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024-10-11 00:15:34 作者: (澳)凱特·莫頓

  37 布雷赫莊園,1907

  蘿絲預定從紐約返回的那天早上,伊萊莎清晨便走向那座秘密花園。十一月的陽光仍未從沉睡中醒來,小徑一片模糊,晦暗的曙光中能看到沾著銀色露珠的草兒閃著微弱的銀光。她快步前進,在寒冷的天氣中,手臂在胸前交抱。昨晚下過雨,小徑上到處是水坑。她小心翼翼地繞過水坑,然後打開迷宮大門,走了進去。濃密的樹籬間更為陰暗,但伊萊莎閉著眼睛也能穿過迷宮。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她通常極為深愛黑夜轉為破曉時綻放的短暫曙光片刻,但今天她心神不寧,無從注意黎明之美。自從收到蘿絲宣布訂婚的信件以來,伊萊莎五味雜陳。妒忌的尖刺卡在她的胃裡,拒絕讓她休息。每一天,當她想起蘿絲時,當她重讀信件時,她便感覺到想像力滑向未知的未來,恐懼在體內隱隱作痛。它們可怕的毒藥充滿了她的身體。

  隨著蘿絲信件的到來,伊萊莎的世界色彩為之暗淡。宛如兒童房裡的那個萬花筒,初抵布雷赫時她是多麼歡欣,但現在輕輕轉動,同樣的玻璃碎片重新組合,創造出一個迥然不同的前景。她在一周前仍舊擁有那份篤定感,確定她和蘿絲之間的友誼無可分割,現在,她再次害怕她終會孤獨終老。

  等到她踏入秘密花園時,清晨的曙光從秋季稀疏的樹頂天棚灑落下來。伊萊莎深吸一口氣。她來花園,是因為這裡總能讓她的心神恢復安寧,而今天,她格外需要它的魔力。

  她的手輕撫過鐵製小椅子頂端,成串的雨珠留在潮濕的邊緣。蘋果樹果實纍纍,橘紅和粉紅色的球體閃閃發光。她應該摘一些蘋果送給廚娘,或者,她應該整理樹籬,修剪忍冬。她應該讓自己保持忙碌,免得去想蘿絲即將抵達,並且對她的表妹在返家時已經改變一事驚懼不已。

  自從收到蘿絲的信,伊萊莎一直與她的嫉妒纏鬥,她察覺,她並非害怕納桑尼·沃克這個男人,她恐懼的是蘿絲對他的愛。她將能忍受他們的婚姻,但她深恐失去蘿絲的友誼。伊萊莎最大的憂慮是,一向深愛她的蘿絲現在找到了替代對象,不再需要她這個表姐。

  她強迫自己如往常般隨意漫步,欣賞親手栽種的植物。紫藤的樹葉正簌簌飄落,茉莉花早已失去嬌嫩的花朵,但秋陽溫煦,粉紅玫瑰仍在肆意綻放。伊萊莎走近玫瑰,用手指夾住半開的花苞,聞著花瓣間雨滴的完美清香。

  她腦中突然閃過一個點子。她必須扎個花束,作為歡迎蘿絲回家的禮物。表妹深愛花朵,此舉也意義重大,伊萊莎將會挑選象徵她們友誼長存的植物。常春藤代表友情,粉紅玫瑰代表快樂,異國情調的櫟葉天竺葵象徵回憶……

  伊萊莎仔細挑選嫩枝,只採下最精緻的花莖和最完美的花朵,然後她從裙擺撕下一段粉紅色絲綢作為緞帶,將它們綁紮成小花束。她忙著綁緊蝴蝶結時,聽見遙遠的車道碎石路上傳來熟悉的金屬車輪聲響。

  她們回來了。蘿絲回家了。

  伊萊莎的心臟快要跳出喉嚨了,她趕緊拉起濕透的裙擺,抓住花束,開始狂奔,前後迂迴穿越迷宮。她在奔跑中用力踩過水坑,污水四處潑濺,脈搏的震動與馬蹄聲的頻率幾乎一致。

  她從大門口衝出,恰好看見馬車在圓環處停下。她停下片刻喘氣。舅舅像往常那樣坐在迷宮大門旁的花園座椅上,身旁放著那台棕色的小相機。他呼喚著伊萊莎的名字,她假裝沒有聽見。

  她來到圓環時,牛頓正打開馬車車門。他眨眨眼,伊萊莎向他揮手示意。等待時,她不禁抿緊嘴唇。

  自從收到蘿絲的信後,漫長的白日融進了更漫長的夜晚,但現在她終於等到了。時間似乎放慢了腳步,她意識到自己呼吸急促,脈搏在耳中迅速跳動。

  蘿絲表情上的輕微改變,儀態中的細微改換,是否只是她的想像?

