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2024-10-11 02:11:09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最近發生了件頗為有趣的事。今天下午,我們迎來了另一位客人。
一上午,傑克都待在麥芽坊,對著他昨晚帶回來的那一沓子紙埋頭苦讀。趁著他把午餐要吃的派放進烤箱的工夫,我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發現是羅薩琳德·惠勒昨天發來的那封郵件被印在紙上了,基本都是些文字,但有一張紙上似乎是地圖。更確切地說,是一張手繪的平面圖,和房子的布局大體一致,估計是出自神秘的惠勒夫人之手。我估計畫地圖的人,是想讓傑克拿著之前那些手寫筆記和這張地圖,去尋找拉德克利夫藍。
正午之前,他又重新進入房子,待了一個小時。他能回到房子裡來,讓我感到很愜意。他也不虛此行:他進來是想弄明白那張手繪地圖。他一直盯著它,又在每個房間裡都邁著步子丈量一番,時不時還會停下來,拿筆在地圖上做一下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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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點鐘的時候,傳來一陣敲門聲。他很驚訝,但我沒有,因為之前我就注意到,前門那道牆的外面,有一位身材苗條、舉止優雅的女士站在小路邊。她雙臂環抱胸前,一直盯著房子,她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我們沒見過。在她靠近時,我便意識到我們沒見過。但凡是我見過的面孔,我都過目不忘(任何事我都記得,想忘也忘不掉)。
人們常常站在鄉間小路上,抬頭看看這棟房子——牽著狗,腳上的靴子沾著泥,手裡拿著遊客指南,衝著房子指指點點——所以,有人站在院牆外,這倒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有人膽敢進入花園,還找上門來,這卻不大常見。
雖然傑克一開始很吃驚,但他還是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看看是誰在敲門。他從廚房那扇窗戶往外瞧了一眼,然後便穿過走廊,朝門口走去。他邁著沉穩果斷的步伐,踩得地板咚咚作響。他打開門,開門時的力道一貫不小。自從昨天和莎拉見面後,他就一直情緒低落,也不是在生氣,而是既難過,又沮喪。我自然很想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直到現在,他都沒給我機會讓我搞清楚狀況。昨晚,他只打了一通電話,是打給他父親的,好像昨天是什麼事情的紀念日,因為傑克說:「到今天已經二十五年了。真不敢相信,是吧?」
「啊,」門突然間被打開,那位女士被嚇了一跳,「你好……我其實沒……我以為博物館周末才開門。」
「可你敲門了。」
「是啊。」
「迫於習慣?」
「應該是吧。」她定了定神,從包里取出一張象牙色的名片,拿在小巧細嫩的手中,遞給了傑克。我叫埃洛蒂·溫斯洛,是倫敦斯特拉頓卡德韋爾公司的檔案管理員。我負責詹姆斯·威廉·斯特拉頓的檔案。」
這一回,輪到我感到驚訝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可不是常有的事。之前那晚,傑克提到埃達·洛夫格羅夫時,讓我再度回想起過去,也讓我對來勢洶洶的回憶有了幾分防禦能力。可即便如此,她的名字還是立刻在我的心中泛起漣漪。我已經許多年沒聽到過她的名字了,我本以為再也不會聽到了。
「沒聽說過,」傑克一邊說著,一邊翻看名片背面,「是什麼人盡皆知的大人物嗎?」
「那倒不是。他是一位維多利亞時期的改革家。為了能讓貧民的生活得到改善,還有類似的一些事,他做過不少貢獻。我想找人談一談博物館的事,您是這兒的負責人?」聽上去,她在懷疑,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她不妨繼續保持這份懷疑。和那些常常守在門口的導遊相比,傑克身上還真沒多少唬人的架勢。不管之前跟遊客們說過多少遍,那些導遊總能把遊客忽悠住,好讓他們把那套滾瓜爛熟的解說詞一口氣背完。
「可以說,這兒就我一個人在。」
她看起來半信半疑,但還是說:「我知道,你們通常周五不開門,但我是從倫敦來的。我沒想到這兒有人。我就打算從院子外面看一眼的,可……」
「你想進來看看?」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請她進來。
