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封介紹信

2024-10-11 00:46:19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知道嗎?我活得越久,就越深刻地意識到,這世界上的麻煩有一半都是因為一些人隨心所欲大筆一揮寫封介紹信,托送信人交給第三方當事人。我巴不得生活在石器時代,這就是原因之一。我的意思是說,那年代,要是誰想寫封介紹信,就得花一個月的時間刻好大石頭,而送信的頂著大太陽拖來拖去準保不耐煩,走了一英里就扔一邊去了。如今呢,寫介紹信太輕鬆了,結果人人都不假思索說寫就寫,最終,像我這麼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就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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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這段話可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我大方承認,最初接到消息時,也就是吉夫斯告訴我說——這會兒我到美國差不多三個星期了——有位西里爾·巴辛頓–巴辛頓來訪,還帶了一封阿加莎姑媽寫來的介紹信。剛才說到哪來著?哦,對……我說到我大方承認,最初覺得心頭一喜。是這樣的,自從那件叫人不堪回首的往事使我迫不得已離開英國,我以為阿加莎姑媽就算有信給我,內容也通不過審查——打個比方。結果我驚喜地發現,這封信口吻稱得上和氣,也許部分措辭稍嫌冷酷,但總體上可以說挺客氣。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算是橄欖枝吧,是橄欖枝還是橙花來著?總之我就是想說,阿加莎姑媽給我寫信,信中又沒有惡語相加,在我看來,這就等於有望邁向和平。

  我就盼著和平,越快越好。當然,我不是說紐約不好啦。我挺喜歡這地方,而且這段日子過得相當滋潤。但事實不可否認:一輩子在倫敦住慣了,到了異國自然有點思鄉。我巴望著奔回伯克利街舒適的小窩。這必須等阿加莎姑媽消了氣、不再對格洛索普風波耿耿於懷。我明白倫敦是個大城市,但相信我,只要有阿加莎姑媽在,而且她正提著短斧到處找你,那多大也不夠。綜上所述,我把這位巴辛頓–巴辛頓的到來看成和平鴿,滿心期待。

  據時人記載,他於上午七時三刻抵達,一般輪船都挑在這種時候把你卸到紐約。吉夫斯禮貌地請他吃了個閉門羹,請他大約三小時後再跑一趟,那時分我才可能跳下床,歡呼著迎接新的一天。說起來吉夫斯倒是夠意思,因為當時我們兩人之間生了一點嫌隙,有一絲冷戰的意味,換句話說,就是鬧了點小意見,起因是我逆著他的意思穿了一雙寶貝紫襪子。換成沒肚量的人,准得藉此機會展開報復,把西里爾請進我的臥室,要知道那個點,就算是我最鐵的哥們跟我說兩分鐘的話我也受不了。沒喝過早茶,也沒安安靜靜地思考一會兒人生,我基本沒精神跟誰暢談。

  所以吉夫斯很講義氣地把西里爾拒之門外,讓他去呼吸早晨清冽的空氣。直到他端來武夷茶,同時奉上名片,我才知道有這麼個人。

  「什麼意思,吉夫斯?」我眼神發直。

  「據我所知,這位紳士從英國來,少爺,早前已經來拜訪過。」

  「老天,吉夫斯!你是說比現在還早,這可能嗎?」

  「他請我轉告少爺,稍後再來打擾。」

  「我沒聽過這號人哪。你聽過沒有,吉夫斯?」

  「我很熟悉巴辛頓–巴辛頓這個姓氏,少爺。巴辛頓–巴辛頓總共有三支家族,即什羅普郡的巴辛頓–巴辛頓、漢普郡的巴辛頓–巴辛頓以及肯特郡的巴辛頓–巴辛頓。」

  「看來英國的巴辛頓–巴辛頓庫存不少嘛。」

  「尚可,少爺。」

  「不大可能突然斷貨,是吧?」

  「料想不會,少爺。」

  「這位又是哪種貨色?」

  「了解尚淺,少爺,不便置喙。」

  「願不願意打個賭,贏二賠一的,根據你們的交往,你賭他不是討厭鬼或者大累贅?」

  「不,少爺。恕我不能隨意下如此重注。」

  「我就知道。好了,現在有待觀察的就剩下他具體是哪種討厭鬼。」

  「時間自會澄清一切,少爺。這位紳士還有一封信帶到,少爺。」

  「嗯,是嗎?」我抓起信,認出了上面的筆跡。

  「我說,吉夫斯,這是阿加莎姑媽寫來的!」

  「果然,少爺?」

  「別這麼輕描淡寫的。你還看不出這意思?她說這個大累贅在紐約居留期間叫我照看一下。老天,吉夫斯,只要我多拍拍馬屁,讓他給總部呈上一份好聽的報告,那我就有望趕在古德伍德賽馬會之前回倫敦啦。好了,現在凡是壯士都要向我方伸出援手[1],吉夫斯。咱們可得打起精神,不遺餘力地討好他。」

