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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布雷赫莊園,1909

2024-10-11 00:15:41 作者: (澳)凱特·莫頓

  蘿絲正在啜泣。她的雙頰滾燙,枕頭都濕透了,但她還是在偷偷哽咽啜泣。她眯著眼睛看著悄悄溜進房間裡的冬季陽光,哭得好像從她還是個小女孩時起便從未哭過一樣。邪惡、詭譎的早晨!太陽竟敢東升,幸災樂禍地竊笑她的不幸?當蘿絲醒過來,發現她的希望消失在以血寫成的悲慘結局時,其他人怎能自顧自地繼續生活,仿佛上帝仍安坐於天堂?她想著,她還得忍受這份每月降臨的沮喪多久,或多少次?

  她寧可以某種陰鬱的方式得知,這總比茫然無措要好,因為在這之間的那些日子無異於痛苦的煎熬。蘿絲在漫長的日子中允許自己想像、夢想、希望。希望,她逐漸痛恨這兩個字。它是栽種在靈魂內的狡猾種子,在無人照顧下,暗地裡偷偷成長茁壯,然後綻放如此美麗的花朵,誘人加以珍惜。希望也阻止人們從經驗中吸取教訓。每個月經期過後,蘿絲便感覺到這個邪惡生物重新復活,她的過往經驗也被一併抹消。她答應自己,這次她不會再次被耍,不會再次成為這個狀似慈祥、實為殘酷的呢喃低語的犧牲品,儘管如此,她還是上當了。因為絕望的人們會拼命攀住希望,宛如水手緊抓住船的殘骸。

  在這一年中,這個可怕的周期里只有一次小小的緩刑。那個月經沒有來的月份。馬修醫生立即被召喚前來,他作了檢查,說出令人雀躍的話:她懷孕了。當她聽到她最深切的願望以如此平靜的態度訴說時是多麼幸福,她全然沒想到先前無數個月的失望,並以堅定的自信確信這份快樂將會持續。她的腹部將會隆起,一個寶寶將會誕生。她細心呵護這個彌足珍貴的消息八天之久,對著她平坦的腹部低聲輕訴愛的字句,她走路、說話,以及夢想的方式都為之改變。然後,在第九天……

  門口傳來咚咚敲門聲,但蘿絲動也不動。她想道,走開,走開,讓我靜一靜。

  門嘎吱打開,有人走進來,小心翼翼地保持緘默。某樣東西被放在床頭柜上時發出了聲響,然後,她耳邊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我端了些早餐過來。」

  又是瑪麗。好像讓瑪麗看到那些沾上深色的羞辱印記的床單還不夠似的。「您得放鬆心情,振作一點,沃克太太。」

  沃克太太。這些字讓蘿絲的胃糾結起來。她多渴望成為沃克太太。她在紐約認識納桑尼後,抵達一個又一個舞會,心臟在胸口狂跳,緊張地環顧室內,直到她看見他的身影,屏住呼吸,他們四目相交,而他的嘴唇綻放微笑,只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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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她成為沃克太太了,但她不值得冠上這個姓氏。一個無法執行已婚女性最基本功能的妻子。無法給丈夫一個好妻子必須給予的基本事物,孩子。健康、快樂的孩子,他們將跑過莊園,在沙灘上推著手推車,跟他們的保姆捉迷藏。

  「請您別哭,沃克太太。時候到了,您就會懷孕。」

  每個出自善意的字都轉化為苦澀的倒刺。「我會嗎,瑪麗?」

  「當然會,夫人。」

  「你怎麼能這麼確定?」

  「您一定會懷孕的,不是嗎?只要女人試圖懷孕,她就會成功。您不會等太久的。如果知道方法的話,我知道很多人都不想懷孕。」

  「不知感恩的無恥之徒,」蘿絲的臉龐滾燙潮濕,「這種女人不配擁有孩子。」

  瑪麗的眼眸染上一抹陰霾,蘿絲認為那是憐憫。她很想在這個女僕飽滿健康的雙頰上甩一巴掌,但她只是轉身,在床單下蜷縮著身體。她在腹部深懷著深深的悲傷,被幽暗空蕩的失落雲朵層層包圍。

  納桑尼在睡夢中都能畫下那幅畫。他如此熟悉妻子的臉,他有時覺得他比他的手還要了解她。他畫完他正在素描的線條,用大拇指將它弄得稍微模糊。眯上眼,歪過頭。她很美麗,他在這點上無可辯駁。深色頭髮,蒼白肌膚,漂亮櫻唇。但他從繪畫中尋不到歡愉。