思索片刻,傑克讓到一邊,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示意她進來。她後腳剛邁進來,門就被他趕緊關上了。
她走進昏暗的大廳,環顧四周,大部分人都和她一樣,身子微傾,想要仔細看看牆上那些鑲在相框裡的照片。那些照片都是藝術史學家協會掛上去的。
有時,在我想找點樂子的時候,我就會在一進門的這條走廊里出現,聽聽某些特定類型的遊客對照片背後的故事自以為是地發表幾句恭恭敬敬的評論。「這個時候,自然是,」那個一把年紀、一身行頭的人慢條斯理而又語氣莊重地說,「紫紅兄弟會正在激烈辯論的時刻,爭論的焦點是攝影的藝術價值,他們想要弄清楚,攝影到底是科學還是藝術。」跟在他身邊耐著性子忍了好半天的同伴,一成不變地回應道:「哦,是這樣。」
「你隨便看,」傑克說,「動眼不動手那種。」
她笑了:「別擔心,我可是檔案管理員。我這輩子都在和貴重物品打交道。」
「我得失陪一下了——烤箱裡還有個派正烤著呢,我聞到煳味兒了。」他一邊嘴裡叨咕著,一邊往後撤,要回麥芽坊的廚房去。我沒再去理會咒罵自己把派烤焦的傑克,而是選擇跟著我們的客人。
她一直在樓下轉悠,逐一參觀每個房間,她臉上的表情令人難以捉摸。她停下來,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回頭看了看身後,仿佛感覺到她周圍還有其他人。
她來到二樓,在那扇可以俯瞰樹林、瞥見河水的窗前猶豫了一下,然後拾級而上,一直爬到了閣樓。她把包放在米爾德麗德·曼寧一直守著的那張桌子上,這讓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接著,她從包里拿出一樣東西。我大吃一驚。那是愛德華的一本素描簿。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認錯。這種驚愕不已的感覺如此真實,我真想馬上抓住她的手腕,懇求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她是誰?怎麼會有愛德華的素描簿?她之前提過詹姆斯·威廉·斯特拉頓,說有一個叫斯特拉頓卡德韋爾的公司,還提到一堆檔案。這本素描簿一直都保存在那兒嗎?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倆並不認識,據我所知,他們從未見過面。
她翻開素描簿——翻得很快,就好像之前已經翻過很多遍似的,而且她很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麼——翻到一幅插圖時,她停了下來,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她朝著能俯瞰後院草坪的那扇窗戶走去,踮起腳,伸著脖子往外瞧。
素描簿還放在桌子上,我直接沖了過去。
這是1862年夏天愛德華用的那本素描簿。他在棉漿紙上勾勒出那些線條時,我就坐在他身邊。多年來,他一直心心念念計劃著要創作一幅畫,這頁棉漿紙上的習作,是他為那幅畫做前期準備時完成的。我知道,在後面的幾頁上,他還畫了林中空地、精靈小丘、河畔石屋。我知道,在頁腳的一端,還有他用鋼筆畫的一顆心和茫茫大海上的小船。這都是我們在興奮地談論去美國的計劃時,他隨手畫下來的。
只要能讓我翻動後面的那幾頁,看看那些畫,觸碰到記憶中那些點點滴滴,我就覺得足矣。但是,唉,這麼多年我也做過不少次嘗試,但只得面對現實,我在這方面的能力很有限。我能砰的一聲關上門,或是把窗戶震得咯咯作響,我能把女生的裙子一下子拽掉,因為那個女生讓我覺得很討厭,而且那條裙子也已經有人動過手腳,並不結實。但是,對於需要更加精細操作的事情,比如拉動絲線或是翻動書頁,我真的做不來。
我得弄明白,她今天為何而來。她只是一個藝術愛好者,還是說不僅限於此?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同時遇到兩位客人,一位提到了埃達·洛夫格羅夫,另一位現在又說到了詹姆斯·斯特拉頓,這就足夠不同尋常了。但是,另一位在提了詹姆斯·斯特拉頓之後,接著拿出來愛德華在1862年夏天用的那本素描簿,這就太過匪夷所思了。我不禁在想,這是不是什麼無形之中的惡作劇。
年輕的傑克也對埃洛蒂感到好奇,而他有屬於他自己的套路去滿足好奇心。埃洛蒂回到樓下時,探著頭朝廚房裡喊了聲:「謝謝。」傑克正拿著盤子站在水槽邊,把盤子上面因為烤焦的派而留下的黑乎乎的殘渣弄乾淨。他抬頭看了一眼,說道:「發現你要找的東西了?」
埃洛蒂並沒有直接回答,這樣的答案往往最令人惱火。「謝謝你的好意,」她說,「非常感謝你,能讓我周五進來參觀。」
這跟她為什麼來這兒沒多大關係。
