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2024-10-11 00:19:45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我沒有歷史,這一點是簡奈爾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我的故事從自己開始,我沒有祖父母,沒有叔叔阿姨,沒有家族好友或是表親;我沒有對某棟特殊的房子或是某間特殊廚房的童年記憶;我不屬於任何一座城市、鎮子或是村莊。我的歷史開始於我自己和我的哥哥亞蒂,我把自己延伸到瓦萊莉、孩子們和她的家族,跟她一起在城裡的一棟房子裡生活。在我變成丈夫和父親時,他們就成了我的真實世界和我的救贖。但我不用再憂心簡奈爾了,我已經有超過兩年沒見到她,奧薩諾也已經死了三年了。
我根本沒法忍受回憶亞蒂,即使是只想想他的名字,淚水就會從我的雙眼中流淌出來。他是唯一我曾為之哭泣過的人。
在過去的兩年裡,我一直都坐在家中的一間工作室里,讀書,寫作,並成為完美的父親和丈夫。有時候我會跟朋友一起出去吃晚飯,我願意相信,我終於變得認真而投入了,我現在就將過上一個學者般的生活。我的冒險都已經結束了。簡單地說,我在祈禱我的人生中不再會有任何意外。安全地待在這間房裡,被我充滿魔力的書本包圍著,奧斯汀、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喬伊斯、海明威、德萊賽,最後還有奧薩諾,我體會到一種在到達避風港之前無數次成功脫逃的動物似的精疲力竭。
在這棟房子裡,在我的正下方,這棟現在成為我歷史一部分的房子裡,我知道我的妻子正忙碌地在廚房裡準備周日的晚餐。我的孩子們正在書房裡看著電視玩著牌。正因為我知道他們在那兒,這間房裡充斥的傷感變得可以忍受。
我再次閱讀了奧薩諾的所有書籍,他從一開始就是個偉大的作家。我試著分析他人生後期的失敗,為何他沒能寫完他那本偉大的小說。他最初是在驚奇於他身周的世界和這世界裡的人們,而在最後,卻開始寫他自己有多麼令人驚奇。他的關注點——你能看得出來——是要讓自己的人生變成傳奇。他要寫給這個世界而不是寫給自己。在字裡行間,他尖叫著要讓大家關注奧薩諾而不是奧薩諾的藝術。他希望每個人都知道他有多麼聰明,有多麼無與倫比。他甚至要確保他創造出的那些角色不會因他的出色而獲得讚譽。他就像是個腹語師,因為他那些木偶得到的大笑而嫉妒。真是可惜。不過,我還是覺得他是個偉大的人,他那令人畏懼的人性,他對人生那種令人畏懼的愛,他是那麼精彩絕倫,跟他在一起時那麼有趣。
我如何能夠說他是個失敗的藝術家?雖然他的成就有瑕疵,看上去卻比我的成就偉大得多。我還記得作為他的文學執行人,在我翻找了他所有的紙張,卻完全找不到他正在寫的那部小說的任何蹤跡時,我越來越深的震驚。我完全無法相信他竟然是那樣的冒牌貨,這麼多年以來,他竟然一直假裝自己在寫,其實只是寫了些筆記玩玩而已。現在我意識到,他其實是油盡燈枯了。這個玩笑的一部分既不是因為瘋狂,也不是狡猾,只不過是個會讓他高興的笑話而已,再加上錢。
他曾寫出了一些最美麗的文章,創造出一些最有力量的想法,關於他這一代人的,但他卻那麼開心當一個無賴。我讀過他的所有筆記,超過五百頁,全都在長長的黃色稿紙上。它們都是些非常精彩的筆記,但筆記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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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讓我想到自己,想到我寫出來的是一些凡人之書,比奧薩諾更不幸的是,我試圖完全沒有假象也沒有冒險地生活。我完全沒有他對生命的那種熱愛和他對它的信念。我想著奧薩諾說人生總是會試著整死你,也許正因為這個,他才會生活得如此狂野,如此用力掙扎著抵抗那些打擊和凌辱。
很久以前,喬丹用槍抵著他的頭扣動了扳機,奧薩諾充實地活過了一生,在毫無其他選擇時結束了他的生命。而我,我試著戴上一頂圓錐形魔法帽來逃脫。我想起奧薩諾曾經說過的另一句話:「生命總是會成為阻礙。」我明白他的意思,對一個作家而言,這個世界就像是那些蒼白的幽靈似的,隨著年歲的增加變得愈來愈蒼白,也許,這才是奧薩諾放棄寫作的原因。
雪正重重地落在我工作室的窗外,那一片白蓋住了樹木光禿禿的灰色肢體和那青苔般褐綠相間的冬季草坪。如果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在那些飛舞著的雪花中變出奧薩諾和亞蒂那笑眯眯的臉龐將會很容易。但我拒絕這麼做。我既沒有那麼多愁善感,也沒有那麼自我寵溺,更沒有那麼自怨自艾。我完全可以失去他們,然後存活下來,他們的死亡將不能令我變得渺小,就像他們可能希望能做到的那樣。