  他將肖像素描放進畫夾。她會很高興收到這幅畫,她一向如此。她絕望地要求新的肖像畫,他從來無法拒絕。如果他不每隔幾天就獻上一幅新畫,她便會開始低聲哭泣,並要求他保證他的愛。他現在從記憶中畫她,而非真正的寫生。後者過於痛苦。他的蘿絲已然消失在自己的憂傷中。他在紐約認識的年輕女人被悲傷啃噬殆盡,只留下這個如魅影般遊蕩的蘿絲,帶著因失眠形成的黑眼圈,由於哀傷而失去光澤的皮膚,以及焦慮不安、顫抖不已的四肢。曾有任何詩人恰當描述愛人因過度悲痛而變得讓人難受的醜陋的情景嗎?

  她夜夜向他求歡,他沒有拒絕。但納桑尼的欲望早已消失。曾經讓他興奮的事物現在使他恐懼萬分,更糟的是滿懷罪惡感。他們做愛時,他無法再忍受看著她的罪惡感,他無法給她她極度渴盼的東西的罪惡感。他沒有像她一樣絕望地想要孩子的罪惡感,但蘿絲不會相信。不論納桑尼向她保證多少次,告訴她,她對他來說已經足夠,蘿絲就是不肯信服。

  現在,最讓他感到羞辱的,是她的母親特地前來他的畫室見他。她面無表情地仔細審視他的畫作,然後坐在畫架前嚴厲訓誡。她一開始便說,蘿絲一向很纖弱。丈夫的獸性衝動將給她造成極大的傷害,她希望他至少能克制一段時間。他與岳母的這類談話使他極為尷尬屈辱,納桑尼無法找到恰當的語句反擊,也不想解釋他的立場。

  相反,他點頭表示同意,在莊園的花園裡,而非畫室內尋求獨處時光。涼亭成為他的工作場所。三月的天氣仍然寒冷,但納桑尼情願放棄這一丁點兒的舒適。在這種天氣下,極不可能會有人尋求他的陪伴。他終於感到自在。他整個冬季都在莊園裡,陪伴蘿絲父母,迎合蘿絲令人窒息的渴求,他的心情異常壓抑。她的悲傷和失望似乎滲入了牆壁、窗簾和地毯。那是一座死亡之宅:萊納斯將自己反鎖在暗房裡,蘿絲躺在臥室里,而艾德琳則默默潛伏在走廊上。

  納桑尼身體前傾,柔弱的陽光透過杜鵑花叢的幽微光線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手指抽動,感到一陣痙攣,渴望捕捉光與影的交舞。但他沒有時間。他眼前的畫架上放著馬科比爵士的帆布畫,鬍鬚已完成,酡紅的雙頰,滿是皺紋的前額。只有眼睛尚未畫好。畫油畫時,眼睛總是讓納桑尼大為頭痛,頗感泄氣。

  他選了一支畫筆,拔掉鬆散的鬃毛。他正要將顏料塗到帆布上時,突然感到手臂刺痛,他的第六感告訴他,他不是獨處一個人。他轉頭張望。果不其然,一個僕人靜靜站在他身後。他頓時煩躁不安,發怒起來。

  「看在老天份上,年輕人,」納桑尼說,「別那樣偷偷走過來。如果你有話要告訴我,直接走到我跟前向我說。你沒有必要這樣偷偷摸摸的。」

  「芒特榭夫人建議將午餐時間提前,先生。到崔曼莊園的馬車會在下午兩點出發。」

  納桑尼發出無聲的詛咒。他忘了崔曼莊園事。不過是艾德琳另一位有錢的朋友想在牆壁上掛他們的肖像畫。也許,如果他夠幸運的話,他的顧客可能還會堅持要他畫下她的三隻小狗!

  想想,他曾為這類引介激動不已,感覺他的地位像滿帆的新船般步步高升。他是個盲目的傻瓜,對這類成功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全然不知。他的委任工作激增,但他的創造力相對直線下降。他製造肖像畫的速度極快,如同擁有大量生產任務的新工廠的商人喜歡說的那樣,快活地摩擦他們閃閃發光的雙手,沒有時間停下來思索、改善、改變他的技法。他的作品稱不上是畫家之作,他的畫筆中不再存有尊嚴和人性。

  最糟糕的是,當他忙於製造肖像畫時,他能花在素描(那是他的真正熱情)上的時間默默從他指尖溜走。自從抵達布雷赫後,他只完成了一張大型素描,以及幾幅莊園和其居民的塗鴉。他的手、他的技巧、他的士氣都遭受了極大的挫折。

  他現在明白了,他作了錯誤的選擇。要是他聽從蘿絲的要求,在婚後為他們自己找棟新房子,也許事情的發展會大不相同。或許,他們能擁有滿足和幸福,兒女成群,而他的指尖會不斷流瀉出創造力。

  話說回來,結局也許還是如此。他和她被迫在屈辱中忍受類似的折磨。那就是問題所在。嘗過貧窮的男孩怎麼可能選擇更為貧困的道路?

