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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布雷赫莊園,1907

2024-10-11 00:15:14 作者: (澳)凱特·莫頓

  門口傳來沉重的敲門聲,伊萊莎立即將《化身公主》藏到身後。她的雙頰因期待而漲得通紅。

  瑪麗快步走進來,鬈髮比以前還要凌亂。從她的頭髮就看得出她的心情,伊萊莎毫不懷疑,廚房一定因準備生日午餐派對而忙成一團。

  「瑪麗,是你!我還以為是蘿絲。」

  「伊萊莎小姐。」瑪麗抿緊嘴唇。這個不尋常的拘謹姿態不禁讓伊萊莎大笑。「爵爺想見您,小姐。」

  「我舅舅想見我?」雖然她在莊園裡到處徜徉徘徊,但她住在布雷赫這麼多年來,很少碰到她舅舅。在她心中,他像個陰影,隱約存在,大部分時間都在歐洲大陸尋找蟲子,就是那些他在暗房裡洗出來的照片。

  「來吧,伊萊莎小姐,」瑪麗說,「您要機靈點。」

  伊萊莎從未見過瑪麗如此嚴肅。她快步沿著走廊前進,走下狹窄的後樓梯,伊萊莎得小跑步才能跟上她。在樓梯底端,瑪麗沒有往左轉到莊園的主要部分,反而是往右轉,疾步沿著一道安靜的走廊前進,走廊魆暗,閃爍的油燈數目比莊園其他地方都要少,它們仿佛在默默低語。伊萊莎注意到牆壁上也沒有掛畫,冰冷黑暗的牆面上幾乎沒有什麼裝飾。

  她們抵達最遠的門,瑪麗停下腳步。她正要打開門時,她轉頭,手輕輕握了一下伊萊莎的手。伊萊莎覺得非常意外。

  伊萊莎還沒來得及問是怎麼回事前,門已被打開,瑪麗宣布她的到來。「伊萊莎小姐來了,爵爺。」然後她轉身離去,伊萊莎這下獨自站在他舅舅的私密獸穴的門檻上,聞到一股非常奇怪的味道。

  

  他正坐在房間遠處一張大木桌後面。

  「您要見我嗎,舅舅?」門在她身後掩上。

  萊納斯舅舅透過他的眼鏡凝視著她。伊萊莎再次發現自己在揣想,這個長滿老年斑的老頭怎麼會是她那位美麗母親的哥哥。他蒼白舌頭的尖端出現在雙唇間。「聽說這些年來,在布雷赫的期間,你在教室的表現相當優異。」

  「是的,舅舅。」伊萊莎說。

  「戴維斯告訴我,你很喜歡花園。」

  「是的,舅舅。」從第一天抵達布雷赫以來,伊萊莎便愛上莊園。沿著懸崖下方的走道前進,她熟悉迷宮被整理過的部分,以及寬廣的花園,就像她曾非常熟悉倫敦的迷霧街道。不管她探險到多遠,花園都會隨著季節更迭而成長和改變。

  「我們的家族有這種傾向。你的母親……」他的聲音沙啞,「你的母親還是個女孩時,她非常喜愛花園。」

  伊萊莎試圖將這個信息和自己對母親的記憶串聯起來。穿過時光通道,她慢慢憶起片段意象:母親在斯溫德爾太太的商店樓上,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一個盆栽裡面長有香氣四溢的香草。香草沒有活多久,在那麼陰暗的環境下,少有植物能茁壯生長。

  「走過來點,孩子,」舅舅揮揮手示意,「站到光線亮的地方,讓我好好看看你。」

  伊萊莎走到桌子的另一邊,站在他膝蓋前方。房間內的怪味變得更為強烈,仿佛那味道是由她舅舅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伸出一隻手,帶著略微的顫抖,輕撫著伊萊莎紅色長髮的金色發梢。動作輕柔,非常輕柔。然後像被燙到般,突然縮回他的手。

  他全身發抖。

  「您不舒服嗎,舅舅?是否要我叫人來?」

  「不,」他迅速回答,「不用。」他再次伸出手輕撫她的頭髮,閉上眼睛。伊萊莎站得如此靠近,因此,她可以看見他的眼球在眼瞼下移動,聽到他喉嚨發出的輕微咔嗒聲。「我們翻天覆地到處尋找,想將你母親……想將我們的喬治亞娜帶回家。」