「你住在附近嗎?」在她沿著走廊朝前門走去時,他問道,「還是說,你現在就要回倫敦?」
「我在天鵝小棧訂了間房,就是馬路那邊的小酒館。就住周末這兩天。」
我挪了挪,離傑克更近些,把全部力量都專注在他身上,希望他能接收到我的訊息。邀請她留下。邀請她再來。
「隨時歡迎你來,」傑克說,眉宇間的困惑一閃而過,「我每天都在。」
「我會的。」
他們之間的對話(他們總得說點什麼,因為他倆都沒說心裡話),就比令人失望透頂強一點點。
她到訪的時間很短,但她帶來的煩亂,整個下午都在房子裡久久不散。我被攪得不知所措,又興奮不已。所以,當傑克繼續在房子裡仔細查探時——他眼下正在二樓的走廊上,一隻手輕輕摸索著牆壁——我躲回了樓梯拐角上那處屬於我的地盤,待在那裡,任憑往事牽動我的思緒。
大部分的時間裡,我都在想面色蒼白的喬,還有我們相遇的那個上午。
雖然我是個不錯的小偷,但也有陰溝裡翻船的時候。一般來說,即便失手了,也無關緊要,可以輕而易舉地化解危機:比如,選錯了下手的對象,不得不甩掉緊追不放的警察,偷了個錢包,但裡面空空如也。不過,我十二歲那年的一次失手,結果意義深遠。
那是一個清晨,倫敦的朝陽還沒升起,霧還沒有散,正從黑色變成青灰色再變成微微泛黃的金屬灰色。因為從工廠里冒出的煙霧,還有從河裡飄上來的油污味,空氣渾濁悶塞。幾天來,空氣一直這麼糟,我都被嗆了一個星期了。有討厭的大霧在倫敦到處瀰漫,願意獨自出門的淑女也就更少了。
那天早上,我扮成了「乘客小女孩」,坐在往返於攝政公園和霍爾本大街的公交車上,希望能找到一位早上出門到公園散步後打算回家的律師的妻子或女兒。計劃本是天衣無縫,奈何我的功夫不到家,我因為頭天晚上和麥克夫人的談話分了神。
雖然麥克夫人生性樂觀,但她樹立起來的形象不能丟,所以沒什麼能比讓她大發牢騷更幸福快樂的了。近來,其中一件她常常唉聲嘆氣掛在嘴邊的事就是,我像水草似的,個子長得太快啦!她抱怨這事兒,是因為她為了保證我有漂漂亮亮的裙子穿,一應花銷可不少。「我剛把裙子的鬆緊和長短改完,就又得全部拆了再改一遍!」不過,這一次,她的話並沒有就此打住,「我和船長最近一直在商量,你這個年紀也該換些別的事情做了。你長大了,沒法再扮成『走失的小女孩』。過不了多久,那些樂於助人的紳士在『幫助』你這麼個漂亮的小姑娘時,心裡就該有其他的盤算了,對於你可以怎麼幫助他們的盤算。」
我並不想換別的事情做;我心裡清楚得很,對於麥克夫人含沙射影的那種可以為紳士們提供的「幫助」,我可不喜歡。我已經開始感覺到,當我被派到鐵錨與汽笛酒吧去把船長拽回家吃飯的時候,泡在酒吧里的那群酒鬼,看著我的眼神和從前不一樣了。麥克夫人最近給我改衣服量尺寸時說起過,她注意到了我「那對漂亮的小花苞」。我也明白些這個年紀該懂的事情,知道麥克夫人注意到的和那群酒鬼打量我的眼神有著莫大關係。
馬丁也開始細細打量我。在我睡覺的房間外,他會在走廊上來回晃悠,等到我早上穿衣服的時候,本該透進光亮的鑰匙孔,卻黑洞洞的。我最近發現,他總是盯著我,幾乎甩也甩不掉。在他母親的營生里,他的部分職責就是監督一切,保證我們這些孩子到了晚上不會把麻煩引到家裡去——但現在,卻不是那麼回事。
因此,那天早上我坐在公交車上時,當我把手伸進那位女士的口袋裡,指尖觸摸到她錢包的一剎那,我並沒像往常一樣全神貫注。我在琢磨著麥克夫人說的那番令人憂心忡忡的話,想要搞清楚那番話都暗示了些什麼,還在納悶,無數次地納悶,為什麼我父親還沒派人來接我。差不多每個月,耶利米都會到麥克夫人這裡取錢,再寄去美國。麥克夫人會把我父親最近的來信讀給我聽。但是,每次我問她我父親有沒有讓我買船票去美國時,她的回答都是,沒有,現在還不是時候。
因此,我大意了。我身邊的女士站起身,而我的手還在她的口袋裡,我感覺到手上被扯了一下,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她要下車了。緊接著,傳來一聲大喊:「呀!你是小偷!」
多年來,以防出現這樣的情景,我已經在我的腦海中模擬「演練」過很多次應對方案。我應該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睜大眼睛,假裝一切都是誤會,甚至還可以擠出些許惹人憐愛的淚花。但是這次,我措手不及。我猶豫了一下,但一猶豫,耽擱的時間就太長了。我只聽到麥克夫人的聲音,她在提醒我,指控他人就是在證明決定權偏向哪一方。這位女士頭戴花哨的帽子,舉止得體,一副受害者的嬌弱樣兒,和她相比,我什麼都不是。
司機正從過道上朝我這邊來,前排和我隔了兩個座位的紳士也站了起來。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往後門去的路線相對暢通,於是,我從後門逃跑了。