  現在,艾德琳,像夏娃一般開始低語著為國王畫肖像的可能性。雖然他對肖像畫感到厭倦,雖然他痛恨自己完全捨棄了熱情,但納桑尼在想到這個建議時,皮膚仍舊感到一陣興奮的刺痛。

  他放下畫筆,用大拇指抹掉污跡。他正準備去進餐時,畫夾引起他的注意。他朝莊園瞄了一眼,從裡面取出他的秘密素描。自從他在蘿絲的書籍中看見伊萊莎表姐的童話故事後,這兩個星期以來,他斷斷續續地描繪著它們。它們是為小孩寫的魔法故事,充滿勇氣和道德,那些情節縈繞他心中,揮之不去。書中人物偷偷潛入他的心思,變得鮮活,他們簡單的智慧帶給他無所適從的心靈、他醜陋的成人煩憂極大安慰。他在分神冥想時畫下的潦草線條,最後幻化成坐在手紡車旁的乾癟老婆婆,有著長長、濃密髮辮的仙女皇后,以及被關在金鳥籠中的公主。

  先前的塗鴉現在變成素描。陰影變得更加黑暗,線條穩固,強調了面部五官。他再次瀏覽它們,試著不去注意印有浮雕印章的羊皮紙,那是蘿絲在新婚時送他的禮物,他也試圖不去回想更快樂的過往時光。

  素描尚未完成,但他感到滿意。的確,這似乎是唯一能帶給他愉悅的事物,讓他得以暫時逃離這場人生的試煉。納桑尼心跳加快,將羊皮紙夾在畫架頂端。午餐後,他要繼續素描,這就像重拾他在小時候毫無目的、隨意繪畫的心情。麥肯齊夫人陰鬱的目光可以再等等。

  最後,在瑪麗的幫助下,蘿絲整裝完畢。她一整個早上都斜靠在躺椅里,但最終決定要走出房門。她最後離開這四面牆壁是什麼時候?兩天前?三天前?她站起來時幾乎昏厥。她覺得頭暈,飢腸轆轆,這是自她孩童時代起就有的熟悉感受。在以往,伊萊莎能用童話故事和小海灣的奇聞軼事使她精神振奮。倘若解決成人苦惱的藥方也能如此簡單就好了。

  蘿絲有一陣子沒和伊萊莎見面了。她從窗口瞥見過她幾次,她漫步過花園或站在懸崖頂端,成為遙遠的一個小黑點,長長的紅髮在身後飄揚。曾有那麼一兩次,瑪麗帶著口信來到門口,伊萊莎小姐正在樓下,希望見她一面,但蘿絲總是回絕。她深愛她的表姐,但她與憂傷和希望的相互交戰奪走了她所有的精力。而伊萊莎仍舊如此朝氣蓬勃,生氣盎然,充滿潛力又健康活潑。這超出了蘿絲所能忍受的範圍。

  蘿絲的身子輕得像個鬼魂,默默沿著鋪上地毯的大廳飄蕩,手放在欄杆上保持平衡。這個下午,當納桑尼從崔曼莊園的會面回家時,她會陪他去涼亭。天氣當然會冷,但瑪麗會將她包裹溫暖,托馬斯可以將床和毛毯搬出去,好讓她舒適。納桑尼在外面一定很寂寞,有她陪伴他會開心不已。他還可以素描她斜倚的嬌態。納桑尼很喜歡畫她,而她作為妻子的責任便是為丈夫提供舒適的環境。

  蘿絲快要走到樓梯口時,聽到沿著通風良好的走廊飄過來的聲音。

  「她說她不打算說出來,那不關任何人的事。」掃把敲打壁腳板的砰砰聲似乎在強調這些字。

  「夫人發現後不會高興的。」

  「夫人不會發現的。」

  「她長了眼睛,當然會發現。女孩因懷孕變胖時,任誰都看得出來。」

  蘿絲冰冷的手捂在嘴巴上,安靜地沿著大廳再往前走,仔細傾聽。

  「她說她家族的女人懷孕時肚子都很小。她可以用制服掩飾。」

  「我們只好希望她是對的,不然她會被趕走。」

  蘿絲走到樓梯頂端,剛好看見黛西消失在僕人大廳。但薩莉就沒這樣幸運了。薩莉喘了一口氣,雙頰漲得通紅。「抱歉,夫人。」她緊張慌亂地屈膝行禮,掃把鉤住了裙角,「我沒看見您過來。」

