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11 02:06:27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進門以前,他先繞到房子面海的一邊看了看,是否有燈光透出來。他聽到房子裡露易絲的喃喃低語聲,可能她正在讀一首詩。斯考比想:啊,上帝,弗萊塞爾那個小傻瓜有什麼權利為這個看不起她呢?接著,當他想到弗萊塞爾明天早上會大失所望——不能上葡萄牙船,不能給他心愛的女友買禮品,要在悶熱的辦公室單調、無聊地過一整天——他的怒氣就像個衣衫檻褸的乞討者似的遊蕩到別的地方去了。他不想用手電筒,就在後門上摸索門把手,一根木刺把他右手劃破了。
他走進燈光明亮的屋子裡,看到自己的手正滴著血。「噢,親愛的,」露易絲說,「你怎麼了?」說著她把臉捂起來,她是見不得流血的。「我能幫忙嗎,先生?」威爾遜問。他想站起來,可是他正坐在露易絲腳前的一張矮椅里,膝頭上壓著一大摞書。
「沒什麼,」斯考比說,「只是擦破了點兒皮,我自己會上藥的。你們只要告訴阿里一聲,叫他拿一瓶乾淨的水來就成了。」他剛走上一半樓梯,就聽見樓下的嗡嗡談話聲又重新開始了。他聽見露易絲在說:「一首描寫電纜鐵塔的可愛的詩。」斯考比走進浴室,把一隻小老鼠驚動起來;小老鼠原來趴在涼爽的浴盆盆沿上,就像伏在墓石上的一隻小貓。
斯考比坐在浴盆邊上,讓手上的血滴到在刨花堆里放著的一隻水桶里。正像在辦公室里一樣,他在這裡也有一種家的感覺。露易絲儘管很會想辦法,還是沒能改變這間屋子的面貌。浴盆的瓷釉已經劃了很多道道兒,水龍頭只有一個,而且每到旱季結束的時候就淌不出水來;馬桶座下面的馬口鐵水桶每天只倒一次;洗臉台同樣也只有一個不出水的龍頭;光禿的地板;死氣沉沉的綠色的遮光窗簾。露易絲唯一能使這間屋子改觀的是在浴盆旁邊放了一塊軟木墊子,又在屋子裡擺上了一個亮閃閃的白漆藥品櫃。
屋子的其餘部分都是斯考比的,好像是他年輕時留下的一件紀念品,從一所房子搬到另一所房子裡。多少年以前,他還沒結婚的時候住的第一所住房的浴室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間他總是獨自一人待在裡面的屋子。
阿里走進來,粉紅的腳底在地板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他從過濾池裡打來一瓶水。「後門把我的手割破了。」斯考比告訴他說。他把手伸出去,放在臉盆上面。阿里一邊往他的傷口上澆水,一邊發出嘖嘖的聲音表示憐惜。阿里的手像女孩子的一樣輕巧。當斯考比不耐煩地說「夠了」的時候,他毫不理會。「太髒了。」他說。
「現在上碘酒吧。」在這個國家裡,哪怕身上破了塊皮,只要一個小時不管它,也會腐爛發綠。「再上一些,」他說,「把整個傷口都倒上。」他因為碘酒刺痛而抖動了一下。樓下面,從嘁嘁喳喳的話語聲中突然迸出「美麗」一詞,隨即又落回到連綿的語流里。「現在貼橡皮膏吧。」
「不,」阿里說,「不,包紮起來更好。」
「好,那就包紮吧。」好幾年以前他就教會了阿里包紮,現在他包紮傷口像醫生一樣內行。
「晚安,阿里,去睡覺吧。我不需要你了。」
「太太還要喝酒。」
「不用你了。我會照管的。你去睡覺吧。」屋子裡剩下斯考比一個人時,他又一次坐在浴盆邊上。劃破了手使他略微感到一些不快,但是不管怎麼說,他本來也不願意到樓下那兩個人那裡去;有他在場,威爾遜肯定會覺得不自然。如果有一個局外人摻和在裡面,一個男人是不可能傾聽一個女人讀詩的。「我寧願變一隻小貓,喵喵叫……」但這不是他的真實態度。他並不是看不起這類事,只不過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這種毫不掩飾的情感交融的關係。此外,他在這裡覺得很快活,坐在剛才小老鼠坐的地方,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他開始思索起希望號輪船和明天要做的工作來。
「親愛的,」露易絲向樓上喊,「你弄好了嗎?能用車子把威爾遜先生送回去嗎?」
「我可以走路回去,斯考比太太。」
「胡說。」
「真的,我可以走路。」
「來了,」斯考比喊,「當然我要用車子送你回去。」當他同他們兩人在一起時,露易絲溫柔地握住他的裹著紗布的手。「噢,可憐的小手,」她說,「疼嗎?」乾淨的白紗布她並不害怕,這也就像醫院裡一個全身蓋著潔白的被單的病人一樣,你可以帶著葡萄來探視他,卻根本不知道遮蓋起來的被手術刀切割得皮開肉綻的傷口。露易絲把嘴唇貼在繃帶上,在那上面留下了一抹橘紅色的口紅。
「我送你去,一點兒不費事。」斯考比說。
「真的,先生,我可以走著回去。」
「你當然不能走回去。來吧,上車吧。」
儀錶盤的燈光把威爾遜那怪模怪樣的衣服照亮了一塊。他把頭探出車外,喊著說:「晚安,斯考比太太。今天晚上過得太好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他的話音顫動著,流露出一片真情,使人聽起來像是在說外國話——英國人在英國說的話。在這裡,只要住上幾個月語調就變了,變得高亢、不真實,或者變得平板、謹慎。聽得出來,威爾遜離開故鄉只是不久以前的事。
「你過兩天一定還要到我家來。」斯考比說。在汽車沿著勃恩賽德街向貝德福德旅館駛去的路上,他的腦子裡一直浮現著露易絲的幸福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