我跑得很快,但我今天厄運連連。一個在附近巡邏的警察聽到了動靜,看見我在逃跑,可能是剛剛不知從哪兒得了點好處,這會兒又起了貪心,他開始滿腔熱血地追著我跑。「站住!小偷!」他一邊高聲大喊,一邊高舉著手裡的警棍。
我不是第一次被警察追了,但那是一個特別的清晨,因為大霧瀰漫,我往北跑得太遠了,指望不上我的某位朋友挺身而出,幫我逃脫。莉莉·米林頓曾警告過我,我這個年紀一旦被捕,就等於是,明明看清了濟貧院那張有去無回的門票,還把自己送上門去。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能玩命地往科文特花園跑,到了那一帶,我才能安全脫身。
飛奔在紅獅廣場上的時候,我的心怦怦直跳。那個警察雖然一身橫肉,但畢竟是個成年人,所以跑得比我快。霍爾本大街上車水馬龍,這讓我情緒高漲起來:我可以閃轉騰挪地混入車流,這樣就能甩掉他。但是,唉,等我到了街對面再回頭一看,他還在我身後,甚至離我更近了。
我溜進一條窄窄的巷子,然後馬上反應過來自己有多蠢:巷子的另一頭是林肯律師學院廣場,那兒是一大片綠草地,根本無處藏身。我沒了主意,他馬上就要撲過來了,接著,我瞥見一排富麗堂皇的大房子,後面是一條細細長長的小巷,離我最近的那棟房子的後牆上擺著一架梯子,我可以順著梯子爬上房頂。
這讓我心裡樂開了花,我要賭一把,要是把逃跑的路線從平地移到房頂,我的速度會比警察快。
我開始以最快的速度一步一步往上爬。我腳下的梯子開始搖搖晃晃,追著我跑的警察也爬上了梯子,沉重的靴子踩在金屬踏板上叮噹作響。我緊緊抓著梯子,越爬越高,越過了一排、兩排、三排窗子後,我手忙腳亂地爬下梯子,站到了屋頂的瓦片上。
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天溝走,雙臂張開保持著平衡,腳下的房子一棟接著一棟,我爬過房子中間的隔牆,在經過煙囪時,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扭來扭去。我猜得沒錯,我在高處更有優勢,雖然身後那個警察還在緊追不放,但我能稍稍喘口氣了。
可是,我的心剛剛放下去,沒過多久便又提了起來。我沿著這排房子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可一旦走到這排房子的另一頭,我就再也無路可走了。
就在我意識到自己恐怕要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屋頂天窗的一扇窗子是半開的。我不假思索地順著窗格把這扇窗子又使勁兒往上推了推,然後鑽了進去。
我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但間不容瞬,我沒工夫顧及是否受了傷。我急急忙忙地躲到寬大的窗台底下,盡力蹲下身子,把後背死死貼在牆上。脈搏在我自己聽來震耳欲聾,我覺得警察怕是都聽得見。我得穩住它,讓它別出聲,這樣我才能聽到警察是不是走遠了。只有等他離開這兒,我才會清楚從窗子再爬出去是不是安全,然後我再往家走。
發現窗子開著的時候,我真是鬆了口氣,覺得是老天保佑。可我卻沒想想,自己跳進去的是個什麼樣的房間。不過現在,我開始有工夫喘口氣了。我轉過頭看了看,發現這是一間小孩的臥室。這並不算太糟,只不過,住在這間臥室里的孩子,現在正待在床上,盯著我看。
他是我見過的臉色最蒼白的人。他和我年紀相仿,面無血色,頭髮的顏色像是經過漂白的稻草。他靠在一堆巨大的白色枕頭上,都是羽毛填充的,兩條蒼白的手臂搭在平整的亞麻被單上,看起來綿軟無力。我試著擠出一個令人安心的微笑,剛要張嘴說話,這才意識到,不論我怎麼說、怎麼做,也沒法粉飾太平,讓一切顯得正常起來。而且,警察隨時都會找上來,說真的,我倆還是都保持沉默的好。
意識到我的小命就攥在他的手裡,我把手指壓在唇邊,示意那個男孩別出聲。可他卻突然開了口:「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他發出的元音宛如水晶石一般尖銳,屋子裡又嗆又悶的空氣,硬是被劃出一道口子,「我就把我父親叫來,到時候,還沒等你把抱歉的話說出口,你就會被扔到開去澳大利亞的運輸艦上。」
運輸艦是唯一一個比濟貧院還要糟的地方。我想著該說些什麼,才能跟他解釋清楚,我怎麼會爬進屋頂的天窗到他的房間裡來,就在這時,我聽到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就在我的頭頂,從窗邊傳來。他用粗啞的嗓音略帶尷尬地說:「對不起,先生……小少爺……我在追一個女孩,您看,有個小女孩我剛才沒追上。」
「一個小女孩?在屋頂上?你瘋了嗎?」
「沒有沒有,小少爺,她爬上來的,您看,像只猴子似的爬著梯子上來的……」
「你認為我會相信,一個小女孩跑得比你快?」
「嗯,啊,呃……是比我快,先生。」
