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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1:24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洛瑟琳娜·布魯諾不想和別人談論她的前夫,她想要的,是她兒子的消息。他已經消失超過一年了。
「七月十四日。」她說道,一臉驚恐,好像這一天消失有什麼特殊象徵意義一般。
卡米爾離開他的辦公桌,坐到她邊上。
之前,他有兩把椅子,一把椅子腿額外墊高,另一把額外降低。這兩把椅子帶來的心理效果是完全不同的。根據情況不同,他選擇其中一把。伊琳娜不喜歡這些小把戲,所以卡米爾放棄了它們。這兩把椅子被扔在了警隊一段時間,大家一度用它們來給新來的警員開玩笑。但效果不如預期那樣搞笑。然後有一天,椅子就不翼而飛了。卡米爾很確定是阿爾芒把它們拿走了。他想像他和他老婆,在桌子邊,一個坐在高腳凳上,一個坐在矮腳凳上……
面對著布魯諾夫人,他又想起這兩把椅子,因為它們能幫助他產生一種同情感,他今天很需要這種感情。非常迫切地需要,因為時間真的很緊迫。卡米爾集中注意力在這場談話上,因為如果他想著被關起來的女孩,那些畫面就會侵占他,它們交織起來,使他思路混亂,喚起他更多的思緒,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可惜的是,洛瑟琳娜·布魯諾和他不在一個頻道上。這是個嬌小苗條的女人,看得出來正常情況下應該充滿活力,但,目前,她顯得有所保留,顧慮重重。她表情僵硬,保持警惕。她相信他們是要向她宣布她兒子的死訊。她一再重複著這種預感,從憲兵隊到她工作的汽車學校找到她開始。
「您的前夫昨夜自殺了,布魯諾夫人。」
即便離婚已經二十年了,這句話還是產生了效果。她眼睛直直地盯著卡米爾。她的眼神在仇恨(巴不得他受苦)和無所謂(這也不是什麼大損失)之間徘徊著,但終究還是驚恐主導了一切。首先,她說不出話來。卡米爾發現她的腦袋像只鳥。鼻子小而尖,眼神銳利,肩膀瘦削,胸部也是尖尖的。他完全可以想像要怎麼畫她。
「他怎麼死的?」她終於開口問道。
「就離婚文件來看,她不該太為她前夫的死而遺憾,自然是更想得知她兒子的下落。」卡米爾心想,「如果她沒有這麼做,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一個意外,」卡米爾說,「他當時正被警察追捕。」
布魯諾夫人儘管知道她前夫是什麼德行,也記得他的殘暴,但她畢竟沒有嫁給一個歹徒。按理來說,「被警察追捕」應該讓她感到驚訝,然而並沒有,她只是點了點頭,感覺她很快就了解了情況,並且不費吹灰之力。
「布魯諾夫人……」卡米爾表現出耐心,只是因為他需要迅速切入正題,「我們認為帕斯卡爾的消失與他父親的死亡有聯繫。事實上,關於這一點,我們很確定。您越快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就越有可能儘快找到您的兒子。」
你會發現「信口雌黃」這個詞非常適合描述卡米爾的態度,不信你可以查字典。因為毫無疑問,對他來說,這個男孩肯定像看起來那樣,早已經死了。利用她兒子來要挾這一招實在不太道德,但他並不感到臉紅,因為這畢竟讓他們有可能找到另一個活著的人。
「好幾天前,您的前夫綁架了一個女人,一個年輕女人。他把她關了起來,並且他死前沒有告訴我們把她關在了哪裡。這個女人現在正在一個什麼地方,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並且,她就快死了,布魯諾夫人。」