  「是,少爺。」

  「他在紐約住不了幾天。」我又掃了一眼信,「之後要去華盛頓,看來是要見見頭面人物,再到外交部謀個差事。我看呢,咱們請一頓午飯,再請兩頓晚飯,就能贏得此人的好感和敬意,你說呢?」

  「想來如此足矣,少爺。」

  「自從咱們離開英國,就數這個消息最妙啦。我看陽光要衝破雲層了。」

  「極有可能,少爺。」

  他開始給我準備行頭,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話說,氣氛頗有點尷尬。

  「不要這雙襪子,吉夫斯。」我有點吃力,但儘量裝出自然隨意的口氣,「拿那雙紫的。」

  「抱歉,少爺?」

  「那雙亮紫色的。」

  「遵命,少爺。」

  他從抽屜里拎出襪子,好像素食者從沙拉里揀出一條毛毛蟲。看得出,他感觸頗深。這種事真叫一個不好受,但是偶爾總得維護一下自己的權威吧。絕對地。

  我吃過早飯就一直等著西里爾到訪,結果左等右等都不見人,快一點鐘的時候,我就晃出了門,往蘭姆俱樂部[2]走去。我約了卡芬,我來紐約以後認識的朋友——喬治·卡芬,他寫劇本什麼的。自打到了紐約,我結交了不少朋友,這城市到處都是熱情友好的面孔,人人張開雙臂歡迎陌生的客人。

  卡芬遲了一會兒,不過總算匆匆忙忙地趕來了,他說一直忙著排練他新創作的那出音樂喜劇,叫《爸爸說了算》[3]。接著我們就開動了。上咖啡的時候,侍應走過來說吉夫斯要見我。

  吉夫斯在等候室里,看我進來的時候掃了一眼襪子,一副痛苦的表情,然後就把目光別開了。

  「巴辛頓–巴辛頓先生剛剛來過電話,少爺。」

  「哦?」

  「是,少爺。」

  「他人在哪兒?」

  「監獄,少爺。」

  我一個趔趄,仰面跌在壁紙上。阿加莎姑媽的提名人第一天來我這報到就出了這般好事,這可怎麼說!

  「監獄!」

  「是,少爺。他打電話說自己被捕了,希望少爺能抽空去把他保釋出來。」

  「被捕了!怎麼回事?」

  「前因後果他並沒有對我透露,少爺。」

  「不好辦哪,吉夫斯。」

  「千真萬確,少爺。」

  我回去找喬治,他很夠意思,主動要求陪我走一趟。我們跳上計程車,到了警局,先是進了接待室之類的地方,坐在一張木凳子上等了一陣,很快一個警察領著西里爾過來了。

  「哈羅!哈羅!哈羅!」我說,「怎麼?」

  根據經驗,無論誰從牢房裡出來都不會是最佳狀態。我在牛津那會兒有個固定的活兒,就是負責保釋一位朋友,每逢牛劍賽艇之夜[4],這位老兄無一例外都得被逮住,而且每次看著都像從土裡挖出來的樣子。西里爾差不多就是這個形態。他頂著一個黑眼圈,衣領散了,總之這形象不好向家裡交代,尤其交代對象是阿加莎姑媽。他這個人高高瘦瘦,一頭濃密的淡金色頭髮,還有一雙淡藍色的鼓眼泡,樣子很像什麼珍稀魚類品種。

