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一
2024-10-11 02:06:59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威爾遜在貝德福德旅館裡愁眉苦臉地站在床旁邊,打量著他的纏腰布,這塊纏腰布皺皺巴巴地在床上半盤半攤著,像一條發怒的蛇。旅館的這個小房間,由於威爾遜同纏腰布進行的一場搏鬥,變得更加熱不可耐了。隔著一道牆他可以聽到哈里斯一天中第五次刷牙。哈里斯非常迷信口腔衛生。「在這個鬼地方只有飯前飯後刷一次牙才能使身體不垮。」他常常在喝橘子汁的時候抬起一張疲憊不堪的、蒼白的面孔這樣說。這時他正在漱口,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水管子在跑水。
威爾遜在床沿上坐下休息了一會兒。為了讓屋子裡透一點兒涼風,他讓門敞開著。他可以從屋子裡望到過道對面的浴室。那個裹著頭巾的印度人正衣冠齊整地在浴盆邊上坐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威爾遜,鞠了一躬。「只費您一分鐘,先生,」他大聲說,「如果您肯過來一下的話……」威爾遜賭氣地把門關上。他再一次試著把纏腰布纏到身上。
他曾經看過一場電影——是不是《孟加拉槍騎兵》[26]?——在這部影片裡纏腰布簡直馴服得出奇。一個裹著頭巾的土著拿著捲成一卷的纏腰布,一個衣著整潔、一塵不染的軍官像個陀螺似的旋轉著身子,於是纏腰布便乾淨利落地緊緊纏在他的腰上。另一個僕人站在旁邊端著冰鎮的飲料,一把蒲葵扇在他身後輕輕搖動。看來這些事在印度是能夠處理得很好的。雖然如此,經過又一次努力,威爾遜到底還是把這個勞什子纏在腰上了。纏得太緊了一些,而且滿是皺褶,此外,塞進去的地方也太靠前,上衣遮擋不住。他從一面殘破的鏡子裡悲哀地打量著自己的身影。有人在門外面敲了敲。
「誰?」威爾遜喊道,有一剎那他想的是那個印度人竟厚著臉皮追過來了……但是等門打開以後,他才發現是哈里斯;印度人仍然在過道對面的浴室里坐著倒弄他的一沓推薦信。
「出去嗎,老兄?」哈里斯有些失望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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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
「今天晚上好像誰都要到外面去。看來整個飯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接著,他又沮喪地添了一句,「而且今天晚上又輪到吃咖喱飯。」
「不錯,是咖喱飯。我吃不著了,真可惜。」
「你還沒有連著吃兩年呢,老兄,每星期四晚上一次。」他看了看威爾遜腰上的那塊布,「你纏得不對,老兄。」
「我知道。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我從來不裹這個。凡是有腦子的人都看得出來,這種玩意兒對腸胃不好。有人說纏腰布能吸汗,可是我出汗的地方偏偏不在那裡,老兄。我倒寧願系吊褲帶,只不過橡皮筋壞得太快,所以我覺得最好系皮帶。我不是勢利眼。你到哪兒去吃飯,老兄?」
「到塔利特家。」
「你怎麼認識他的?」
「他昨天到我的辦公室來結帳,請我去他家吃晚飯。」
「你到敘利亞人家吃飯用不著穿禮服,老兄。把它解下來吧。」
「你敢肯定嗎?」
「當然了,聽我的話沒錯兒。完全用不著。」他又接著說,「你會好好地吃一頓,但是對那些甜食可要小心一點兒。生命的代價就是永遠小心謹慎。我倒想知道,他有求於你的是什麼。」威爾遜一邊聽哈里斯閒聊,一邊把纏腰布解下來。威爾遜是一個很會聽人講話的人,他的腦子好像一個篩子,沒有用的東西整天從那裡面漏下來。他穿著襯褲坐在床上靜靜地聽著——「你吃魚要小心著點兒,我從來不敢碰魚。」——但是哈里斯的話在他腦子裡什麼也沒留下。他一邊把白色的卡其褲拉到光滑的膝蓋上,一邊默誦著:
可憐的小精靈
只因一時疏忽,就被囚禁
在墳墓一般的軀殼中。
他的肚子嘰里咕嚕地叫喚起來,每到吃飯以前他的肚子總要這樣響一陣。
從你那裡,他只希望得到,
為了他的效勞和他的苦惱,
今天——一個笑臉,明日——一首詩歌。[27]
威爾遜對著鏡子凝視著,用手指摸了摸自己那過於光滑的皮膚。鏡子裡的面孔也瞪著眼睛回望著他,一張白裡透紅的、健康的、胖乎乎而又毫無希望的面孔。哈里斯繼續興高采烈地講下去:「有一次我對斯考比說……」這幾個字凝結在一起,在威爾遜的嗓子裡卡住了,他於是把自己思忖的事大聲念叨出來:「真奇怪,他怎麼會同她結婚。」
「我們大家都奇怪,老兄。斯考比人很不錯。」
「她太好了,斯考比配不上。」
「你是說露易絲嗎?」哈里斯驚奇地喊道。
「當然了。我還能說誰?」
「真是各有所好。你就大膽地干吧,老兄,准能上手。」
「我得走了。」
「吃甜食要小心著點兒。」哈里斯又來了一股勁,繼續談下去,「天曉得,與其吃星期四的咖喱,我倒寧願嘗嘗理應小心提防的東西。今天不是星期四嗎?」