  花束從伊萊莎的手指間滑落,她俯身從濕透的草坪中將它拾起。

  她們的眼角餘光一定是捕捉到了這個動作,蘿絲和舅媽雙雙轉身,一位帶著微笑,一位則面無表情。

  伊萊莎舉起手,輕輕揮動,然後又放下手。

  蘿絲的眉毛帶著調侃意味高高抬起:「表姐,你不打算歡迎我回家嗎?」

  一陣放鬆立即在伊萊莎的皮膚下擴張開來。她的蘿絲回來了,一切將如過往。她開始向前奔跑,張開雙臂,用力將蘿絲抱進懷中。

  「你給我往後站,女孩,」舅媽說,「你滿身泥濘。你會弄髒蘿絲的裙子。」

  蘿絲笑了,伊萊莎感覺到憂慮的銳利邊緣隨之遠去。蘿絲當然毫無改變。她只離開了兩個半月。伊萊莎在蘿絲不在期間無端恐懼,放任想像力馳騁,憑空幻想出並不存在的改變。

  「伊萊莎表姐,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蘿絲。」伊萊莎獻上花束。

  「真讓人開心!」蘿絲舉到鼻間嗅了嗅,「摘采自你的花園?」

  「常春藤代表友情,櫟葉天竺葵象徵回憶……」

  「是的,是的,還有玫瑰,我看見了。你真是體貼,伊萊莎。」蘿絲將花束遞給牛頓,「麻煩你請霍普金太太找個花瓶來插,好嗎,牛頓?」

  「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蘿絲,」伊萊莎說,「你絕對猜不到發生了什麼事。我的一篇故事……」

  「老天!」蘿絲迸出大笑,「我還沒走到前門,我的伊萊莎就急著要告訴我童話故事。」

  「別累著你的表妹,」舅媽尖聲說,「蘿絲需要休息。」她瞄了女兒一眼,聲音中突然帶著遲疑的顫抖,「你應該躺下來。」

  「當然,媽媽。我想馬上去休息。」

  改變相當微妙,但伊萊莎還是注意到了。舅媽的建議中帶著股非比尋常的試探,而蘿絲的反應則缺乏一貫的順從。

  伊萊莎正在苦苦思索這微妙的改變時,舅媽開始走進莊園,而蘿絲挨近來,在伊萊莎耳邊低語:「快上樓來,最親愛的。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

  蘿絲的確傾吐了一切。她訴說了和納桑尼·沃克共度的每一刻,更令人感到冗長乏味的,是每個沒有他陪伴的痛苦時刻。這個史詩故事從那個下午開始敘述,滔滔不絕地日夜延續。剛開始,伊萊莎尚能假裝興致勃勃,的確,她在開始時真的有興趣,因為她不曾親自體會過蘿絲所描述的感情——但隨著時光流逝,重聚後幾周,伊萊莎不由得興趣消退。她試圖讓蘿絲對其他事物重燃興趣:重返花園,她寫的最新故事,甚至遠行至小海灣,但蘿絲的耳朵只容得下愛情和忍受分離煎熬的故事,尤其是她自己的故事……

  事情便如此發展著,隨著天氣漸冷,臨近冬至,伊萊莎更頻繁地前往小海灣、秘密花園和小屋。她能在那些地方消失,而僕人在帶著可怕的口信去打攪她的寧靜前,也會三思。那些口信千篇一律:蘿絲小姐因為一件十萬火急的事要求伊萊莎小姐立即趕去。伊萊莎實在分辨不出那些結婚禮服的優劣,但蘿絲總有辦法折騰她。

  伊萊莎告訴自己,一切終將恢復正常,蘿絲只是正在興頭上,她一向喜愛時尚和裝飾,而這正是她扮演魔法公主的機會。伊萊莎只需耐心等待,她們之間終將回復以往。

  然後春天再次降臨。鳥兒從湛藍的天空返回,納桑尼從紐約來到莊園,他們舉行了婚禮。然後伊萊莎便發現自己正對著牛頓的馬車後面揮舞手臂,馬車載著這對幸福的夫婦前往倫敦,之後,他們要到歐洲大陸蜜月旅行。

  那天晚上,在蕭瑟淒涼的莊園裡,伊萊莎躺在自己的床上,苦澀地品嘗著蘿絲的遠離。這份認知的形成清晰而簡單:蘿絲永遠不再會在夜晚悄悄來到她的房間,伊萊莎也無法再去她的房間。莊園沉睡時,她們不會再躺在一起,咯咯輕笑,講故事。新婚夫婦的新房在莊園遠處的一側。一間可俯瞰小海灣的大房間,非常適合新婚夫婦居住。伊萊莎翻了個身。她在黑暗中終於明白,與蘿絲共處一個屋檐下,卻無法找她出來作伴,是多麼令人難以忍受的事。

  第二天,伊萊莎前去找舅媽。舅媽在早茶室,正在一張窄桌前寫信。艾德琳舅媽無視伊萊莎的到來,但伊萊莎還是開口了。

  「舅媽,請問閣樓里的某些物品能不能給我?」

  「某些物品?」艾德琳舅媽問道,注意力仍舊放在她在寫的信上。

  「我只需要一張桌子和椅子,還有一張床——」

  「一張床?」她眯起眼睛打量著伊萊莎。

  經過一晚的清晰思考後,伊萊莎察覺,最好是自己作出改變,而不是將希望放在旁人的決定上。「我想,蘿絲現在結婚了,莊園可能不再那麼需要我。我想搬到小屋去住。」

  伊萊莎原本的期望值並不高,艾德琳舅媽總能從拒絕她的過程中得到特別的樂趣。她看著舅媽小心翼翼地在信紙上簽名,用尖細的手指甲抓搔著獵犬的腦袋。她的嘴唇微微伸展,伊萊莎覺得她在微笑,然後她起身搖鈴。