  「你們在說誰,薩莉?」

  女孩連耳朵都漲紅了。

  「薩莉,」蘿絲說,「我命令你回答。誰懷孕了?」

  「瑪麗,夫人。」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瑪麗?」

  「是的,夫人。」

  「瑪麗懷孕了?」

  女孩快速點點頭,臉上的線條表示她急於消失。

  「原來如此。」蘿絲的腹部中央爆開一個深邃的黑洞,威脅著要將她拉進裡面。那個愚蠢的女孩如此輕易地懷孕了,這份令人憎惡的繁殖能力。她在所有的人面前炫耀,卻對蘿絲輕聲細語,安慰她一切都會否極泰來,然後在她背後大聲嘲笑她。而且,她未婚!嗯,這棟莊園不容許這種失德行為。布雷赫莊園有著悠久和堅固的道德傳統。蘿絲決定要確保僕人們遵守規則。

  艾德琳用梳子慢慢地梳過頭髮,一下,一下,又一下。瑪麗被遣走了,這使得他們的周末派對人手嚴重不足,他們必須想辦法彌補她的空缺。平時艾德琳並不鼓勵蘿絲在未經商議的情況下,私自決定僕人的去留,但事情總有例外。那個瑪麗是個小騙子,而且是個未婚的小騙子,這更讓人覺得羞辱。不,蘿絲的直覺是對的,只是手法太不高明。

  可憐的、親愛的蘿絲。馬修醫生這星期稍早時來拜訪過艾德琳,他坐在早茶室,她的對面,以低沉的聲音對她訴說,他在憂心忡忡時總是如此。蘿絲的健康狀況欠佳,他說(仿佛艾德琳自己看不出來似的),他非常擔心。

  「不幸的是,芒特榭夫人,我的憂慮不僅限於她目前的羸弱。我還擔心……」他輕輕地捂著嘴咳嗽,「……其他方面的事情。」

  「其他方面的事情指什麼,馬修醫生?」艾德琳遞給他一杯茶。

  「情緒方面,芒特榭夫人。」他拘謹地微笑,喝了一口茶,「當我詢問到她婚姻的肉體層面時,沃克太太對我坦承的內容,以我的專業意見看來,有一種過度重視肉慾的不健康傾向。」

  艾德琳感覺肺部急劇擴張,她屏住呼吸,強迫自己平靜地吐氣。她頓時不知道該說或該做什麼,只好在茶里又放了一塊糖,默默攪拌。她迴避著馬修醫生的目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您無須驚慌,芒特榭夫人。情形雖然嚴重,但您的女兒並非唯一的例子。我現在就可以舉出年輕女士間欲求高昂的數據以資佐證,我確定她終會脫離這類傾向。我更擔心的是,我懷疑,她的此類傾向該歸咎於一再的失敗。」

  艾德琳清清喉嚨:「請繼續說,馬修醫生。」

  「根據我的醫學觀點,我真誠地認為您的女兒在她羸弱的身子有時間復原前,應該斷絕所有肉體關係。因為兩者之間關係緊密,芒特榭夫人,關係緊密。」

  艾德琳將杯子舉至唇邊,品嘗著精緻瓷器的苦澀。她微微點頭。

  「上帝的手法非常奧妙。而他所設計的人體亦然。我們能合理假設,一位……欲求高昂的年輕女士,」他帶著歉意笑了,眯起眼睛,「無法輕易達成母親典範。人類的身體構造便是如此,芒特榭夫人。」

  「您是建議,馬修醫生,若能減少嘗試,我女兒成功的概率反而較大?」

  「這點值得考慮,芒特榭夫人。更別說這類自我克制將對她的健康有益。芒特榭夫人,請您想像一下風向標。」

  艾德琳抬高眉毛,不禁納悶,這並非第一次,她這些年以來為什麼對馬修醫生言聽計從。

  「如果我們將一個風向標懸掛數年,不予其修理或休息的機會,狂暴的風無疑會在布料上撕出口子來。因此,芒特榭夫人,您的女兒需要恢復的時間。她必須受到保護,以免狂風將她吹垮。」

