺憾。

  「這裡面有急信嗎?」她問,座位前放著一張打開的報紙,上面是早上留下的填字遊戲。

  「《衛報》的安格斯·威爾遜,希望能及時為周年慶做些準備。簡希望由你來做。」

  「我猜她一定會這麼說。」愛麗絲給自己倒了一杯剛泡好的大吉嶺茶。

  「自然歷史博物館在籌劃一個展覽,他們希望你能在開幕時發表講話;一封邀請函請你參加《死神終將到來》暢銷十年的慶祝活動;還有一張德博拉寄來的卡片,來確認本周五為你母親忌日碰面的時間。其他就我所看到的,都是些讀者來信——我會在午飯後一一查看。」

  愛麗絲點了點頭,彼得把餐具擺放在她面前,還有一片吐司,上面一個煮雞蛋。二十多年來,愛麗絲每天都吃同樣的午餐——當然,她偶爾出門在外就餐的時候例外。她贊同這種有效率的日常生活,但並不受縛於此。不像迪戈里·布倫特,眾所周知,要求侍女們用十分精確的步驟製作他最喜歡的雞蛋。她舀了一勺十分堅硬的蛋黃放到她的吐司上,然後切成四塊,一邊看著彼得給信件分類。

  他並不是一個十分健談的小伙兒,這給他的信任度大大加分。當她試圖把他帶進一個話題時他會讓人有些惱火,不過相比過去那些七嘴八舌的助理確實要好很多了。她發現自己比較喜歡他頭髮稍微長一些的樣子,加上他細細長長的四肢和深棕色的眼眸,看上去有點像那些英式搖滾樂隊的成員。不過也可能只是因為今天他穿得特別正式吧,他身上那套黑色的天鵝絨西裝讓她有這樣的感覺。愛麗絲想了起來。他去了一個年長朋友的葬禮,那個圖書管理員,難怪他今天上班時間晚了。她頓時感到有些振奮,急切地想聽他報告。曾經他告訴愛麗絲這個女人——他的導師的時候,她有些震驚。思緒回到了從前,她想起了盧埃林先生。她並不經常想到這個老頭——她對他的感覺太容易牽扯到那個她不願想起的糟糕夏天——但是當彼得和她談起塔爾博特小姐的時候,她對他揮之不去的印象,他年輕時的樣子,使得愛麗絲被一種不同尋常的生理性的記憶籠罩著:河邊潮濕淤泥的氣味,他們乘著破舊的小船沿著河流漂流而下,周圍水蟲的叮噹聲連綿不絕,仿佛在談論著它們最喜歡的故事。愛麗絲知道,自己之後便再也沒有如此幸福愜意過。

  她又喝了一小口茶,揮走不想回憶的過去:「那你為你朋友送了行?」他說過這是他第一次參加葬禮,愛麗絲告訴他之後還會有許多。「和你預想的一樣嗎?」

  「我想是的。悲傷,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挺有趣。」

  「哪種意義?」

  彼得想了想說:「我只認識作為塔爾博特小姐的她,而從其他人口中聽到她——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這很感人。」他撥了下眼睛前面的劉海兒,「這是不是聽起來很蠢,有點陳詞濫調?」他又試著說道,「她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很樂意能夠多聽到一些。人是十分奇妙的,不是嗎?你會想不斷接近他們,來了解他們是什麼樣子的。」

  愛麗絲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表示同意。她發現世界上幾乎沒有真正無聊愚笨的人,關鍵在於要問對問題。她在塑造人物角色的時候會用到這個技巧。人人都知道最好的罪犯角色是讀者覺察不到的,但動機是關鍵。用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老奶奶帶來出其不意的效果是挺好,但是其中的條理必須滴水不漏。愛、恨、嫉妒,互相之間必須有理可信。全部的一切都是出於激情。去發現讓一個人產生激情的理由,接下來就好辦了。

  「這個有些不一樣。」彼得回到工作中,打開讀者們的來信,他看著手裡的一封,深色的眉毛皺到了一起。

  愛麗絲的茶瞬間變得苦澀。她從來就沒真正習慣那些批評意見:「是不是那些中的一個?」

  「是從警察局寄來的,署名斯帕羅警探。」

  「哦,是那些中的一個。」在愛麗絲的經歷中,有兩種類型的警察:一種是能讓人依賴的,在創作過程中能幫上忙的;另一種是在人家的書發行後閱讀,然後指指點點說有這個那個問題的討厭鬼。「那麼斯帕羅警官有什麼高見必須和我們分享嗎?」

