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7:04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當威爾遜回到旅館的時候,哈里斯的屋子裡仍然點著燈。威爾遜很疲勞,心情也有些煩悶,他想躡著腳走過去,但還是被哈里斯聽到了。「我一直聽著你的腳步聲,老兄。」他搖晃著手電筒。他在睡褲外面套著防蚊靴,看起來像是一個疲勞不堪的防空隊員。

  「太晚了。我想你已經睡了。」

  「不進行捕蟑螂的比賽我是睡不著覺的。這件事已經在我的腦子裡扎了根了,老兄。咱們可以每個月發一次獎。可以預見,將來會有一天別人也都要參加進來。」

  威爾遜帶著嘲諷的口氣說:「也許還要設銀杯呢。」

  「比這個更離奇的事也有啊,老兄。捕蟑螂錦標賽。」

  哈里斯在前面帶路,輕手輕腳地從地板上走到屋子正中央:罩在灰色蚊帳下面的鐵床,椅背可以摺疊的扶手椅,化妝檯上凌亂地擺著的幾本《圖片郵報》[31]。威爾遜看到居然還有房間比自己的更加淒涼,又一次悚然一驚。

  「以後在我們兩人的房間輪流進行,老兄。」

  「我用什麼武器?」

  「你可以借用我的一隻拖鞋。」一塊地板在威爾遜的腳下咯吱地響了一下,哈里斯警覺地回過頭來,「它們的耳朵同耗子一樣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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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點兒累。你看是不是今晚……」

  「就玩五分鐘,老兄。不玩完這個我是睡不著覺的。看,這兒就有一個——在化妝檯上。你先打。」但是當威爾遜手中的拖鞋的影子剛一落到牆上,這隻蟑螂馬上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你這樣打不到,老兄。你看我怎麼打。」哈里斯開始扑打另一隻:這隻蟑螂趴在牆壁不高不低的地方,哈里斯躡著腳走過咯吱咯吱響的地板,先用手電筒在它身上來回地閃動一陣,然後一下子猛擊下去,只見牆上留下一道血印。「一個完蛋了,」他說,「你得施展催眠術。」

  兩個人在屋子裡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搖晃著電筒,揮舞著拖鞋,有時候頭腦發昏,緊追不捨地一直趕到牆角。捕獵的熱情把威爾遜的想像力也挑動起來了。開始的時候,兩人的態度還都保持著運動員的風度,有時候稱讚一聲「打得妙」,有時候也安慰一句「運氣不好」,但是在一次比分相同,追趕同一隻獵物在護壁板前碰個對頭的時候,兩個人的好性子都沒有了。

  「老兄,你別跟我追一隻鳥兒啊!」哈里斯說。

  「我先把它嚇跑的。」

  「你的那個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老兄。這是我的。」

  「還是那一個。它掉了兩次頭。」

  「不是。」

  「不管怎麼說,沒有理由我不能追打同一隻。你把它趕到我這邊來的。你可有點兒不講道理。」

  「你違反了規則。」哈里斯不客氣地說。

  「也許是違反了你的規則。」

  「見鬼,」哈里斯說,「這個遊戲是我發明的。」

  一隻蟑螂趴在洗臉台里的一塊棕黃色的肥皂上,被威爾遜首先發現了。他進行了一次遠射,從六英尺遠的地方把鞋甩過去。拖鞋漂亮地落在肥皂上,蟑螂打著滾兒跌到洗臉台里。哈里斯打開水龍頭,把它衝進下水管里。「打得好,老兄,」他想緩和剛才的僵局,叫了一聲好,「一個D.D.。」

  「真見鬼,哪裡是D.D.,」威爾遜說,「你開水龍頭的時候蟑螂已經死了。」

  「你敢保證已經把它打死了嗎?也許只是打暈了——腦震盪。根據規則該算D.D.。」

  「又是你的規則。」

  「我的規則在這裡就是昆士伯利[32]標準規則。」

  「昆斯伯利規則也該修改一下了。」威爾遜用威脅的語調說。他砰的一聲用力把身後的房門一摔,連他自己的屋子四壁都顫動起來。他的心臟因為生氣和夜晚的悶熱跳個不停,腋下的汗水仿佛都流幹了。但是當他站在自己的床邊,看著這間同哈里斯的一模一樣的房間——洗臉台、桌子、灰色的蚊帳,甚至貼在牆上的蟑螂——怒氣一點兒一點兒地從他身體裡消散出去,代替的是一陣寂寞、淒涼的感覺。仿佛是,他同鏡子裡自己的影子吵了一架。我發瘋了,他想。是什麼使我這樣大發脾氣呢?我失去了一個朋友。