  暫且不論風向標,馬修醫生的話似乎有言外之意。蘿絲羸弱,身體狀況欠佳,如果沒有足夠的休息時間,便無法完全恢復。但她對孩子的熱切渴望吞噬了她,使她憔悴。艾德琳苦苦思考,她該如何說服女兒以自己的健康為重,最後她終於明白,必須尋求納桑尼的協助。儘管這類對話肯定會尷尬怪異,但她必須確定納桑尼答應。這不是問題,過去十二個月以來,納桑尼已經學會順從艾德琳的意見。而現在,他就要為國王畫像,毫無疑問,他的看法會與她的一致。

  儘管艾德琳表面上很平靜,但她在私底下深感憤怒。為什麼其他年輕女子能輕易懷孕生子,而蘿絲就必須困難重重?為什麼她逐步枯萎凋謝,而其他人卻含苞綻放?蘿絲衰弱的身體還得被迫忍受多少煎熬?在她最陰暗的思緒里,艾德琳自忖她是否做錯了什麼事才會導致如此,上帝是否在懲罰她。她太過驕傲、蘿絲的美麗、良好的教養,以及甜美的天性都讓她不止一次沾沾自喜。這世上有比眼見深愛的孩子遭受折磨更嚴厲的懲罰嗎?

  現在,她想到了瑪麗,那個討人厭的健康女孩,沒有心機的笑容,發亮的臉龐,一頭雜亂的頭髮,她竟然懷孕了。在其他人如此渴盼卻不斷遭拒之下,她卻懷了私生子。這世上沒有正義。難怪蘿絲會大發雷霆,這本該輪到她呀。幸福的消息和孩子都該屬於蘿絲,而非瑪麗。

  她希望能找到一個辦法,讓蘿絲免受肉體痛苦,又能得到小孩。當然,這個假設不可能成立。倘若這類方法存在,女人們會排隊搶著……

  艾德琳停下梳頭髮的動作。她盯著鏡中的自己,但什麼也沒看見。她的心思飄至遠方,注視著一個顛倒的影像,一個缺乏母性直覺的健康女孩,坐在一個身體不斷背叛心靈意願的纖弱女人身邊……

  她放下梳子。冰冷的雙手在大腿上交握。

  這種矛盾能被糾正嗎?

  這將極為棘手。首先,她必須說服蘿絲這是最佳方式。然後是那個女孩,她必須認為那是她的責任所在。在得到芒特榭家族這麼多年來的照顧後,她必須表達感激。

  當然會很困難,但並非毫無可能。

  艾德琳慢慢站起身,輕輕將梳子放在梳妝檯上。她的想法仍在腦海間大聲轟鳴,她開始走下大廳,朝蘿絲的房間邁進。

  「玫瑰接枝的關鍵在於小刀。小刀必須非常鋒利。」戴維斯說,「銳利到可以將你手臂上的細毛刮乾淨。」伊萊莎在溫室里找到戴維斯,她計劃在她的花園裡種植雜種花卉,他興高采烈地願意提供協助。他教她在哪裡截枝,如何確定沒有花刺、節瘤或不完美之處,這些都會妨礙嫩枝嫁接到新的母株上。最後,她在溫室里待了一整個早上,幫忙給盆栽換盆,這是為了迎接春天的到來。雙手插入溫暖的土壤中,指尖感覺新季節的來臨,令人感到無限的歡愉。

  離開時,伊萊莎選擇走那條長路返回。天氣涼爽,薄薄的雲朵迅速掠過天空,在悶熱的溫室待了一整個早上後,她格外珍惜吹在臉龐上的寒風。因為靠近莊園,她的思緒不由得像往常般轉向她的表妹。瑪麗告訴她,蘿絲最近情緒低落,雖然伊萊莎懷疑莊園不歡迎她,但既然已經走得如此之近,她覺得試試無妨。她敲敲邊門,等門打開。

  「薩莉,我來見蘿絲。」

  「您不能見她,伊萊莎小姐,」薩莉悶悶不樂,「沃克太太現在有要事,無法見客。」她機械地背誦著這些句子。

  「別這樣,薩莉,」伊萊莎盡力微笑,「我不算客人。如果你讓蘿絲知道我在這兒……」

  艾德琳的聲音突然從陰影中響起。「薩莉說得沒錯。沃克太太現在有要事纏身。」黝黯的沙漏形身影飄進視線之內,「我們正準備用午餐。如果你留下拜訪卡,薩莉一定會轉交給沃克太太,讓她知道你曾經求見。」