  「是的,舅舅。」瑪麗對伊萊莎說過這件事。萊納斯舅舅和他的妹妹很親密,當她離開時,他心都碎了。他常旅行到倫敦,他的青春歲月全耗費在尋找妹妹上,他變得不再有幽默感,他每次離開布雷赫時都意氣風發,返回時則沮喪不已。他會獨自坐在暗房裡,喝著雪利酒,拒絕任何安慰,甚至是艾德琳舅媽,直到曼塞爾先生再次帶著新線索出現,他才會重新振作。

  「我們找到得太遲了。」他的手的力道變得強勁,手指頭纏繞著伊萊莎的長髮,像纏緞帶般,繞來繞去。他用力拉扯,伊萊莎得緊緊抓住桌子邊緣,免得絆倒。她的目光無法從他臉上移開,他的表情就像童話故事裡,那位被人民遺棄、心靈嚴重受創的國王。「我來得太遲了。但你現在在這兒了。蒙上帝恩典,他又給我一次機會。」

  「舅舅?」

  舅舅的手垂落到大腿上,他的眼睛突然睜開。他指指在遠處牆壁前的一張小凳子,凳子上罩著白色薄棉布。「坐下。」他說。

  伊萊莎不解地眨眨眼。

  「坐下,」他跛行到牆邊的黑色三角架前,「我想替你拍照。」

  伊萊莎從未照過相,現在也沒有興趣照相。就當她要張開嘴巴告訴舅舅時,門砰地打開。她萬分頹喪地吐出這幾個字。「你究竟在這裡做什麼,女孩?馬上上樓。蘿絲在找你。」

  伊萊莎快步走向門口。

  「不要再來打攪你的舅舅,」伊萊莎經過她身旁時,艾德琳舅媽發出憤恨的噝噝聲,「你看不出來他已經因旅行而疲憊不堪了嗎?」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艾德琳不知道它會以何種形式降臨,但那個威脅一直潛伏在暗處,讓她寢食難安。她咬牙切齒,將憤怒灌注到她的頸背骨。她命令自己抹滅心中那個意象。喬治亞娜的女兒,她的頭髮整個垂下來,仿佛一個從過去回來的鬼魂般觀看全世界,還有萊納斯臉上的表情,老邁的臉因年輕男人的欲望而變得愚蠢。他竟然想為那個女孩拍照!他從來沒為蘿絲拍過照,別提艾德琳。

  「請閉上眼睛,芒特榭夫人。」她的女僕說,艾德琳聞言照辦。當女僕將頭髮梳過艾德琳的眉毛時,她的呼吸溫暖,奇異地帶來一股舒適感。哦,倘若能永遠坐在這兒,讓這位單純快活女孩的溫暖和甜美的呼吸吹在她臉上,不必再煩憂。「請睜開眼睛,夫人,我去拿您的珍珠。」

  女僕慌慌張張地走開,艾德琳獨自反覆咀嚼著她的思緒。她傾身向前。她的眉毛平滑,頭髮整齊。她捏捏臉頰,也許她不必這麼用力,身體再次往椅背靠,觀察她整個人。哦,年華老去是多麼殘酷的事!小小的改變偷偷潛入,永遠逃脫人類的掌心。年輕的瓊漿玉液慢慢流過濾網,洞口愈變愈大。「把朋友轉變成敵人。」艾德琳盯著無情的鏡子喃喃低語。

  「拿來了,夫人,」女僕說,「我帶了有紅寶石扣子的那套過來。很適合這樣快樂的場合,很有節慶氣氛。誰會想到呢,蘿絲小姐的生日午餐派對。十八歲了!下一次就是婚禮了,相信我說的話……」

  女僕滔滔不絕地說著,艾德琳將視線轉開,拒絕再看她自己的殘影。

  那張照片仍舊掛在原來的地方,就在梳妝檯旁。穿著新娘禮服的她看起來多麼得體。看到這張照片的人都不會猜到,她忍受了強烈的自我說教,才能擺出那份平靜。萊納斯看起來就像位徹頭徹尾的紳士新郎,也許有些怏怏不樂,但那是習俗。

  他們在喬治亞娜失蹤後一年結婚。從他們訂婚的那一刻開始,艾德琳·朗利便盡全力重新改造自己。她決心成為配得上芒特榭這歷史悠久的輝煌姓氏的女人:她改掉她的北方口音和小鎮品位,努力閱讀《德布雷特氏貴族名鑒》,訓練自己駕馭豪門虛華自負和涵養的雙重藝術。艾德琳知道,倘若她想要人們忘記她真正的出身,她就必須在成為淑女這點上,付出雙倍的努力。