  在新房子裡的第一夜,伊萊莎坐在樓上的窗戶旁,俯瞰海洋潮起潮落,潮流在柔和的月光下好像一滴水銀。蘿絲正越過那片遼闊的海洋,在另外一邊的某處。她的表妹再次搭船遠航,而伊萊莎被拋在身後。但總有一天,伊萊莎將會自己出海旅行。雜誌為她的童話故事所付的稿費並不多,但如果她一直寫,存下一年的錢的話,她一定付得起船票。當然,她還有那個鑲著五彩寶石的胸針。伊萊莎從未忘記母親的胸針,它正藏在斯溫德爾家的壁爐里。總有一天,她會想辦法將它拿回來。

  她想起上上周她在報紙上讀到的GG:想開始新人生者,昆士蘭是你的旅行終點。瑪麗常常講述她大哥在瑪麗伯勒的冒險故事。在她的故事中,澳大利亞是片廣闊的土地,陽光璀璨刺眼,大部分的人不拘泥於老套的社會規矩,提供想展開新人生的人無限機會。伊萊莎總是幻想她和蘿絲也許能一起旅行,她們對此討論過許多次。她們有討論過嗎?回顧往昔,她察覺,當她們談到這類想像力豐富的冒險時,蘿絲總是保持沉默。

  伊萊莎每晚都待在小屋內。她從村子的市場買來她需要的物品;她年輕的漁夫朋友威廉,供給她足夠的新鮮牙鱈;瑪麗則趁午後從布雷赫回家時順便帶來一碗廚娘的湯、午餐烤肉剩下的冷肉,並報告莊園的動靜。

  除了這些拜訪以外,伊萊莎在此生中首次真正感到孤獨。剛開始,陌生的聲響,半夜響起的不知名聲音令她驚懼,但隨著時光流逝,她逐漸知道了它們的來源:屋檐里柔軟腳掌動物的輕巧腳步,緩緩加溫的爐灶的咔嗒聲,地板在寒冷的夜晚發出的顫抖。她遺世獨立的生活帶來出乎意料的好處,獨自在小屋中,伊萊莎發現,她童話故事中的角色變得更為大膽鮮活。她發現,仙女在蜘蛛網裡玩耍,昆蟲在窗台上低聲呢喃著咒語,爐灶噴著火舌,發出噝噝爆裂聲響。有時候,在午後,伊萊莎坐在搖椅中默默傾聽這些聲音。夜深時,它們全都陷入沉睡,她就將它們的故事寫入她的童話中。

  在第四個星期的一個早晨,伊萊莎拿著她的寫字本走進花園,坐在她最喜愛的角落,也就是蘋果樹下的柔軟草地。一個故事的靈感抓住了她,她快筆潦草地將它寫下:一位勇敢的公主放棄她與生俱來的權利,由女僕陪伴著去長途旅行。這趟危險的航程將把她帶到荒野邪惡的土地上,此地危機四伏。伊萊莎正要將她的公主送進一個特別邪惡的皮斯基的洞穴,那座滿是蜘蛛網的洞穴中時,一隻小鳥振翅飛過來,棲坐在她頭上的枝丫,開始唱歌。

  「是這樣嗎?」伊萊莎放下筆說。

  鳥兒又唱了起來。

  「我同意。我情願挨餓。」低矮的樹枝只剩下幾個蘋果,她摘了其中一個,在裙子上抹乾淨,然後咬了一口,「真的很好吃,」鳥兒飛走時她說道,「歡迎你嘗嘗。」

  「我可要你遵守諾言。」

  伊萊莎停下咀嚼的動作,紋絲不動地坐著,盯著鳥兒剛剛待過的地方。

  「我早該向你問候,只是我沒料到我會待這樣久。」

  她快速掃視花園,當她看見一個男人坐在鐵製花園椅子上時,不禁眨了眨眼。他顯得與這裡如此格格不入,儘管他們碰過面,她還是思索半晌才認出他來。深色頭髮和眼睛,輕鬆大方的微笑……伊萊莎倒抽一口氣。這是和蘿絲結婚的納桑尼·沃克,現在正坐在她的花園裡。