「可你是成年人吧?」
男人稍稍頓了一下:「是的,先生。」
「立刻從我的臥室窗口閃開,否則我就喊人了,哪怕是把喉嚨喊破了。你知道我父親是誰嗎?」
「遵命,先生,但是我……您看,先生,有個女孩……」
「立!刻!」
「先生。遵命,先生。好的,先生。」
從房頂上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接著是什麼重物從瓦片上滑落的聲音,然後是一聲漸漸微弱的哀號。
男孩把注意力轉到了我的身上。
經驗告訴我,要是沒話說,最好什麼也別說,所以我就等著,以不變應萬變。他疑惑地看著我,最後說了聲:「你好。」
「你好。」既然警察走了,我也就沒必要繼續蹲著,索性站了起來。我這才有機會好好打量這個房間。這一看,我就傻了眼,哪怕說得直言不諱,我也不嫌丟人——我就一直無可救藥地傻呆呆地看著。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房間。這間兒童房的一側是斜屋頂,成排的架子擺滿了一面牆,都從地板一直頂到天花板上,我能叫得出名字的所有玩具,每一樣架子上都有。木頭士兵和玩滾球撞柱遊戲時用的小木柱;各式各樣的球和球拍,各種亮晶晶的玻璃彈珠;一個能吸引所有孩子目光的火車頭,上了發條就能牽著後面的幾節車廂開動起來,車廂里還擺著小娃娃;載著世間各種動物的方舟,每種動物都有一對;大大小小的旋轉陀螺;一架紅白相間的鼓;一個打開蓋子就能彈出玩偶的小丑盒子;放在角落裡的搖搖馬,眼神冰冷地盯著一切;一對木偶夫婦套裝,他倆是滑稽木偶戲的主角,丈夫叫潘趣,妻子叫朱迪;一個精緻的玩偶之家,底座支在地面上,和我一般高;還有一套滾鐵圈時用的鐵圈和鐵鉤,看上去鋥亮,我從沒見過這麼精美的東西。
我繼續打量著房間裡的一切,忽然,我看到他床腳那邊放了一個托盤,上面擺滿了吃的,全都是我在梅費爾區的櫥窗里才見得到的那種食物,只不過我一樣也沒嘗過。我肚子裡空空的,胃都快抽到一起了。也許他注意到了,我一直在盯著好吃的兩眼放光,因為他說:「如果你能吃一點,那可真是幫了大忙。他們總讓我吃東西,即便我說過,我很少有餓的時候。」
聽了他的話,我覺得用不著麻煩人家再說第二遍。
盤子裡的食物還沒涼,我坐在折起被子的床腳,心懷感激地吃了起來。我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東西,忙得根本說不出話,他也沒打算說話,於是我們就隔著托盤,戒備地打量著對方。
等吃完了,我學著麥克夫人平常那樣,用餐巾在嘴邊輕輕沾了沾,小心謹慎地笑了笑:「你為什麼待在床上?」
「我身體不舒服。」
「怎麼了?」
「對於這個問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似乎還不太清楚。」
「你會死嗎?」
他想了想:「有可能。不過,到目前來看,我還沒死,我覺得,情況還算樂觀。」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也以示鼓勵。我不認識這個面色蒼白的陌生男孩,但想到他還沒到快要邁進鬼門關的地步,我就很開心。
「瞧我多沒禮貌,」他說,「請原諒,我沒多少招待客人的經驗。」他伸出一隻嫩嫩的小手,「我的名字是按照我父親的名字起的,當然,您可以直接叫我喬,這樣簡單些。您的名字是……?」
我握著他的手,想到了莉莉·米林頓。迄今為止,編一個名字顯然是更明智的做法,但直到今天,我還是無法解釋,當時怎麼會把我的真實姓名告訴了他。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從我內心深處冒了出來,然後這股衝動,越沖越高,越來越急,越來越堅定,直到我再也無法抵擋。「我的名字是按照我外公的名字起的,」我說道,「但是我的朋友們都叫我小鳥柏蒂。」
「那我也這麼叫你,因為你就像小鳥一樣,突然出現在我的窗台上。」
「謝謝你能把窗台借我用。」
「別客氣。我躺在這裡也沒什麼風景可看,所以我經常在思考,建房子的人何必要費工費料,把窗台修得那麼寬。現在我知道了,他們比我想像的要聰明得多。」
我們彼此會心一笑。
他旁邊桌子上放著一樣我從未見過的東西。因為他很和氣,我也就大起膽子來,不再那麼拘謹。我把那樣東西拿了起來,是一個圓盤,兩側各穿有一根麻繩,圓盤一面畫著一隻金絲雀,另一面畫著一個金屬鳥籠:「這是什麼?」
他示意我把東西遞給他。「這叫幻影轉盤。」他拿著其中一根繩,接著轉動圓盤,把繩子擰緊。然後,他一手拿著一根繩,往兩頭一拉,圓盤就開始快速旋轉起來。一瞬間,那隻鳥就飛進了籠子裡,我高興得直拍手。
「魔法。」他說。
「是障眼法。」我糾正道。
「對。一點沒錯,就是一個障眼法。但還挺好看的。」
我最後看了一眼幻影轉盤,向他道了聲謝,感謝他請我吃了午餐,然後對他說我得走了。