「是的。」
他們走到外邊過道上,走進印度人的視線里。「早晚你得讓他算一次命,老兄,」哈里斯說,「哪個人都得讓他算一次。不讓他算一次命,他是永遠不叫你清靜的。」
「我不相信占卜算命這類玩意兒。」威爾遜扯了一個謊。
「我也不信,但是他很有兩下子。我到這裡的第一個星期他就給我算了。他告訴我,我在這個地方至少得待兩年半的時間。我當時認為過一年半就能夠休假了,現在我算明白了。」印度人帶著勝利的神色從浴室里看著他們。他開口說:「我有一封農業廳主任的信,還有一封地區專員的。」
「好吧,」威爾遜說,「給我算一卦吧,可是要快一點兒。」
「我看我還是先走吧,老兄,省得我把秘密聽了去。」
「我不怕。」威爾遜說。
「您坐在浴盆邊上好嗎,先生?」印度人很客氣地邀請威爾遜坐下,把他的一隻手拉過來,「您這隻手可真令人感興趣,先生。」他把威爾遜的這隻手掂了掂,不太令人信服地說。
「你要多少錢?」
「根據顧客的官級,先生。像您這樣的官,我得要十先令,先生。」
「太貴了點兒。」
「級別低的是五先令。」
「我是屬於五先令那一級的。」威爾遜說。
「噢,您不是,先生。農業廳主任給了我一鎊。」
「我不過是個會計。」
「這是您這麼說,先生。總督副官和斯考比少校都給我十先令。」
「好吧,」威爾遜說,「這是十先令。說吧。」
「您到這個地方才不過一兩個星期,」印度人說,「您在半夜裡有時候很煩躁。您覺得您沒有什麼進展。」
「在哪一方面?」哈里斯懶洋洋地站在門口問。
「您有雄心壯志。是一個夢想家。很喜歡讀詩。」
哈里斯嘻嘻地笑起來。威爾遜的眼睛從劃著名他的手紋的手指上抬起來,不無驚懼地望著占卜人。
印度人繼續按照自己的路子講下去。他的頭巾俯在威爾遜的鼻子下面,一股陳腐食物的氣味一陣陣衝上來——很可能他經常從食品櫥里偷點兒什麼塞在頭巾里。印度人說:「您是個愛守秘密的人。您不對您的朋友說您讀詩的事——只對一個人說。一個人。」他又重複了一遍,「您很羞怯。您應該更有勇氣些。您的成功線很長,保您事事如意。」
「干吧,老朋友,準保勝利。」哈里斯重複他的話說。
當然了,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埃米爾·庫埃宣傳的那套心理學[28]:如果你深信不疑的話,事情就變成真實的了。躊躇不決的心理會消除,占卜中的錯誤也就不會被發覺了。
「你占的卦不值十先令,」威爾遜說,「這是五先令的貨。告訴我一兩件具體點兒的事,告訴我將要發生些什麼事。」他不舒適地在浴盆的堅硬的盆沿上挪動了一下,看著一隻蟑螂像個大血瘡似的貼在牆上。印度人俯在他的兩隻手上又看了一會兒。「我看到巨大的成功。政府對您將會非常滿意。」
哈里斯說:「他認為[29]你是官吏[29]。」
「為什麼政府將會對我感到滿意?」威爾遜問。
「您會捉到您要捕捉的人的。」
「啊,」哈里斯說,「我想他把你當成一個新來的警察了。」
「很可能,」威爾遜說,「別再浪費時間了。」
「再說說您的私人生活,也將是個大成功。您會得到您的心上人。您會乘船離開這裡。一切都會很好。對您來說。」他加了一句。
「這回真正值十先令了。」
「晚安,老傢伙。」威爾遜說,「你這樣占卦,我是不會給你寫推薦信的。」他從浴盆邊上站起來,牆上的蟑螂飛快地鑽到什麼東西後面去了。「我真受不了這些東西。」威爾遜一邊說一邊側著身子向門外走去。走到過道上,他又轉過頭來重複了一句:「晚安。」
「我剛來的時候也受不了,老兄,可是我發明了一種遊戲。你到我屋子裡來,我給你看看。」
「我該走了。」
「到塔利特家吃飯誰也不準時。」哈里斯把房門打開。第一眼看到這間屋子的骯髒雜亂,威爾遜很替哈里斯難堪,不禁把頭一扭。在自己的屋子,威爾遜是不肯這樣把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擺在明面兒上來的——髒漱口杯,扔在床上的毛巾。
「你看看這兒,老朋友。」
威爾遜把目光移到牆壁上,感到心安了一些。牆上是用鉛筆做的一些記號:一個大寫字母H,下面是一行數字,前面記載著日期,就像現金帳簿一樣。另外一欄是D.D.兩個字母,下面也是許多數字。「這是我打蟑螂的記錄,老兄。昨天記錄平平,只打著了四個。最高記錄是九個。這就使你歡迎這些小生物了。」
「D.D,代表什麼?」
「就是掉進下水道[30],老兄。每逢我把它們打進洗臉台,掉進下水道里,就在這一欄上記一筆。沒準兒還沒有打死,是不是?」
「沒準兒。」
「做這種遊戲不能哄騙自己,弄虛作假就沒味兒了。唯一的問題是,自己跟自己賭賽,有時候覺得沒有意思。咱們倆進行一場比賽好不好,老兄?你知道,這需要技巧。這些東西確實能聽到你的腳步聲,它們跑得飛快,像閃電一樣。每天我都用手電筒搜捕一番。」
「我倒也可以試試,可是我現在得走了。」
「你聽我說——我現在先不打,等你從塔利特家回來咱們再開始。上床以前咱們玩五分鐘。就玩五分鐘。」
「如果你願意這麼做的話。」
「我同你一起下樓吧,老兄。我已經聞見咖喱味了。你知道,剛才那個老傻瓜把你當成新來的警官,我差點兒笑出聲來。」
「好多事他都弄錯了,不是嗎?」威爾遜說,「我是說他說我愛讀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