  「你看起來似乎很享受那個蘋果,」他說,「看著你吃,就好像自己吃的那樣滿足。」

  「我不喜歡讓人看。」

  他微笑:「那我應該把眼睛轉開。」

  「你在這裡做什麼?」

  納桑尼舉起一本陳舊的小說。「《小公子》。你讀過嗎?」

  她搖搖頭。

  「我也沒讀過,儘管我試了好幾個小時。你要負部分責任,伊萊莎表姐。你的花園太令人分神了。我整個早上都坐在這兒,但仍然沒將第一章讀完。」

  「我以為你們在義大利。」

  「我們的確去了。但我們提早了一個星期回來。」

  一陣寒冷的陰影立即掠過伊萊莎的皮膚。「蘿絲回家了?」

  「當然。」他開朗地微笑著,「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我把妻子丟在義大利了吧!」

  「但她什麼時候……」伊萊莎撥開前額的幾綹鬆散的頭髮,試圖理解他的話,「你們是什麼時候到家的?」

  「周一下午。航程真是顛簸折騰。」

  三天了。他們回來三天了,而蘿絲沒有送任何口信過來。伊萊莎的胃緊緊糾成一團。「蘿絲……蘿絲還安好嗎?」

  「非常好。地中海的氣候很適合她。我們原本要待整個星期,但她不想錯過花園派對。」他極具戲劇性地抬高雙眉,「聽蘿絲和她母親說,恐怕這場派對會非常熱鬧奢華。」

  伊萊莎又咬了一口蘋果,藉此掩飾內心的困惑。她將果核丟掉。她聽說過花園派對的事,但她一直以為那是艾德琳的社交宴會之一,她不知道蘿絲也會參加。

  納桑尼再次舉起小說。「因此我選了這本書來讀。霍奇森·伯內特夫人[1]將會出席。」他睜大了眼睛,「你一定很期待和她會面。我想,和另一位女作家談話一定會帶給你極大的快樂。」

  伊萊莎在拇指和食指間撥弄著紙張的一角,迴避他的目光,「是的……應該如此。」

  他的聲調突然帶著一絲歉意:「你當然會出席吧?我確定聽到了蘿絲提到要邀請你出席。派對將在橢圓形草坪舉行,星期六下午兩點。」

  伊萊莎在紙張邊緣草草畫下一棵葡萄樹。蘿絲知道她不喜歡派對,原來如此。蘿絲真體貼,免去了伊萊莎陪艾德琳舅媽社交的痛苦。

  納桑尼的聲音變得溫柔:「蘿絲常提到你,伊萊莎表姐。我覺得我和你很熟。」他以手示意。「她告訴我你的花園,所以我今天冒昧前來。我得親自看看它是否如她形容的那樣美麗。」

  伊萊莎的目光與他的短暫交匯。「結果呢?」

  「比她形容的還要美麗。就像我說的,我怪這座花園讓我分心,無法讀書。光線的傾瀉方式讓我極想拿起畫筆。我在書的標題頁畫滿了素描。」他微笑,「請別告訴霍奇森·伯內特夫人。」

  「我為蘿絲和我自己打理這座花園。」伊萊莎覺得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古怪,她已經習慣獨處。她對自己誠實表達的情感感到羞愧,但她毫無阻止自己訴說下去的自制力。「這樣我們才能有個秘密地方,一個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秘密地方。蘿絲即使身體微恙時,還是有個戶外的地方可以休息。」

  「蘿絲很幸運,有你這樣替她著想的表姐。你如此呵護她的健康,這點我必須向你致謝。我們就像是合作無間的夥伴,你和我,不是嗎?」

  不,伊萊莎想道,我們不是。蘿絲和我才是夥伴。你只是額外的、暫時的。他站起身,拍拍長褲,將書拿到胸前。「現在,我必須向你告別了。蘿絲的母親規矩嚴厲,我懷疑,她不會容忍我在晚餐桌上遲到。」

  伊萊莎陪著他走到大門,看著他離去。她在他身後關上大門,然後坐在椅子邊緣。金屬座椅上仍殘留著他的體溫,她不斷改變位置,避免碰觸到溫熱之處。納桑尼很討人喜歡,但她因此而厭惡他。他們的碰面讓她的胸口感到一陣冰冷的沉重。那是因為他提到花園派對和蘿絲,他對蘿絲的感情如此有自信。他還感謝伊萊莎,儘管他的表達方式合乎禮數又和藹,但她毫不懷疑,他認為她只是項附屬品。現在,他不請自來,進入她的花園,輕易便穿越那座迷宮……

  伊萊莎將這些思緒拋諸腦後。她該回頭寫她的童話故事。公主正要跟著忠誠的女僕走進皮斯其的洞穴。只要她專心寫故事,就能忘卻這場令人煩躁不安的會面。

  但伊萊莎試了又試,她的熱忱早已遠去,靈感也隨之消散。當她再次開始寫時,讓她快活無比的情節現在顯得脆弱不堪、處處破綻。伊萊莎重新思考她寫下的東西。這情節行不通。不管她如何轉換情節,她都無法讓它具有說服力。哪位童話故事中的公主會情願選擇女僕,而非王子呢?