  「您想戴那頂綠色無邊軟帽嗎,芒特榭夫人?」女僕問,「那頂帽子很配這件禮服,而且如果您想去小海灣,您會需要一頂帽子。我該把它放在床上嗎?」

  他們的初夜完全不似艾德琳的想像。她也說不上來,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字來形容,她懷疑,萊納斯也大失所望。之後,他們偶爾會同床,而在萊納斯開始他的旅行後,次數變得更加稀少。他說他是要照相,但艾德琳知道實情。

  她覺得自己無足輕重,在做妻子和做女人上都非常失敗。更糟糕的是,沒能成為活躍於社交界的上流名媛。儘管她非常努力,但很少有人邀請他們去做客。而萊納斯,當他在布雷赫的時候,是個令人不快的對象,他大部分時間獨自站著,必要時才以挑釁的評論回答問題。當艾德琳變得愈來愈纖弱、蒼白和疲憊時,她還以為那是沮喪。直到她的肚子開始隆起,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好了,芒特榭夫人。您的帽子放在床上,您已經可以參加派對了。」

  「謝謝你,寶波。」她擠出一抹微弱的微笑,「你可以退下了。」

  門關上時,艾德琳收起笑容,再次正視鏡中的目光。

  蘿絲是芒特榭輝煌家世的合法繼承人。而這個女孩,喬治亞娜的女兒,只不過是只杜鵑鳥,是個小瘋子,被送回來篡奪艾德琳的小孩的地位。她想將喬治亞娜的小孩從艾德琳努力奮鬥而築出的小巢中趕出去。

  在過去一段時間中,情況毫無改變,事物自有秩序。艾德琳確定讓蘿絲擁有最新款的裙子,倚靠漂亮的沙發,而伊萊莎只能穿著過季的衣裳。蘿絲的禮儀,她的女性天賦完美無缺,反觀,伊萊莎無可救藥。艾德琳覺得很平靜。

  但隨著女孩們年歲漸長,即將轉成女人時,事情開始改變,艾德琳變得逐漸失去控制。伊萊莎在教室里表現的聰穎無關緊要——反正沒有人喜歡聰明的女人,但現在,她常常跑到戶外,呼吸著海邊的新鮮空氣,雙頰閃耀著健康的酡紅,而她的頭髮,那頭令人詛咒的艷紅,開始變長,她也逐漸豐滿起來。

  有一天,艾德琳聽到一個僕人說伊萊莎小姐非常美麗,甚至比她母親喬治亞娜小姐還要漂亮。當艾德琳聽到別人提到這個名字時,她凍結在原地,無法繼續舉步向前。在這麼多年的緘默之後,它現在躲在每個角落等著她,大聲嘲笑著她,提醒她自己她的卑微,她永遠無法和她相提並論,儘管她比喬治亞娜更為努力。

  艾德琳覺得太陽穴那一帶狂痛起來。她舉起手,輕輕搓揉。蘿絲有事情不對勁。太陽穴是艾德琳的第六感。自從蘿絲是個小寶寶以來,艾德琳總能預料到女兒的疾病。那是母親和女兒間無法打破的血脈相連,心有靈犀。

  現在,她的太陽穴又在震動了。艾德琳抿緊嘴唇,下定決心。她觀察她嚴肅的臉,仿佛它屬於另一個陌生人,一位高貴豪邸的女士,一位能夠掌控一切的女人。她用力吸氣,將力量吸進那個女人的肺部。她一定要保護蘿絲,可憐的蘿絲甚至不知道伊萊莎是個威脅。

  在艾德琳心中,一個點子開始成形。她不能將伊萊莎送走,萊納斯不會允許她這麼做,蘿絲也會過於悲傷,再者,讓敵人留在視線範圍內較為有利,也許,艾德琳能找到理由帶蘿絲出國一陣子?去巴黎,或紐約?讓她有機會表現得出眾耀眼,而不是讓伊萊莎的刺眼光芒在不期然間奪走每個人的注意力,毀掉蘿絲的每個機會……