  薩莉低著頭,雙頰漲得通紅。毫無疑問,僕人中一定發生過驚天動地的大事,伊萊莎稍後會從瑪麗那裡聽到所有細節。如果沒有瑪麗的定期報告,伊萊莎將對莊園裡的事一無所知。

  「我沒有卡,」伊萊莎說,「薩莉,請轉告蘿絲我曾來找她。她知道該到哪裡找我。」

  伊萊莎沖舅媽的方向點點頭,然後再次出發,穿越草坪,路上只停下來一次,凝望著蘿絲新臥室的窗戶,早春的陽光將玻璃照得發白。她打了個哆嗦,想起戴維斯的截枝小刀,如此銳利的刀鋒可以輕易截斷一根樹枝,看不出以往曾經連接的任何證據。

  伊萊莎繞過日晷儀,穿越更多草坪,來到涼亭。就像這些日子以來她經常看見的那樣,納桑尼的畫具矗立在涼亭里。四下不見他的身影,也許回莊園用午餐去了,但他的畫作還夾在畫架上。

  伊萊莎的思緒迅速飛掠。

  她絕對沒有看錯最上面的那些素描。

  看著自己想像中的虛構之物被注入生命是相當古怪的感覺。那些人物原本只存在於她的想像中,現在卻宛如透過魔法,轉化成了生動的繪畫。一陣出乎意料的震動流竄過她的肌膚下方,她頓時覺得又熱又冷。

  伊萊莎不由得走近一點,踏上涼亭的階梯,審視那些素描。她不禁微笑。這就像想像中的朋友突然獲得了肉體而存在一般。他們與她的想像非常相似,因此她能一眼辨認出來,但其中又有不同之處。他的畫筆比她的心靈更晦暗,她察覺到這點,但她喜歡他的陰沉。隨後,她想都沒想,便取下了這些素描。

  伊萊莎快步返回小屋,沿著迷宮,穿越她的花園,走過南門,一路上都在想著這些素描。她納悶,他是在什麼時候畫的,為什麼要畫它們,還有他將如何處置它們。她將外套和帽子掛在小屋的走廊里,突然想到她最近從倫敦的出版商那兒收到的信。霍賓先生一開頭便稱讚伊萊莎的故事美妙。他說,他有個小女兒,總是期盼著伊萊莎·梅克皮斯的童話故事。然後他建議,伊萊莎或許可以考慮出版插畫故事集,如果她有興趣,請通知他。

  伊萊莎受寵若驚,但並未被沖昏頭。因為某些原因,出書這個念頭仍停留在抽象的想像階段。現在,見過了納桑尼的素描後,她發現她可以想像出一本具體的書了,幾乎可以感覺到新書在她手中的重量。一部匯集她最喜愛的故事的全集,一本讓孩童愛不釋手的書,如同多年前,她在斯溫德爾太太的雜貨店裡發現的那本書一樣。

  霍賓先生並未明確在信中說明稿費數目,但伊萊莎認為金額應該會比她到目前為止領到的豐厚吧。一整本書一定比單篇故事還要值錢。或許,她終於要賺到那筆航越海洋所需的旅費了……

  一陣猛烈急促的敲門聲打斷她的思緒。

  伊萊莎將納桑尼等在門外、向她索要素描的非理性恐懼推到一旁。不可能。他從未來過小屋,更何況,他還要數個小時後才會發現它們不見了。

  但伊萊莎仍然將素描捲起來,放進外套口袋裡。

  她打開門。瑪麗站在門外,臉頰滿是淚水。「求您幫助我,伊萊莎小姐。」

  「瑪麗,怎麼回事?」伊萊莎領著女孩進門,轉頭看看門外,然後掩上門,「你受傷了嗎?」

  「不是,伊萊莎小姐。」她吞下一聲啜泣,「完全不是。」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是沃克太太。」

  「蘿絲?」伊萊莎的心臟在胸口狂跳。

  「她要趕我走,」瑪麗吸口氣,抽噎一下,「她叫我馬上收拾好東西走人。」

  蘿絲沒事讓她鬆了一口氣,但她也驚訝萬分。「但瑪麗,為什麼?」

  瑪麗頹然倒進椅子內,用手腕擦拭雙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伊萊莎小姐。」

  「那就坦白告訴我,瑪麗,請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新的淚珠開始滾下。「我懷孕了,伊萊莎小姐。我要生小孩了,我以為隱瞞得天衣無縫,但沃克太太還是發現了,現在她說莊園不歡迎我。」