  「我收到你的信了。」我說。

  「哦,你是伯弟·伍斯特?」

  「對。這是我哥們喬治·卡芬,他寫劇本什麼的,知道吧?」

  我們相互握手,那位警官從一張椅子底下摸出一塊口香糖,看來是留著以備不時之需的,然後走到角落裡思考宇宙之無窮去了。

  「這什麼破國家啊。」西里爾說。

  「哦,我說不清楚,是吧,知道吧!」我回答。

  「咱們盡力而為。」喬治說。

  「喬治是美國人。」我解釋道,「寫劇本的,知道嗎?就是那些東西。」

  「當然了,這國家不是我發現的。」喬治說,「得怪哥倫布。不過各位有任何改善意見都可以跟我提,我會呈交給有關部門。」

  「那,紐約的警察幹嗎不穿正裝?」

  喬治瞧了一眼房間一頭的口香糖警官。

  「我沒看出少了什麼呀。」他說。

  「我是說他們怎麼不像倫敦警察那樣戴警盔?幹嗎穿成郵遞員的樣子?太不公平了,叫人搞不明白狀況。我那會兒正站在人行道上四處張望,這時有個郵遞員模樣的傢伙拿著棍子戳我的腰。郵遞員怎麼能隨便戳我呢?跑了三千英里路,難道是為了讓郵遞員戳的嗎?」

  「說得有理。」喬治說,「於是呢?」

  「我就推了他一下,知道吧?我是個急脾氣,知道吧?我們巴辛頓–巴辛頓家的人全是急脾氣,知道嗎!然後他照著我臉上就是一拳,又把我揪到了這個鬼地方。」

  「交給我吧,小伙子。」我說。我掏出一沓鈔票,過去交涉,讓西里爾和喬治先聊著。不得不承認,我有點憂心如焚,眉頭緊鎖著,心裡還有種不祥的預感。這傢伙只要待在紐約,我就得為他擔著責任,而且在我看來,他這個傢伙,凡是講理的人,哪怕為他擔三分鐘的責任都不樂意。當天晚上回家以後,吉夫斯給我端來助眠的威士忌,我全神貫注地思索西里爾的問題,同時情不自禁地想,他這趟首次美國之行,註定要叫靈魂什麼的經受一番考驗。我翻出阿加莎姑媽的介紹信又讀了一遍,不可否認,她無疑以這個討厭鬼為己任,並且認定我的人生目標就是保護他在我的屋檐下不受一點風吹雨淋。他和喬治·卡芬一拍即合,我覺得謝天謝地,因為喬治這個人很靠得住。我把他從地牢里解救出來之後,他就和喬治一起去看《爸爸說了算》下午場的排練,兩個人親如手足的樣子。我還聽到他們商量著晚上一起吃飯。有喬治盯著他,我總算放心不少。

  我剛思索到這兒,吉夫斯就送來一封電報。具體說來不是電報,而是海底電報,署名阿加莎姑媽。內容如下:

  西里爾·巴辛頓-巴辛頓是否抵達?務必叫他不得接觸戲劇界。切記。信隨後即到。

  我反覆讀了幾遍。

  「奇怪了,吉夫斯!」

  「是,少爺?」

  「奇怪,並且叫人心煩!」

  「今天晚上是否還有別的吩咐,少爺?」

  當然啦,要是他非得這麼不近人情,那也沒辦法。我本來想叫他讀一下海底電報,看他有什麼建議。但他既然堅持為那雙紫襪子鬧個沒完,那咱們伍斯特出於「位高則任重」,就決不能放下身段不恥下問。絕對不行。於是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沒事了,下去吧。」

  「晚安,少爺。」

  「晚安。」

  他翩然而去,我又坐下來重新思考。就這樣絞了大半個小時的腦汁,這時門鈴響了。我打開門,原來是西里爾,只見他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

  「我就進來待一會兒,行吧?」他說,「有個天大的喜訊要告訴你。」

  他蹦蹦跳跳進了客廳,我關好門過去的時候,看見他正在讀阿加莎姑媽的海底電報,還詭異地咯咯直笑。「本來我不該看,是吧?不過一眼瞥見了我的名字,想也沒想就讀了。我說伍斯特,我的總角之交,這事還真好笑。我喝一杯你不介意吧?感激不盡,不廢話了。沒錯,真好笑,因為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事。老好的卡芬讓我在他那出音樂喜劇《爸爸說了算》里演一個小角色。台詞不多,知道吧?不過很有戲。我可要樂死了,知道嗎!」