  仿佛艾德琳命令了上帝一般,陽光燦爛耀眼。百合花及時送達,戴維斯拔起花園中普通的花種,種下洋溢異國風情的花朵,花園的布置轉而令人驚詫。夜晚一場突來的大雨使艾德琳憂心忡忡,整夜睡不著,但這隻讓花園更為閃閃動人,每個葉片看起來都像經過精心擦拭,在新修剪過的草坪上,放著坐墊的椅子巧妙地排放整齊。雇來的侍者在樓梯站成一排,好像冷靜克制的典範,但在遠離大家視線的廚房,廚娘和她的手下急速而慌亂地工作著。

  在過去十五分鐘以來,賓客陸續抵達圓環,艾德琳親自迎接他們,並將他們帶往草坪的方向。他們戴著精緻的帽子,看起來多麼體面,但都不如蘿絲從米蘭帶回來的帽子出眾。

  艾德琳現在站在一處被巨大的杜鵑花叢遮掩的地方,仔細觀察她的賓客。阿什菲爾德爵士和夫人坐在歐文-布朗爵士旁邊,亞瑟·莫寧頓爵士在槌球旁喝著茶,年輕的邱吉爾大笑玩耍,而蘇珊·霍瑟夫人正在和卡羅琳·亞斯利夫人交頭接耳。

  艾德琳對自己微笑。她辦得很成功。這場花園派對不單是歡迎新婚夫婦回家的最佳方式,艾德琳仔細挑選的鑑賞家、閒聊對象和上流人士都能確保向外傳播納桑尼精湛的肖像畫技巧。她命令托馬斯沿著入口大廳的牆壁掛上她認為最好的傑作,稍後,等要奉茶時,她計劃帶著精挑細選的賓客經過那裡。如此一來,她的新女婿便會成為藝術評論家筆下的主題,以及上流時髦人士口耳相傳的中心話題了。

  納桑尼要做的只是散發他的魅力,迷倒這些賓客,就像他讓蘿絲為他傾倒一般,他甚至不用發揮全數精力,只需一半即可。艾德琳環顧賓客,看見女兒與納桑尼同那個美國人,霍奇森·伯內特夫人坐在一起。艾德琳對邀請後者前來派對一事頗有微詞,因為離婚一次還可忍受,離婚兩次可就接近無神論的界限了。但那位作家在歐洲大陸的人脈良好,因此,艾德琳認為,她對納桑尼的潛在幫助遠勝於她的聲名狼藉。

  那個女人說了些什麼,逗得蘿絲縱情大笑,艾德琳的體內升起滿足的溫熱浪潮。蘿絲今天看起來特別美艷,玫瑰花牆襯托得她光彩照人。她看起來很快活,艾德琳想道,一個年輕女人剛結婚,唇間才剛說出承諾的誓言時,就該這樣容光煥發。

  她的女兒再次大笑,納桑尼指指迷宮的方向。艾德琳暗自希望,他們可沒有把應該談論納桑尼的肖像畫的珍貴時間,浪費在評論圍牆花園,或伊萊莎寫的荒謬故事上。哦,上天出乎意料地給了她一份禮物,她輕易便除掉了伊萊莎!

  在準備派對的那幾個星期內,艾德琳夜夜無法成眠,思索著該如何阻止那個女孩打攪那天的派對順利進行。老天帶來了驚喜,那天早上她出現在艾德琳的寫字桌旁,請求搬到遙遠的小屋去。艾德琳盡力掩飾她的歡欣鼓舞。伊萊莎自願默默隱居到小屋,這比艾德琳所能想到的任何安排還要令人高興。伊萊莎的搬遷非常徹底。自從她離開後,艾德琳再未看到那個女孩,整棟莊園變得更為快松和寬敞。終於,在漫長的八年後,她終於從那個女孩令人窒息的重力軌道中掙脫了。

  最棘手的難題在於,如何說服蘿絲,伊萊莎的隱居對大家都有好處。可憐的蘿絲在牽扯到伊萊莎時總是看不清楚事實,從不認為她是威脅,但艾德琳對此卻是心知肚明。的確,她親愛的女兒一結束蜜月回家後,詢問的頭幾件事之一便是她表姐的下落。艾德琳以無懈可擊的解釋說明為什麼伊萊莎現在住在小屋時,蘿絲蹙緊眉頭說,這太突然了,並決心在第二天馬上去拜訪伊萊莎。

  當然,如果艾德琳的欺騙如計劃進行的話,這類拜訪鐵定胎死腹中。事實確實如此。第二天早晨,早餐過後,艾德琳立刻到蘿絲的新房子找她,蘿絲正忙著將花朵綁成一束精緻美麗的花束。當蘿絲從其他花朵中取出一枝乳白色的鐵線蓮時,艾德琳假裝平淡,隨意地問道:「你想我們該邀請伊萊莎參加花園派對嗎?」

  蘿絲轉身,鐵線蓮的水珠從莖部底端滴下。「她當然得來,媽媽。伊萊莎是我最親愛的朋友。」

  艾德琳抿緊嘴唇。這是她期待的反應,因此她已經準備好對策。假裝投降是一步經過精心計算的險棋,但艾德琳巧妙運用此招。她早就準備好一連串的句子,在腦海中反覆推演,現在,它們自然而然地從她的唇間流瀉而出。「當然,親愛的。如果你希望她出席,我毫無異議。我們無須再談論這件事。」在展現出這樣的慷慨和輕易的讓步後,她陷入沉思,微微嘆了一口氣。