「別走,」他搖著頭,馬上說道,「不許走。」
他的話讓我出乎意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個面色蒼白、臥床不起的小男孩,以為可以對我發號施令,不許我這樣那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這也讓我很難過,因為僅僅這三個字,他就直截了當地暴露了自己:他的願望,他的力不從心,都被暴露了出來。
也許,他也意識到,自己那種命令式的口吻有點荒唐,因為他的語氣里不再有那種逞強的虛張聲勢,他近乎絕望地繼續說:「求你了,一定要再待一會兒。」
「如果等天黑了我還待在外面,我會有麻煩的。」
「離太陽下山還有很久呢——至少還有兩個小時。」
「可我的活兒還沒幹完。我還沒弄到可以交差的東西呢。」
面色蒼白的喬被我的話搞糊塗了,他想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活兒。是說學校的作業嗎?如果是的話,我的書本和寫字板在哪兒?我打算到哪兒見我的家庭教師?我告訴他,不是學校的作業,還告訴他,我沒上過學,然後,我向他解釋我乘坐的那趟公交車、手套和縫著大口袋的裙子都是怎麼回事。
聽著我的講述,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讓我給他看看那副手套。我坐到床邊,坐得離他近一些,然後從口袋裡抽出那副手套,放在腿上,裝作是乘車時的那個小淑女。「你看見的是我的手在這兒。」我說道,衝著手套點了點頭,他同意了。「可是,」我繼續說道,「這是什麼?」
他倒吸一口氣,因為我的姿勢看著沒有絲毫變化,可我卻把手伸到被子裡,撓了撓他的一隻膝蓋。
「手套就是這麼用的。」我說著跳下床,把裙子撫平。
「可是……那真奇妙。」他說,臉上很快綻開了笑容,也短暫地恢復了一絲對生活的嚮往,「你每天都做這個嗎?」
我正站在窗前,看看怎麼從房頂上爬下去:「多半如此。有時候,我就假裝走丟了,然後,要是遇到哪位紳士來幫我,我會把他兜里的東西偷走。」
「那你拿的那些東西——錢包、珠寶什麼的——你會帶回家交給你的母親嗎?」
「我母親去世了。」
「孤兒,」他滿懷崇敬地說,「我讀過有關孤兒的書。」
「不,我不是孤兒。我父親暫時離開一段時間,但他一安頓下來,就會派人來接我。」我爬上了窗台。
「別走,」男孩說道,「等會兒再走。」
「我必須走了。」
「那你還會回來的吧?求你了,說你會回來好不好?」
我猶豫片刻。我知道,如果我說我會回來,那是在犯蠢:在這一帶,沒有監護人陪同的小女孩,用不了多久便會引起別人注意,在這條街盡頭巡邏的警察今天怕是把我給記住了。他可能沒機會看到我的臉,但他一直追著我跑,下次再遇上,我可能就沒這麼走運了。但是,那些吃的——我從沒吃過那些好吃的東西,還有那一面牆的玩具和讓人驚嘆的小玩意兒……
「拿著,」面色蒼白的喬說著便伸出手,要把幻影轉盤給我,「它是你的了。下次你再來,我保證給你看比這個還要更加、更加好看的東西。」
我和面色蒼白的喬就是這樣相遇的,他成了我的秘密,當然,我也成了他的秘密。
這棟房子給人的感受起了些許變化。在我回想我的老朋友喬的時候,發生了某件大事。果不其然,傑克在走廊上,臉上一副得意揚揚的表情,就像是一隻吃到了奶油的貓。我很快弄清了原因。他就站在密室外面,牆上的那塊用來當暗門的嵌板大敞四開。
他現在已經小跑著離開了密室,我猜他是去房間裡拿手電筒。儘管他告訴羅薩琳德·惠勒,星期六之前他不會到房子裡來,但我能理解好奇心和好奇心對人的驅使。毫無疑問,他打算把這間只容一人藏身的密室徹徹底底搜查一遍,每一寸地方都不會放過,連木板之間的每一個凹槽都不會放過,他會想著,沒準兒就能發現底下藏著那顆鑽石呢。他不會發現的。鑽石不在那兒。但真相不必總是講出來。讓他搜查一遍,對他也沒什麼壞處。他受挫之後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我還挺喜歡的。
這兒就留給他吧,我要去麥芽坊等他。我還有別的事情要琢磨,比方說,埃洛蒂·溫斯洛的來訪。今天下午她在這兒的時候,舉手投足間讓我依稀覺得有點熟悉。一開始,我沒想到那是什麼,但現在我知道了。在她一走進來的時候,在她到每個房間裡轉悠的時候,她發出的一聲嘆息,是除我之外沒人能夠覺察到的。我看到她臉上心滿意足的神色,幾乎可以用如意圓滿來形容。這讓我想起了愛德華。我們剛來這棟房子的時候,他的臉上也是這種表情。
不過,愛德華對這棟房子的濃濃依戀自有他的道理。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因為有一晚他在附近田野上的恐怖經歷,他和這棟房子結下了不解之緣。可埃洛蒂·溫斯洛為什麼到這兒來?她和伯奇伍德莊園之間又有什麼關係?