  這一天夜裡他很久很久不能入睡,當他最後終於睡著以後,他夢到自己幹了一件什麼犯罪的事,以至於醒來後那種犯罪的感覺還沉重地壓著他。在他去樓下吃早飯的時候,他在哈里斯的房門外邊停下來。屋子裡什麼動靜也沒有。他敲了敲門,裡面沒有回答。他開了一條門縫,透過灰色蚊帳模模糊糊地看到哈里斯的濕漉漉的床鋪。「醒了嗎?」他輕聲問道。

  「什麼事,老兄?」

  「昨天晚上的事,哈里斯,我很對不起。」

  「是我不對,老兄。我有點兒發燒。昨天心裡很不舒服。容易發火。」

  「不,是我不對。你是有道理的,應該算D.D.。」

  「咱們以後扔硬幣看正反決定吧,老兄。」

  「今天晚上我還來。」

  「那太好了。」

  但是在吃過早飯以後,發生了一件別的事,把他的心思又從哈里斯身上扯開了。在進城的路上他到專員的辦公處去了一趟,出來的時候,正好遇到斯考比。

  「你好,」斯考比說,「你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啊?」

  「剛才為了通行證的事去找了專員一趟。在這個城市裡一個人需要有這麼多通行證,先生。我需要一個能夠通行碼頭區的。」

  「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們啊,威爾遜?」

  「你們一定不願意總是叫客人來打擾自己的,先生。」

  「胡說。露易絲會很高興同你再談談書籍的事。我是不看書的,你知道,威爾遜。」

  「我想你沒有什麼時間。」

  「噢,在這樣一個國家裡,」斯考比說,「時間倒多的是。只不過我沒有讀書的癖好。來,到我的辦公室待一會兒。我給露易絲打一個電話,她會很高興看到你的。我希望你到我們家來,帶她出去散散步。她活動得太少了。」

  「我很願意。」威爾遜說,在陰影里他的臉唰的一下紅了起來。他向四周看了看,這就是斯考比的辦公室。他像一個將軍觀察陣地一樣仔細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但是很難把斯考比看作是敵人。當斯考比在桌前往身後一靠,開始撥電話號碼的時候,掛在牆上的鏽跡斑斑的手銬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今天晚上有空嗎?」

  威爾遜意識到斯考比正在注視著自己,連忙把心思收回來。斯考比的兩隻微微突出的、有一點兒發紅的眼睛帶著某種沉思的表情盯住他的面孔。「我奇怪你到這個地方來幹什麼,」斯考比說,「你不是這種類型的人。」

  「有時候一個人會身不由己地做一件事。」威爾遜扯謊說。

  「我可不這樣,」斯考比說,「我做什麼事前都計劃好。你知道,連別人的事我也替人家計劃。」他開始對著電話機說起話來。他的語調發生了變化:他好像在讀一個演員的台詞——這些台詞讀起來需要帶著溫情和忍耐,這些台詞他讀過這麼多遍,因此儘管嘴巴動著,眼睛卻什麼表情也沒有。斯考比把聽筒放下來,說:「太好了。就這麼定了。」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計劃。」威爾遜說。

  「我訂的計劃做起來總是很順利。」斯考比說,「你們兩個人出去散散步,回來的時候,我會把酒準備好。在我家吃飯,」他帶著一些焦慮繼續說,「我們會很高興同你在一起的。」

  當威爾遜離開以後,斯考比走進去找專員。他說:「剛才我就要來找你,先生,我碰到威爾遜了。」

  「噢,是的,威爾遜,」專員說,「他來找我談了談他們的一個駁船夫的事。」

  「我明白。」辦公室關著百葉窗,把朝陽擋了起來。一個軍士從兩人中間走過去,拿來一沓公文,同時也帶來一股動物園的氣味。天氣非常悶,雨總是下不起來,雖然才不過早晨八點半鐘,身體已經泡在汗水裡了。斯考比說:「他告訴我他是為了通行證的事來找你的。」

  「噢,是的,」專員說,「也為這個。」他把一張吸墨紙放在手腕下面,為了寫字的時候把手上的汗吸掉。「是的,也是為了同我談談通行證的事,斯考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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