  蘿絲背對著她,手上拿著一枝梔子花。「怎麼了,媽媽?」

  「沒事,親愛的。」

  「媽媽?」

  她小心翼翼,步步為營:「我只是考慮到納桑尼。」

  蘿絲的目光轉向她,臉頰通紅:「納桑尼,媽媽?」

  艾德琳站立半晌,撫平裙子前方。她快活地對蘿絲微微一笑:「別在意。我想,就算伊萊莎在場,對納桑尼來說,事情還是會順利進行的。」

  「當然了。」蘿絲在重新將梔子花放入花束里時,遲疑片刻。她沒有再看艾德琳。她也不需要。艾德琳可以想像她漂亮的臉上流露出的不確定。如艾德琳所料,她小心翼翼地問道:「伊萊莎不出席,對納桑尼有什麼好處?」

  「我只是希望賓客會把注意力放在納桑尼和他的作品上。而伊萊莎,那個可愛的女孩,總是會吸引大家的目光。我只是希望那天能完全屬於納桑尼和你,我親愛的。當然,如果你覺得這樣最好,你就邀伊萊莎出席吧。」她再次笑了,「何況,我敢說,伊萊莎一旦知道你提早回家了,一定會常常來這裡,總會有個僕人對派對的事說溜嘴。儘管她厭惡社交場合,親愛的,但她對你的忠誠如此深厚,她一定會堅持出席。」

  艾德琳離開了蘿絲,當她注意到女兒的肩膀變得僵硬時,不禁對自己微笑。她的話正中要害。

  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蘿絲在那天稍晚時出現在艾德琳的臥室,她建議,既然伊萊莎厭惡派對,她們也許就不該邀請她,使她為難。她繼續以平靜的聲調說,她重新考慮了今天去拜訪她表姐的預定計劃。她會等到花園派對結束,一切塵埃落定後,再去拜訪她,如此一來,她們才能聊久一點。

  門球場爆發出一陣掌聲吸引了艾德琳的注意力。她拍著戴手套的雙手,臉上浮現世故的淺笑,穿過草坪走回去。當她走近靠背長椅時,霍奇森·伯內特夫人正站著,打開一把白色陽傘。她對納桑尼和蘿絲點頭以示道別,然後往迷宮方向走去。艾德琳希望她沒有進入其中的打算。迷宮大門早先就被關上,表示不歡迎閒人進入,但美國人就愛自行其是。艾德琳稍稍加快腳步,她今天的計劃中可沒包括尋找走失的賓客。在霍奇森·伯內特夫人走遠前半路攔下她。她對著她的賓客綻放出最高雅的笑容,「你好,霍奇森·伯內特夫人。」

  「你好,芒特榭夫人。今天天氣真好。」

  這個口音!艾德琳像縱容孩子般地微笑著。「比我們預期得還要好。我看到您見過那對恩愛的新婚夫婦了。」

  「該說是如膠似漆的夫婦。您的女兒十分美麗迷人。」

  「謝謝稱讚。我對她特別偏愛。」

  兩人發出禮貌性的大笑。

  「她的丈夫顯然很珍愛她,」霍奇森·伯內特夫人說,「年輕的愛情真讓人感到歡喜,不是嗎?」

  「我對這門婚事非常滿意。這麼才華洋溢的紳士……」稍稍停頓了一下,「納桑尼肯定向您提過他的畫了?」

  「他沒有。我想,我沒給他機會。我忙著問他們,您這座輝煌莊園裡隱藏的秘密花園。」

  「它沒那麼特別的。」艾德琳不愉快地淺笑,「不過是一座牆壁環繞著的花圃。就像英國每個莊園裡都會有的花園。」

  「但我確定,那些花園肯定沒有這麼浪漫的故事。一座從頹圮中搶救回來的花園,就為了讓一位羸弱的年輕淑女恢復健康!」

  艾德琳強顏歡笑。「老天!看來,我的女兒和她丈夫跟您說了一個童話故事。蘿絲能恢復健康完全是仰賴一位醫術精湛的醫生,我向您保證,那座花園再平凡不過了。但另一方面,納桑尼的肖像畫才是……」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親眼看看那座花園。它讓我很感興趣。」

  艾德琳無話可說。她用盡全力保持優雅地點點頭,在微笑下發出無言的詛咒。

  艾德琳正準備嚴厲訓斥納桑尼和蘿絲一頓,這時,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團白色布料慌張地穿過迷宮大門。她轉身,恰好看見伊萊莎打開大門,差點跟霍奇森·伯內特夫人撞個正著。

  她用手捂住嘴巴,以防自己尖叫出聲。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那個女孩總是到處東奔西跑,穿著不得體,絕對不受歡迎。她粗野不文,卻神采奕奕,雙頰緋紅,頭髮亂成一團,還戴著低俗的帽子。艾德琳驚恐地發現,她的雙手竟然赤裸。好在她穿了鞋。

  艾德琳像木偶般抿緊嘴唇,她環顧四周,試圖評估這突如其來的干擾所造成的傷害。一個僕人正站在霍奇森·伯內特夫人身旁,扶她坐進旁邊的一張椅子裡。一切似乎顯得很平靜,尚未全盤皆輸。萊納斯坐在楓樹下,對阿普爾比老爵士的談話充耳不聞,只有他注意到了伊萊莎的到來,他舉起箱型小相機對準了伊萊莎。伊萊莎則望著蘿絲的方向,一臉驚愕。毫無疑問地,看見她表妹這麼快就從歐洲大陸回家,她非常驚訝。