  「哦,瑪麗,」伊萊莎頹喪地跌坐在另一張椅子中,她握住瑪麗的雙手,「你確定寶寶的事嗎?」

  「非常確定,伊萊莎小姐。我不想鬧出這種事,但還是發生了。」

  「父親是誰?」

  「一個住在我們家附近的男孩。我求求您,伊萊莎小姐,他不是壞傢伙,他說他想和我結婚,但我得先賺些錢,不然寶寶會沒有東西吃,沒有衣服穿。我不能失去工作,至少現在還不能,伊萊莎小姐,我知道我還是能恪守職責。」

  瑪麗的表情如此絕望,伊萊莎只能這樣回答:「我會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您會和沃克太太談談嗎?」

  伊萊莎從水壺裡倒了一杯水,遞給瑪麗。「我會試看看。但你知道,我要見蘿絲並不容易。」

  「求求您,伊萊莎小姐,您是我唯一的希望。」

  伊萊莎笑了,帶著連她自己都不確定的自信。「我會等個幾天,給蘿絲足夠的時間重新考慮,然後我會和她談談。我確定她最後會理解的。」

  「哦,謝謝您,伊萊莎小姐。您知道我並不想發生這種事。但我一時失去理智,我搞砸了。我現在只希望時光能倒轉回幾周前,一切都沒有發生。」

  「我們偶爾都希望能擁有這種力量,」伊萊莎說,「現在,回家吧,親愛的瑪麗,不要擔心。我確定一切都會好轉。我見到蘿絲時一定會提這件事。」

  艾德琳輕叩臥室房門,慢慢將門推開。蘿絲正坐在窗台上,出神地俯瞰下方。她的手臂柔弱,側影憔悴。房間因同情主人而顯得無精打采,坐墊凹陷,窗簾沮喪地無力垂掛。甚至連空氣都在微弱的光線中變得沉悶。

  蘿絲對她的進入似乎既沒注意也不在乎,艾德琳走到她身後佇立片刻。她眺望窗外,想看看她女兒正在凝望著什麼。

  納桑尼坐在涼亭里的畫架前方,在皮製畫夾里翻閱畫作。他的動作顯得驚慌失措,仿佛放錯了一個重要的畫具。

  「他會離開我,媽媽。」蘿絲的聲音像房內的陽光一般暗淡無力,「他為什麼要留下來?」

  蘿絲轉過身,艾德琳看到女兒灰暗陰鬱的臉龐,試圖維持表情的平靜。她將一隻手放在蘿絲消瘦的肩膀上。「一切都會好的,我的蘿絲。」

  「會嗎?」

  她的語調如此苦澀,艾德琳不禁畏縮了一下。「當然。」

  「我看不出來這怎麼可能,因為我似乎沒辦法讓他成為真正的男人。我一再失敗,無法給他一個繼承人,一個他自己的孩子。」蘿絲轉過身來面向窗戶,「他當然會離開我。沒有他,我將什麼也不是。」

  「我和納桑尼談過了,蘿絲。」

  「哦,媽媽……」

  艾德琳將一根手指輕按在蘿絲的嘴唇上。「我和納桑尼談過了,我確信,他和我都希望你恢復健康。等你身體好時,自然會懷孕,你在那點上必須有耐心。給你自己時間恢復健康。」

  蘿絲搖搖頭,她的脖子如此纖細,以致於艾德琳想要她停止動作,免得扭傷自己。「我沒辦法等,媽媽。沒有孩子,我活不下去。我願意為寶寶做任何事,甚至付出任何代價。我情願死,也不願意等待。」

  艾德琳輕輕坐在窗台上,緊握住女兒慘白、冰冷的手。「我有個辦法。」

  蘿絲對著艾德琳眨眨大眼睛,眼眸中閃過希望的暗淡火焰。這是一個小孩從未失去的希望,是相信母親能讓美夢成真的信任。

  「我是你的母親,我必須照顧你的健康,即便你不在乎。我對你的困境思索再三。我相信有個不讓你健康受損,而又能得到小孩的對策。」

  「媽媽,您的意思是……?」

  「你剛開始可能會不願意,但我希望你拋開你的疑慮。」艾德琳壓低聲音,「現在,仔細聽好我要說的話,蘿絲。」

  最後,是蘿絲要求和伊萊莎碰面的。在瑪麗來訪五天後,伊萊莎接到口信,說蘿絲想和她見面。讓她更為吃驚的是,蘿絲的手札里建議,在伊萊莎的秘密花園裡碰面。

  見到表妹時,伊萊莎慶幸她想到了為那張鐵椅子準備坐墊。親愛的蘿絲消瘦不少。瑪麗曾說過蘿絲的身體逐日衰弱,但伊萊莎從未料到是如此極端的憔悴。伊萊莎雖然極力不讓表情流露出震驚,但她知道她一定沒能成功掩飾。