  「不,並不是那個樣子,她不是讀者。她寫信給你是關於一個真實的案子,一樁失蹤案。」

  「讓我來猜猜。她撞見了什麼奇葩案子,想讓我寫下來然後稿費可以五五分成?」

  「一個失蹤的孩子,」他繼續說道,「要回溯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康沃爾的一個莊園,一樁從未解開的案子。」

  恐怕愛麗絲至死都不能夠確定當時究竟是整個房間突然涼了下來,還是荒野里猛地吹來一陣風,抑或是自己身體的恆溫系統出了什麼毛病。現實生活和往事像巨浪一樣拍打著她,把她沖回到很久以前,然後等待著潮水轉向。因為,她非常清楚這封信在寫些什麼,而這和她書中精心安排的各種懸案沒有絲毫關係。

  愛麗絲注意到信紙十分普通,輕薄又廉價,完全不是讀者們給她寫信時常用的那種,更不是印著她小說中某個人物的紙,就是這區區一張紙,送來了來自過去的重磅炸彈。

  現在彼得正大聲讀著信,儘管愛麗絲本來不希望他這樣,但剛要說出的話消散不見了。她靜靜地聽著他精簡概括著這個悠遠案子的熟悉場景。愛麗絲猜測這是從報紙資料,或者是從那個叫皮克林的傢伙的某本破爛書里找來的信息。要想阻止人們通過公共資源找尋資料記錄是不可能的,他們會突然寫信給某個素未謀面的人,把瘟疫般的過去帶到別人的餐桌上,而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不讓自己再回到那個地方和那段時間。

  「她似乎覺得你會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畫面開始湧向她的腦海,一個接一個,像一副彈出的紙牌:人們在及膝深的湖水裡尋找著;悶熱的書房裡臭氣熏天,肥胖的警察滿頭大汗,新來的年輕副手做著筆記;她的父母在當地新聞記者鏡頭前慘白的面孔。她幾乎能夠感覺到自己正貼著法式落地門看著他們,苦於心中的秘密,她沒有辦法讓自己說出真相,只能從那以後小心翼翼地看護著這份愧疚。

  愛麗絲髮覺她的手開始微微顫抖,便拼命讓自己回想一個事實。接下來她需要去描述自己受驚時的身體反應,就像一桶冰水潑向一個人,而這個人用一輩子的時間訓練自己如何表現得沉著。她把背叛她的雙手放到大腿上,一隻手緊緊壓住另一隻,然後突出傲慢的下巴說道:「把它扔進垃圾桶。」她的口氣出乎意料地平靜,幾乎不會有人察覺這種深處潛在的微弱緊張感。

  「你不需要我做些什麼嗎,回個信之類的?」

  「沒有任何意義,不是嗎?」愛麗絲的目光直直地望著前方,「恐怕是這個斯帕羅警探搞錯了。她把我和其他人搞混了。」

  [1] 英國最高榮譽勳章。1856年,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應其夫阿爾伯特親王之請而頒發,旨在獎勵克里米亞戰爭中的英勇行為。

  [2] 由美國圖書館專家麥爾威·杜威(Melvil Dewey)發明的,對世界圖書館分類學有相當大影響的一種圖書分類法,已被許多國家的大多數圖書館採用。

  [3] 美國作家愛倫·坡創作的短篇小說。小說講述的是一個神經過敏的年輕人,因無法忍受鄰居老頭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而對老頭產生一種病態的仇恨,導致他最終殺了老頭。

  [4] 耶羅尼米斯·博斯的三聯畫作品。作品分為左、中、右三部分,左邊是《創造夏娃》,右邊是《地獄之景》,中間是《人間樂園》,三聯畫也是以此命名的。這是博斯最負盛名也最竭盡心力的作品,展現出他巔峰時期的畫藝。耶羅尼米斯·博斯(約1495—1505),一位多產的荷蘭畫家,作品多描繪人類道德的沉淪,畫面複雜,有高度的原創性和想像力,並常使用各式象徵與符號。他由此被認為是20世紀超現實主義的啟發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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