  艾德琳迅速轉身,決心不讓女兒心煩意亂。但蘿絲和納桑尼對伊萊莎的闖入絲毫未察,他們沉醉在彼此的愛意中。納桑尼坐到椅子邊緣,他的膝蓋幾乎要碰到蘿絲的膝蓋。(他們的身體有輕微接觸嗎?艾德琳不太肯定。)他用兩隻指尖捏著戴維斯種的溫室草莓,旋轉著將它靠近蘿絲的嘴唇,然後又戲耍般地再次移開。蘿絲每次都發出銀鈴般的大笑,下巴高高抬起,璀璨的陽光輕撫著她赤裸的脖子。

  艾德琳臉頰滾燙,舉起扇子擋住視線。這樣不合禮數的公開調情!人們會怎麼想?她可以想像,卡羅琳·亞斯利夫人一回到家就會在信紙上寫下這些八卦。

  艾德琳知道她的責任便是打斷這類放縱行為,但是……她再次放低扇子,在扇子邊緣眨眨眼。她使盡全力,但無法轉開目光。這樣成熟的戀情!這份影像的清新仿佛具有魔力。即使她知道伊萊莎正在她身後製造混亂,即使她丈夫現在的行為不合禮數,但整個世界仿佛已經放慢腳步,而艾德琳獨自佇立在它的中央,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她的皮膚刺痛,雙腿出乎意料地癱軟,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在她能阻止前,一個疑問已經閃入了腦海:被如此深愛是什麼感覺?

  水銀蒸氣的氣味充滿萊納斯的鼻子,他深吸一口氣。在最後吐氣前,他屏住這口氣,感覺到心臟在擴張,耳膜在燃燒。獨自待在暗房時,萊納斯仿佛有六英尺高,雙腿一樣筆直、強壯。他用銀鉗子前後移動照相紙,仔細看著影像逐漸成形。

  她永遠不會同意為他擺姿勢。開始的時候,他堅持,然後請求,後來,他識破了她遊戲的本質。她享受被追逐的樂趣,萊納斯於是決定重新思考他的策略。

  他的確重新思考過。他派曼塞爾去倫敦購買柯達公司的布朗尼相機,那是個醜陋的小東西,屬於技術不精的外行人用,照片質量遠比他的杜洛格拉夫相機差,但它輕巧,可隨身攜帶,這才是重點。只要伊萊莎繼續她的戲弄行為,萊納斯知道這就是唯一能拍攝到她的方式。

  她搬遷到小屋去住是大膽的一步,萊納斯不由得讚賞她的勇氣。他已將花園送給她,她自然會像她母親一樣深愛那座花園。圍牆花園總能讓他的小寶貝雙眼放光,但萊納斯沒有料到她會隱居起來。伊萊莎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走近莊園。日復一日,他在迷宮大門旁等待,但她不肯現身,繼續折磨他。

  現在,雪上加霜的是,萊納斯發現他有個敵手。三天前,在他繼續守望時,他看見了一個最不愉快的景象。他在等伊萊莎時,穿越迷宮大門而出的竟然是那個畫家,那個新丈夫。萊納斯萬分震驚,這個男人以為他在做什麼,竟敢走過這道大門?他大膽地走過萊納斯不敢嘗試的路徑。萊納斯滿腹疑問:他見過她嗎?跟她說過話嗎?深深望進她的眼睛了嗎?他無法忍受這位畫家正在嗅他的獵物。但萊納斯贏得了最後的勝利。今天,他的耐心等待終於獲得了報償。

  他猛吸一口氣。影像慢慢成形。房內只有一盞小紅燈,萊納斯挨近細看。迷宮的樹籬形成黑暗的周邊,但她走進景框中央的身影比較蒼白。她立刻注意了到他,萊納斯的脖子因愉悅而溫暖起來。她圓眼大睜,嘴唇微張,宛如突然被逼到角落的動物。

  萊納斯眯著眼睛看著放了顯影劑的盤子。她在那兒。白色裙子,纖細的腰肢。哦,他多渴望用手指環抱住他,感覺她輕淺急促的呼吸恐懼地在肋骨下跳動。而她那蒼白的脖子,她的脈搏像她母親那般微弱震動。萊納斯短暫地閉上雙眼,回憶起他的小寶貝的脖子上有一道紅色痕跡。她也曾試圖離開。

  她最後一次來時,他在暗房裡。他正在剪卡紙用來裝裱他最新挑選的照片:英格蘭西南諸郡的蟋蟀。他為這些照片興奮異常,甚至考慮詢問父親,他是否能舉辦小型展覽。他無法忍受被打攪,但喬治亞娜是個例外。

  她看上去多縹緲,多完美,站在他的門口,燈的火焰照得她五官鮮活。她將一隻手指按在嘴唇中央,示意他不要出聲,輕輕將門在身後掩上。他看著她緩步走向他,淡淡的微笑牽動嘴唇。她的秘密最能讓他興奮,與他的小寶貝獨處能引發一種共謀的刺激感,這對萊納斯來說很罕見,因為他從不多花時間在其他人身上。而其他人也對他漠然以對。