他等她作出回應。洛瑟琳娜·布魯諾的眼睛左右飄蕩,像只鴿子,她被互相矛盾的想法圍攻,問題在於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選擇。這個綁架事件和她兒子的消失有什麼關係?她想這麼問。但她沒有問,因為她已經有了答案。
「我需要您告訴我您所知道的……不不不不,布魯諾夫人,等一下!您會對我說您什麼都不知道,這樣絕對是個不明智的態度,甚至是最糟的,我向您保證。我請您反思一會兒。您的前夫綁架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我也不知道具體如何和您兒子的失蹤有什麼關係。而她就快死了。」
眼睛向右,向左,其實是她的頭在動,而不是眼睛。卡米爾應該放張那個被關著的女人的照片在桌上的,放在她鼻子底下,好讓她震驚,但有東西阻止了他。
「讓-皮埃爾打過電話給我……」
卡米爾吸了口氣,這不算是個勝利,但也算是個成功。事情終於開始有進展了。
「什麼時候?」
「我也不記得了,大概一個月前吧。」
「然後呢?」
洛瑟琳娜·布魯諾朝著地板努了努嘴。她緩緩開始講述。特拉里厄收到一張「無效調查證明」,他很憤怒,警察顯然認為是他兒子離家出走,他們放棄調查了,結束了。因為警察什麼用都沒有,所以特拉里厄告訴她說,他會親自找到帕斯卡爾。他已經有了他的計劃。
「是那個賤人……」
「一個賤人……」
「他就是這麼稱呼帕斯卡爾的女朋友的。」
「他為什麼要這麼鄙視她呢?」
洛瑟琳娜·布魯諾嘆了口氣。為了解釋她想說的,需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您知道,帕斯卡爾是個……怎麼說,非常單純的孩子,您明白嗎?」
「我想是的。」
「毫無惡意,清澈透明。我呢,我本來不希望他和他父親一起住的。讓-皮埃爾教會他喝酒,甚至打架鬥毆,但是帕斯卡爾崇拜他父親,天曉得他到底看中他身上哪一點了。好吧,就是這樣,他就只崇拜他父親。然後有一天,這個女孩來到他的生活中,她輕而易舉就騙走了他。他徹底為她著了魔。他,和那些姑娘……至今,他沒有交往過幾個姑娘,大多也都不太順利。他不太知道怎麼和姑娘相處。然後,好吧,這個姑娘出現了,她像是給他下了迷魂湯。他完全喪失了理智,無可救藥。」
「這女孩叫什麼,您認識她嗎?」
「娜塔莉?不,我從沒見過她。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每次和帕斯卡爾打電話,他總是娜塔莉這,娜塔莉那的……」
「他沒有把她介紹給你嗎?或者介紹給他父親?」
「不。他總對我說會和她一起來看我,說我一定會喜歡她之類的話。」
故事的發展速度令人震驚。就她所知,帕斯卡爾是在六月遇到的娜塔莉,她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知道怎麼遇上的。他七月就和她一起消失了。
「一開始,」她說,「我並不擔心,我告訴自己等她甩了他,那可憐的孩子,他就會回到他父親身邊,就是這樣。他父親,卻暴怒了。我想他應該是覺得嫉妒吧。他兒子,他成天當作掌上明珠一般守著的人。他不是個好丈夫,但他是個好父親。」
她抬眼看向卡米爾,驚訝於自己剛才的評價,她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這樣說。她剛剛說了些她自己都不真正了解的話。她又神思恍惚了。
「當我聽說帕斯卡爾偷了他父親所有的錢逃跑後,我也對自己說,這個女孩,畢竟,您知道……帕斯卡爾不是那種會偷他父親錢的孩子。」
她搖搖頭。這一點,她很確定。
卡米爾又想起在他父親那邊發現的帕斯卡爾·特拉里厄的照片,這一刻,這個回憶揪住了他的心。多虧畫素描,所以他有著極好的視覺記憶力。他又看到這個男孩站著,一手搭在工地拖拉機一側,神情笨拙,局促不安,他的褲子有點兒太短了,看上去可憐兮兮,笑容誇張,要是你生了個傻兒子,並且當你發現他傻,你要拿他怎麼辦呢?