不,我正安全地在我的工作間裡,像塊烤土司一樣暖和,安全地隔絕於正把雪花往我的窗上狂甩的暴怒寒風。我將不會離開這間房,這個冬天。
外面,路上結滿了冰,我的車說不定會打滑,這樣死神就能碾碎我了,病毒性的感冒可能會感染我的脊柱和血液。噢,除了死亡之外,還有無數的危險,而我對那些能滲透進屋子裡甚至是我自己腦子裡的死神的信號並非毫無察覺。我已經設好了防線抵禦它們。
房間牆壁上掛著各種表格,關於我的工作、我的救贖、我的鎧甲的表格。我研究一部設定在羅馬帝國時期的小說,讓我能撤離到過去。我還研究一部設定在二十五世紀的小說,以防我想藏匿在未來。幾百本書堆在那兒,等著我讀,等著塞滿我的大腦。
我拖了一把大軟扶手椅到床邊,這樣我就能舒舒服服地看著落下的雪花。廚房的鈴聲響了起來,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我的家庭將會等著我,我的妻子和孩子。在這麼長時間之中,他們的生活又該死的發生了些什麼?我看著雪花,現在已經變成暴風雪了。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變成一片白。鈴聲又響了起來,很堅持。如果我還活著,我就要站起身,下樓去走進那令人高興的餐廳里,享用一頓快活的晚餐。我凝視著雪花,鈴聲再一次響起。
我查了查工作表。我已經寫了那本羅馬帝國小說的第一章,二十五世紀小說也寫了十頁的筆記。就在那一刻,我決定我將要寫關於未來的那一部。
再一次,鈴聲響了起來,長時間連續不斷地響著。我鎖上工作室的門,下樓走進餐廳里,在走進去的那一刻,我發出一聲放鬆的嘆息。
他們全都在那兒,孩子們已經長大成人,準備好了要離家,瓦萊莉穿著家居裙和圍裙,很漂亮,她可愛的褐色頭髮緊緊地扎在腦後,雙頰紅暈,也許是因為廚房的熱度,也許是因為晚餐後她就要出門去幽會情人?那有可能嗎?我完全沒辦法知曉。但即便如此,人生難道不值得捍衛嗎?
我在桌首落座,跟孩子們開著玩笑,吃著東西,沖瓦萊莉微笑並讚美著食物。晚餐之後我將會回到我的房間,然後工作,並活下去。
奧薩諾、馬洛瑪爾、亞蒂、喬丹,我想念你們,但你們不會害死我,而所有坐在這張桌子上我所摯愛的人們也許有一天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得擔心那個。
晚餐期間我接到了卡里的電話,叫我第二天去機場跟他碰頭,他要來紐約辦事。那是一年多以來,我第一次聽到卡里的消息,聽著他的聲音,我就知道他有麻煩了。
我到得比卡里的航班要早,所以買了幾本雜誌看,然後又喝了咖啡吃了個三明治。當我聽到他的班機降落的通知時,便走到行李認領處,我總是在那兒等他。就像平時一樣,要等上二十分鐘左右,行李才會從滑道里滑出來。到那個時候,大部分乘客都會在行李傳送帶四周進進出出,直到所有的行李都被運出來,但我沒有看到卡里。我繼續尋找著他,人群逐漸變得稀少。過了一會兒,傳送帶上就只剩幾個箱子了。
我打電話回家,問瓦萊莉有沒有接到卡里的電話,她說沒有。然後我打電話去環球航空公司的信息台,問卡里?克洛斯是否在那班飛機上。他們告訴我他的確訂了一張票,但根本沒有出現。我又打電話到了拉斯維加斯的香格里拉酒店,接電話的是卡里的秘書。她說是的,就她所知,卡里的確飛去了紐約。她知道他不在賭城,預計要過幾天才會回來。我並沒有擔心,捉摸著可能突然有什麼事。卡里總是要為了酒店的公事在全國和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某些最後時刻的緊急情況可能讓他改變了行程。我非常確定他會跟我聯絡。但在我腦海深處,有個隱隱的想法,他以前從來沒有放過我鴿子,總是會通知我自己計劃的改變,以他特別的處事方式。他太過於體貼,不至於會在自己不能來的時候讓我去機場空等幾個小時。然而,幾乎等了一個星期,我還沒聽到他的消息,也查不到他到底去了哪裡。我打電話給格羅內維特。
格羅內維特很高興接到我的電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強壯又健康。我告訴他整件事,並問他卡里可能去了哪兒,我還告訴他,為以防萬一,我想著自己應該通知他。
「這件事我不能在電話里講,」格羅內維特說,「你何不過來幾天呢,作為我的客人住在酒店裡?我會讓你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