  他一飲而盡,接著又絮絮而談,好像沒注意到我並沒有歡呼雀躍。

  「知道嗎,我一直就想上台表演,知道吧?」他說,「但我們當家的無論如何不肯答應,每次一提到這事,就要恨恨地一跺腳,臉紅脖子粗。這也才是我來這兒的真正原因,實話告訴你吧。我清楚,要是在倫敦登台,準會有人聽到風聲跑去知會我們當家的,於是我靈機一動,說打算來華盛頓開闊視野。在大洋這邊沒人干涉,是吧,我也就無所顧忌啦!」

  我努力和這可憐的笨蛋講道理。

  「可你們當家的遲早會知道的。」

  「沒關係,到那時候我早成了名了,哪還有他插腳的份兒?」

  「我看他不僅會插一腳,還會用第一隻腳踹我。」

  「怎麼,跟你有什麼關係?這關你什麼事了嗎?」

  「是我介紹你跟喬治·卡芬認識的呀。」

  「是哦,老夥計,的確是,我都忘了。早該謝謝你的。好了,再見啦,明天一早要排練《爸爸說了算》,我得趕緊走了。奇怪吧,這劇叫《爸爸說了算》,我卻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明白我的意思,嗯?那好,回見啦。」

  「拜拜!」我很沒勁地回應。那臭小子飛也似的走了。我撲到電話前面撥通了喬治·卡芬的號碼。

  「我說喬治,西里爾·巴辛頓–巴辛頓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他說你讓他演一個角色。」

  「啊對。也就幾句台詞。」

  「可我家裡連拍了57封海底電報,叮囑我務必不能叫他上台演出。」

  「對不住,我這個角色正需要西里爾這樣的,他自然發揮就行。」

  「這叫我很難辦啊,喬治老兄。我阿加莎姑媽讓這傢伙給我捎了一封介紹信,叫我擔著一切責任。」

  「她會取消你的繼承權?」

  「不是錢的問題。只是——當然啦,你沒見過我這位姑媽,我解釋不明白。總之,她好比披著人皮的吸血蝙蝠,等我回到英國,准沒一天安生日子。她就是早飯前就來吵你那種人,懂吧?」

  「那,別回英國不就結了?在這兒住著,選總統唄。」

  「可喬治,好兄弟——」

  「晚安!」

  「可聽我說,喬治,老夥計!」

  「我最後那句話你沒聽見,我說『晚安』!你們這種富貴閒人可能不用睡覺,我可得養好精神一大早起床。上帝保佑你啦!」

  我覺著在這世上孤零零的,一個朋友都沒有。我急得沒法,就跑過去敲吉夫斯的房門。原則上我是不會這麼做的,但我覺得這會兒凡是壯士都要向我方伸出援手,吉夫斯需要出手拯救小少爺於水火,就算打擾他睡美容覺也在所不惜。

  吉夫斯裹著一襲棕色的晨衣來開門。

  「少爺?」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吉夫斯,可是出了一大堆煩心事。」

  「我並沒有入睡。休息前我習慣讀幾頁增長見聞的書。」

  「太好了!我是說,要是你剛剛運動完腦細胞,那估計這會兒正在最佳狀態,適合解決問題。吉夫斯,巴辛頓–巴辛頓先生要上台演出了!」

  「果然,少爺?」

  「呀!你沒反應!你這是沒明白!情況是這樣的。他一家都誓死反對他上台,要是不打消他的計劃,那麻煩就沒完了。更糟糕的是,阿加莎姑媽會怪到我頭上,懂了吧?」

  「懂了,少爺。」

  「那,你有沒有什麼法子阻止他?」

  「坦白說,暫時並無頭緒,少爺。」

  「那,好好想想。」

  「我會竭盡所能想方設法,少爺。今天晚上還有別的事嗎,少爺?」

  「最好沒有!這就夠我受的了。」

  「遵命,少爺。」

  他退下了。

  [1] 原文「now is the time for all goodmen to come to the aid of the party」據稱是早期練習打字的句子,後尤利西斯·S.格蘭特將其用於1868年美國總統競選口號,變得廣為人知。

  [2] Lambs Club,戲劇界人士光顧的俱樂部,成立於倫敦,後遷至紐約。

  [3] 伍德豪斯與蓋伊·博爾頓(Guy Bolton)合寫的音樂劇《啊親愛的》(Oh, My Dear)原名即為《爸爸說了算》,該劇於1918年在百老匯公主劇院上演。

  [4] 牛津與劍橋大學的傳統賽艇比賽,於每年三月末或四月初的周末在泰晤士河上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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