我希望她能再來,熱情地希望她再來,許多年我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熱情了。我終於開始明白,在我和面色蒼白的喬相遇的第一天,他的感受是怎樣的了:他向我保證,只要我同意再回去見他,他就會給我看令人驚嘆的好東西。人在沒法去拜訪別人時,就會極度渴望別人來訪。
自從我陷入到眼下這種前途未卜的境地以來,除了愛德華,喬是我最想念的人。我之前總會想起他,想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因為他是一個特別的人。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病了一段時間了,他那間屋子裡雖然堆滿了原封不動的寶貝,但他過的是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這使他相對於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來說,更對那扇窗子外面的世界抱有興趣。喬知道的一切都是從書本上了解到的,因此有許多事他都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給他講的一些事他都無法理解:那間我和父親住過的潮濕的小屋,被籠罩在聖安妮教堂的陰影之下;那個牙齒掉光的老太太為了換取燒剩的煤渣,得把公共廁所打掃乾淨;也許,最悲慘的是發生在莉莉·米林頓身上的事。他想知道,人們為什麼會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生活。他總讓我給他講講我所知道的有關倫敦的故事,講講科文特花園的那些小巷,講講橫跨泰晤士河的幾座大橋底下那些見不得光的商業地帶,講講那些無父無母的嬰兒。他特別想聽一聽那些被送來和麥克夫人一起生活的嬰兒都過得怎麼樣。我告訴他,對於這個世界來說,那些不幸的孩子都不夠強壯,聽了這些話,他會熱淚盈眶。
我不知道,當我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時,他是怎麼想的。他去找過我嗎?不是說一開始就去找我,而是說等到最後,等過了很久,久到於情於理無論如何也講不通的時候,他去找過我嗎?他是否懷疑過?質疑過?還是說,他相信了那種最糟糕的說法?喬和我的年紀一般大,我們倆都生於1844年。如果他長壽的話,在倫納德的書出版時,他已經八十七歲了。他是一個書迷——我們經常一起看書,就在他閣樓的臥室里,肩並肩窩在他那張鋪著白色亞麻寢具的床上——他總是知道要出版什麼書了,還知道什麼時候出版。他還熱愛藝術,這一點是受了他父親的影響。他父親那棟位於林肯律師學院的房子裡掛滿了特納的畫作。沒錯!我敢肯定,喬一定讀了倫納德的書。我納悶,對於書中的說法,他是怎麼想的呢?那本書里說,我是個背信棄義的珠寶竊賊,逃到美國去過好日子了。他信了嗎?
當然,喬知道我會偷東西。從某些方面來說,他要比愛德華更了解我。畢竟,我們倆相遇那天,我被警察追得慌不擇路。而且,從一開始,他就對麥克夫人和她的營生滿腹疑問,喜歡聽我講「走失的小女孩」和「乘客小女孩」的把戲,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後來還有了另一個把戲——「常去戲院看戲的淑女」。他總是讓我給他講講關於我自己的故事,仿佛那是一些英勇的偉大壯舉。
喬還知道,我已經下定決心,如果我父親不派人來接我,我就去美國找他。儘管耶利米定期會帶來父親的消息,自命不凡地站在麥克夫人的客廳里,聽她大聲朗讀我父親的來信。信上會說我父親在為重整旗鼓而努力,勸我要聽麥克夫人的話。可我卻隱約覺得,他們有事情瞞著我。如果我父親的新生活如他在信中所言,那他幹嗎一味堅持說,我去和他一起生活的時機還沒到?
但後來,喬知道,我愛上了愛德華。其實,是他先看出來的。我記得,1861年皇家藝術學院舉辦展覽的那天晚上,愛德華邀請我去參加《佳人》那幅畫的揭幕儀式;之後,我去了喬那裡。我把自己在揭幕儀式上遇到的事都告訴了喬,從那以後直到現在,我有大把的時間去仔細推敲他那晚說的話。「你戀愛了,」他說,「因為愛情就是那種感覺。愛是把面具揭開,把真實的自己展現在另一個人的眼前,即便那人對自己的感情永遠都無法像自己對那人的感情一樣,即便意識到這一點時自己的感覺糟透了,可還是會強迫自己去接受這一點。」
面色蒼白的喬,對於一個很少離開自己的小窩的孩子來說,他對愛情是很明智的。他母親總是鼓勵他參加社交舞會,這樣他就能遇到倫敦那些令人中意的初入社交圈的年輕姑娘。很多次,在我向他道別時,他都正要穿上白色襯衫和黑色禮服去參加這樣或那樣的晚宴。在我沿著通往科文特花園的小巷急著往家趕時,我常常想著他,想著我那位面色蒼白、舉止優雅、心軟又善良的朋友。我們認識五年了,他的個子長高了,英俊得很。我想像著,仿佛自己在俯視著我們倆,在這座獨一無二的偉大城市裡,我們生活在各自的世界裡,在兩個平行的世界裡。
我猜,喬一定是在某次舞會上遇到了一個人,一位落落大方的淑女,他墜入了愛河,全心全意地愛著她,就像我對愛德華那樣,但是,也許那位淑女沒有回應他的愛,因為他那天晚上的話說得太好了,無懈可擊。
他連告訴過我她是誰的機會都沒有。我和喬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們都已經十八歲了。我來到他的窗前,告訴他,我答應了愛德華,要和愛德華去伯奇伍德莊園過夏天。除此之外,我對接下來的計劃隻字未提,甚至連一句正式的告別都沒說。我覺得沒必要,至少當時覺得沒必要。我以為,我們還有時間,還會再見面。我猜,人們總會這樣想。