  「你對我的外表感到吃驚,表姐。」蘿絲微笑著,牽動皮膚,顴骨銳利得像刀刃。

  「一點也不,」伊萊莎大聲說,「當然沒有,我只是,我的臉……」

  「我很了解你,我的伊萊莎。我可以讀出你的心思,仿佛它們是我的心思一般。我生病了。我變得更為纖弱。但我會像往常那樣再次恢復健康。」

  伊萊莎點點頭,感覺眼睛後方有股溫暖的刺痛。

  蘿絲微笑著,這微笑試圖讓人寬心,因而顯得更為悲傷。「過來,」她比了個手勢,「坐在我身邊,伊萊莎。我希望我親愛的表姐坐在我身邊。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來這座秘密花園,我們一起種蘋果樹的那天嗎?」

  伊萊莎握住蘿絲消瘦、冰冷的手。「我當然記得。現在,你看看,蘿絲,你看看我們的樹。」

  樹苗的莖幹茂盛生長,那棵樹現在幾乎長到圍牆頂端了。優雅的光禿禿的樹枝如此茁壯,像柳樹般柔軟的側枝指向天際。

  「真美,」蘿絲渴望地說,「想想,我們只需將它種植在土壤中,它就會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了。」

  伊萊莎溫柔地笑了。「它只是順應自然而已。」

  蘿絲緊咬下唇,留下一道紅色印跡。「坐在這裡,我似乎又回到十八歲,正要旅行前往紐約,充滿興奮和期待。」她對著伊萊莎微笑,「我感覺我們好像很久沒有坐在一起了,就你和我,像我們小時候一樣坐在一起。」

  懷念的浪潮沖刷掉一年來的妒忌和失望。伊萊莎緊握住蘿絲的手:「的確如此,表妹。」

  蘿絲輕輕咳嗽,脆弱的身體隨之搖晃。伊萊莎正要在她肩膀上披上披肩時,蘿絲再次開口:「你最近聽說過莊園裡的消息嗎?」

  伊萊莎小心翼翼地回答,奇怪她為什麼突然改變話題。「我見過瑪麗了。」

  「那你知道了。」蘿絲凝視著伊萊莎的目光,然後哀傷地搖搖頭,「她沒給我選擇餘地,表姐。我知道你和她很親密,但在這種情況下,我無法讓她繼續留在布雷赫。你必須明白。」

  「她是個忠心的好女孩,蘿絲,」伊萊莎輕柔地說,「她的行為的確輕率魯莽,我不否認。但你一定能寬恕她吧?她會沒有收入,而她肚子裡的孩子需要花錢。請為瑪麗考慮考慮,蘿絲。想想她的困境。」

  「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再三考慮了。」

  「那也許你會認為……」

  「伊萊莎,你有沒有曾經極度渴盼過一樣事物,渴盼到沒有它,你便活不下去?」

  伊萊莎想到了她魂牽夢縈的海洋之旅。她對塞米的愛。還有,她需要蘿絲。

  「我只想要一個孩子。我的心非常痛苦,我的手臂也是。有時候,我能感覺到我渴望環抱的孩子的重量,以及在我臂彎中的溫暖頭部。」

  「你總有一天一定能……」

  「是的,是的。總有一天。」蘿絲微弱的微笑泄露出她並無話中那樣樂觀,「但我掙扎、失敗了這麼久。十二個月,伊萊莎。十二個月,我走過的這條路上滿是失望和否定。現在,馬修醫生告訴我,我的健康狀況不允許我懷孕。你可以想像,伊萊莎,瑪麗的小秘密帶給我的震撼。她僅憑意外就可以得到我夢寐以求的東西。一無所有的她竟然可以獲得應有盡有的我無法擁有的東西。你一定可以看出來,這多不公平!上帝怎麼會允許這類矛盾發生?」

  蘿絲的衰頹如此極端,她脆弱的外表與她強烈的欲望如此不相稱,剎那間,伊萊莎突然不再在乎瑪麗的幸福。「我該如何幫助你,蘿絲?告訴我,我能做什麼?」

  「你能幫我一個忙,伊萊莎表姐。我需要你為我做一件事,同時,你也能順便幫助瑪麗。」

  如同伊萊莎一向知道她必須幫助蘿絲那樣,現在,蘿絲也終於意識到她需要伊萊莎。只有伊萊莎能幫助她。「當然,蘿絲,」伊萊莎說,「我會為你做任何事。告訴我,我需要做什麼,我一定會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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