「最終,您的丈夫找到了那個女孩?」
即時反應。
「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只跟我說,他會找到她的!他還說她一定會告訴他帕斯卡爾的下落的……還有她對他做了什麼。」
「她對他做了什麼?」
洛瑟琳娜·布魯諾看向窗外,她就這樣克制著眼淚。
「帕斯卡爾不會就這樣私奔的,他不……怎麼說……他沒有那麼聰明可以消失那麼久。」
她又轉向卡米爾,她說這話像是給了卡米爾一巴掌。另外,她很遺憾。
「他真的是個非常單純的小伙子。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太依賴他的父親了,他不可能出於自願幾個星期幾個月地不給家裡一個消息。他也沒有這個能力。所以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您的丈夫具體跟你說了什麼?他有沒有說他究竟要做什麼?還……」
「沒有,他沒說幾句就掛了電話。他喝酒了,和往常一樣,這種情況下他可能會非常暴躁,我敢說他會翻遍整個地球把她找到。他要找到這個姑娘,他要她告訴他兒子在哪裡,他打給我就說這個。」
「那您是怎麼回應他的呢?」
一般情況下,要想恰如其分地撒謊已經需要不少天分,這需要毅力、創意、冷靜和記憶力,這比人們想像中難多了。向一個權威機構撒謊,則是一個非常有野心的嘗試,這需要所有這些能力,並且是高級別的。所以,向警察撒謊,你們自己想想吧……洛瑟琳娜·布魯諾並沒有這種天賦。她使出了渾身解數,但現在她降低了警戒,卡米爾看著她,像是看一本打開的書。而這讓他疲倦。他用手捂住眼睛。
「那天您對他說了什麼辱罵的話,布魯諾夫人?我想您對於他是不再講究什麼方法,心裡怎麼想就直接怎麼說的,我沒說錯吧?」
問題是刁鑽的。回答「是」或回答「不是」會通往兩條不同的路,但她看不到出口。
「我不明白……」
「然而並不是,布魯諾夫人,您太清楚我想說什麼了。那天晚上,您對他說了您的想法,換句話說這顯然不是他做到了警方做不到的事情,而是您。您甚至走得更遠,我不知道您用了什麼字眼兒,但我很確定您一股腦兒都說了。在我看來,您或許對他說:『讓-皮埃爾,你個蠢貨,你個沒用的東西,你個白痴,懦夫。』或者相似的一些。」
她張開嘴,卡米爾不給她時間說話。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提高了嗓音,因為他還有好些話要說:「布魯諾夫人,如果我拿您的手機看您的信息,您會怎樣呢?」
沒有任何動作,沒有任何手勢,只是嘴巴微張,好像她要把它塞到地下,還在猶豫塞哪裡。
「我會告訴您,我會找到您的前夫給您寄的那些照片。別指望矇混過去,這都在您手機的歷史記錄里。我甚至可以說出照片上都是些什麼,一個女孩在木箱子裡。您挑釁他,想著這樣可以逼他有所行動。而當您收到這些照片時,您害怕了,害怕變成同謀。」
卡米爾有些懷疑。
「除非……」
他停了一下,靠近她,俯下身,從下面扭頭看向她的眼睛。她沒有動。
「哦,媽的。」卡米爾起身說道。
這個職業里真的有些艱難。
「不是因為這個,您才沒有打電話報警,對嗎?不是因為害怕變成同謀。而是因為您也是,您也認為這個女孩和您兒子的消失脫不了干係。您什麼都不說因為您認為她罪有應得,對嗎?」
卡米爾深呼吸。太累了。
「我希望我們能趁她活著找到她,布魯諾夫人。首先是為了她,但也是為了您著想。不然的話,我將不得不逮捕您作為虐待及謀殺案同謀。還有很多別的事。」
當他離開辦公室時,卡米爾感到渾身的壓力,時間過得飛快。
「現在我們有什麼呢?」他問自己。
什麼都沒有。這讓他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