傑克回到了麥芽坊,我的房子又恢復了平靜,經過這一整天的不同尋常,我的房子也該喘口氣了。已經很久沒人敢進到暗室里去了。
他沒精打采的,倒不是因為沒找到寶石。沒找到寶石,自然要再給羅薩琳德·惠勒打電話,通話不會令人愉快的,她聽了傑克的匯報可不會高興。但是,尋找拉德克利夫藍,對傑克來說只是一份工作。除了受到人類的好奇心驅使,他對這份工作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我敢肯定,他情緒不高是因為昨天見了莎拉,他們在兩個小姑娘的問題上沒談攏。
我很想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這件事能讓我在回憶自己的過去以外,在漫無目的地度過無盡的時間以外,把注意力放在別處。
他把惠勒夫人的筆記和平面圖放在一邊,把相機拿了起來。我發現了傑克身上的一個規律。要是他有了煩心事,他就會把相機拿出來,透過鏡頭去看各種東西。他用鏡頭對著它們——似乎任何東西都可以——擺弄光圈,對焦,把鏡頭拉近,然後再縮回來。有時,他會按下快門,拍張照片,但多數情況下不會。漸漸地,他又找回了平衡,相機就會被收起來。
不過今天,他的平衡卻沒那麼容易恢復。他把相機放回包里,然後把帶子挎在肩上。他打算出去多拍幾張照片。
我準備在樓梯拐角處等他,那裡是我最喜歡的角落。我喜歡隔著草地透過樹木的縫隙遙望泰晤士河。那邊的泰晤士河安安靜靜的,河上只有幾條運河船來來回回,留下幾縷淡淡的煤煙。人們可以聽到魚線下沉時發出的丁零一聲,聽到鴨子飛過來落在水面上緩緩破開河水的聲音,聽到夏日溫暖的日子裡有人下水游泳時偶爾傳來的歡笑聲。
我之前說過,我從沒成功地到達河邊那麼遠的地方。這話並非全是真話。有一次,就一次,我到過河裡。我沒提起過,是因為我依然沒法解釋清楚。但是,埃達·洛夫格羅夫從船上掉到河裡的那天下午,我在那兒,在河裡,看著她沉到了河底。
愛德華常說,河流擁有原始的記憶,自遠古以來所發生的一切,它都記得。我忽然想到,這棟房子也一樣。它有記憶,像我一樣。它記得一切。
這讓我回想起倫納德。
他曾經當過兵,但他來伯奇伍德莊園時,成了一名學生,正在寫一篇關於愛德華的博士畢業論文。樓下那間桑葚房裡,他閱讀的一篇篇論文把寫字檯的桌面都鋪滿了。范妮死後發生的許多事,我都是從他那裡知道的。在他的研究筆記中有許多內容,有信件,有報紙上的文章,最後,還有警方的報告。在其他人的名字之外,我還看到了「莉莉·米林頓」這個名字。看著她的名字同瑟斯頓·霍姆斯、費利克斯·伯納德、阿黛爾·伯納德、弗朗西斯·布朗、愛德華·拉德克利夫、克萊爾·拉德克利夫和露西·拉德克利夫這些名字一同出現,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在警察調查范妮的死因時,我就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把所有房間都搜查了一遍。他們仔細搜查了阿黛爾的衣物,把費利克斯掛在暗房牆壁上的照片都拿了下來。兩個警察中那個矮個子往他緊繃繃的外套里塞了一張克萊爾的照片時,我就在那兒;照片中,克萊爾穿著她的蕾絲襯裙;他們把愛德華的工作間清理一空時,我也在那兒,他們把工作間裡一切可能與我有關的東西都拿走了……
倫納德養了一條狗,在他工作時,它就在扶手椅上睡大覺。它是個毛茸茸的大傢伙,爪子上沾著泥巴,一臉長久以來受苦受罪的痛苦表情。我喜歡動物,當沒人注意到我的時候,它們卻常常知道我的存在,這給了我一份滿足感。當一個人習慣了被人忽略,一點小小的認可,其影響卻是巨大的,這真令人驚嘆。
他帶來一台留聲機,經常在深夜播放歌曲;他還在床邊的桌子上放了一個玻璃煙管。我認識這東西,我父親整晚泡在萊姆豪斯區的華人賭場那會兒也用過這個。偶爾,一個叫姬蒂的女人會來看他。她一來,他就把玻璃煙管藏起來。
有時,我在他睡覺的時候看著他,就像我現在看著傑克睡覺那樣。他有一些習慣是在軍隊裡養成的,就像是麥克夫人和船長認識的那位陸軍少校一樣。少校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兒,他可以對一個小姑娘下重手,打得她半死不活,但要是不讓他上床睡覺前把靴子擦得鋥亮,然後仔細擺好,以便第二天一早穿,那他可不干。
倫納德不是暴力傷人的變態,但他的噩夢也不容樂觀。白日裡,他是一個利利索索、安安靜靜、客客氣氣的人;可到了晚上,卻夜夜噩夢纏身,還是最黑暗恐怖的噩夢。在睡夢中,他會顫抖、會畏縮,會因為恐懼而撕心裂肺地大聲叫喊。「湯姆,」他常常大喊,「湯米。」
我從前很想知道關於湯米的事。倫納德在為他哭泣的時候,就像是一個走丟的孩子。
在那些個他用玻璃煙管抽鴉片的夜晚,他會恍恍惚惚地進入湯米無法找到他的睡夢中,而我就坐在漆黑的房子裡,想著我的父親,想著我等他回來找我,等了那麼久。
在倫納德不用煙管的夜晚,我就和他待在一起。我理解絕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所以在那些個夜晚,我就跪在床邊趴在那個年輕人的耳邊,輕聲說:「一切都會好的。安心睡吧。湯米說,他很好。」
在那些從河的上游刮來狂風,連地板都不停顫動的夜晚,我依舊能聽到他的名字,湯姆……湯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