  「你會幫助我,不是嗎,萊納斯?」她睜大清澈的眼睛。然後,她開始訴說一個男人,一個水手。他們陷入愛河,準備私奔,母親和父親並不知道這個秘密,他會幫助她,不是嗎?那請求的目光根本不了解他的痛苦。時間在他們之間無限延伸,她的話在他心中迴旋縈繞,增大縮小,忽而怒吼,忽而輕柔。他立刻感受到了一輩子的孤獨。

  他想都沒想,舉起仍然抓著小刀的手,迅速沿著她牛奶般的肌膚劃下,讓他的痛苦轉變成她的……

  萊納斯用鑷子夾著照片,將它舉近光源。他眯著眼,眨了眨。該死!伊萊莎的臉龐只是一團白光,夾雜著灰色斑點。她在他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動了。他的動作不夠快,她在他的指尖下消失了。萊納斯緊握拳頭。他在煩惱時總會想起這個景象,那個小女孩就坐在他身旁,就坐在圖書室的地板上,將洋娃娃拿給他,承諾將自己獻給他。那是她讓他大失所望前的事。

  但他不介意。這只是一點小挫折,僅此而已,是他們遊戲中的暫時轉折,他和她母親玩過這個遊戲。他在那次輸了,在小刀的意外後,他的喬治亞娜從此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回來。但這次他會更小心。

  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不管他得等待多久,萊納斯最後會取得勝利。

  蘿絲一片片拔下白色雛菊的花瓣,直到拔光為止:男孩,女孩,男孩,女孩,男孩,女孩。她笑了,手指握住雛菊的金色花蕊。納桑尼和她的女兒,然後也許是個兒子,然後再生兩個。

  自有記憶以來,蘿絲便盼望擁有自己的家庭。她從小就了解大人那種冷漠孤獨的婚姻安排,但從伊萊莎來到布雷赫後,她便希望相當不同的家庭生活。父母之間感情親密,是的,還有愛情,兒女成群,兄弟姐妹互相照顧。

  這些是她的願望,不過蘿絲曾偷聽成年淑女間的諸多談論,她的所聞足夠讓她知道,孩子雖是種祝福,但獲得他們則是一場考驗。因此,在新婚之夜,她預期會碰到最糟糕的情況。當納桑尼脫下她的裙子,解開媽媽特別定製的蕾絲時,蘿絲屏住呼吸,小心觀察他的表情。她非常緊張。對未知的恐懼加上對她的印記擔憂,她坐著,幾乎無法呼吸。她等著他開口說話,又怕他真的這麼做。他拋開她的裙子,改變位置,仍舊一語不發,迴避她的凝視。他的視線仔細而緩慢地掃過她的身體,仿佛在欣賞一件長久以來夢想看到的藝術品。他的黑色眼眸專注地凝望,嘴唇微張。他舉起手,蘿絲期待得顫抖,指尖沿著她的印記輕輕撫過。觸摸引起的興奮穿過蘿絲的胃,一路滑下她的大腿內側。

  稍後,他們做愛。蘿絲發現女士們說得對,做愛會痛。但蘿絲對痛苦並不陌生,她能採取旁觀者的角色,藉此將這個經驗轉化成一項觀察,而非體驗。她集中注意力在他的臉龐上,他的臉離她如此之近。他雙眼緊閉,眼瞼平滑黝黯,嘴唇扭曲的方式是她不曾見過的,呼吸變得快速、沉重。蘿絲忽然間覺得自己非常強大。在健康欠佳的那麼多年裡,她從未認為自己是擁有力量的一方。她是可憐的蘿絲,精緻纖細的蘿絲,羸弱的蘿絲。但在納桑尼的臉上,蘿絲看到欲望,那使得她強壯起來。

  蜜月時,時間似乎消失了。原本是小時和分鐘,現在只剩下白天和黑夜、太陽和月亮存在著。當他們回到英國,發現無盡的時間在等待他們時,頗為震驚。重新展開布雷赫的生活也是一種震撼。蘿絲在義大利已經習慣了保有隱私,她現在對其他人無時不在的介入很是不滿。僕人們、媽媽,甚至伊萊莎,總有人默默潛藏在角落裡,力圖竊取她對納桑尼的注意力。蘿絲希望擁有自己的房子,在那兒,永遠不會有人打攪他們,但她知道她必須耐心等待。她知道媽媽說得對,在布雷赫,納桑尼認識上流社會人士的機會比較大,而莊園寬敞,足夠讓二十個男人舒適地生活。

  暫且如此吧。蘿絲將雙手輕輕交叉放在肚子上。她懷疑不久之後他們便需要一間育嬰室了。一整個早上,蘿絲感覺很奇怪,好像藏著一個特別秘密的人。她確定這種重要的大事理應如此,一個女性在新生命的奇蹟誕生於體內時會立即察覺到。蘿絲抓緊雛菊的金色花蕊,慢慢走回莊園,燦爛的陽光照在她的背上。她想該在何時與納桑尼分享這個秘密。想到這裡,她不禁笑了。他將多麼興奮啊!等他們擁有孩子時,他們才算是完整的夫妻。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