  艾德琳邊撫平裙子,邊走向門口。她確定一件事,今天絕對不到小海灣那邊去。那是個愚蠢的承諾,艾德琳的短暫軟弱。感謝上帝,她仍然還有時間糾正她的錯誤判斷。伊萊莎的邪惡和逾矩絕對不能殘害到蘿絲。

  她在身後掩上門,開始走下走廊,裙子發出窸窣聲。萊納斯會很忙碌。她是他的妻子,她的責任就是不讓他有機會衝動行事。他會被打發到倫敦。她會請求政府部長夫人尋求萊納斯的服務,建議充滿異國風情的拍攝地點,他會到很遙遠的地方去。她不會讓他賦閒下來,而撒旦永遠找不到惡作劇的機會。

  萊納斯往後靠坐在花園座椅的椅背,將拐杖掛在裝飾繁複的椅臂上。太陽西沉,薄暮逐步接近,發出橘紅和粉紅色光輝,穿越莊園的西方邊際。這個月下了很多雨,花園閃閃生輝。但萊納斯並不在乎。

  幾個世紀以來,芒特榭家族是熱心的園藝家。祖先們旅行到遠方,探索全世界,尋求能增添花園風采的異國品種。儘管如此,萊納斯卻沒有遺傳到這點。他妹妹倒是有這個傾向——嗯,不能全然這麼說。

  很久以前,他曾經很在乎花園。還是男孩子的時候,他曾跟著戴維斯跑來跑去,對澳大利亞花園裡的有刺花朵、溫室里的菠蘿、他幫助種下的種子在一夕之間發出新嫩芽等等,嘖嘖稱奇。

  最奇妙的是,萊納斯的自慚形穢在花園中消失殆盡。植物、樹木和花朵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左腿早就停止生長,比右腿短上幾英寸。他的左腳丫是個無用的附加物,發育不良,扭曲又怪異。布雷赫花園對這些都視若無睹。

  萊納斯七歲時,在迷宮裡迷了路。戴維斯曾經警告他不要獨自闖進去,裡面的路漫長而黑暗,障礙重重,但萊納斯因為他滿七歲而興奮眩暈不已。迷宮陰鬱茂盛的樹牆,冒險的承諾,誘使他入內探險。他是位騎士,即將出發前往戰場,要和這片土地上最兇猛的惡龍做殊死決鬥,而他將會得到最終的勝利,找到通往另一邊的出口。

  幢幢陰影很早便籠罩迷宮。萊納斯未料到迷宮會變得如此黑暗,速度如此之快。在幽暗中,雕像變得栩栩如生,從它們躲藏的地方狠狠瞥視著他,高大的樹籬轉化為飢餓的怪物,而低矮的灌木使出骯髒的手段:讓他以為他走的方向是對的,實際上,他在繞圈子。但,他是嗎?

  他在抵達中央後沮喪萬分。然後,仿佛是要更加羞辱他,地面平台上的一個黃銅環子翹了起來,他絆了一跤,摔到地上,他發育良好的那隻腳踝像破布娃娃般重重一扭。萊納斯沒有選擇餘地,只好坐在原地,腳踝刺痛,憤怒的熱淚潸潸流下他的雙頰。

  萊納斯等了又等。黃昏轉為黑夜,陰爽變為凜冽,他的眼淚乾涸。他後來得知,父親不准任何人去找他。他是個男孩,父親說,不管他是不是跛腳,只要有能力,任何男孩都能自己找到走出迷宮的路。何況——聖約翰·路克——在僅僅四歲時便走出迷宮。那個男孩需要變得更堅強些。

  整個晚上,萊納斯在迷宮裡不住顫抖,後來母親終於說服父親,派戴維斯來找他。

  萊納斯的腳踝經過了一個星期才好,但在之後的兩個星期中,父親每天都帶著萊納斯回到迷宮。他要他想辦法找到出路,然後在他無可避免地失敗時,痛罵他一頓。萊納斯開始不斷夢到迷宮,在他醒著的時候,他試圖從記憶中一再描繪迷宮的地圖。他像面對數學問題般想法子解決它,因為他知道一定有解決之道。如果他有足夠的能力,他就會找到出路。

  兩個星期後,父親終於放棄。在第十五個早晨,當萊納斯為每日的試煉出現在他眼前時,他甚至沒有放下報紙。「你令我很失望,」他說,「你這愚蠢的男孩永遠成就不了任何事。」他翻開一頁,把報紙拉直,瀏覽上面的標題,「離開我的房間。」

  自此後,萊納斯沒有再走進迷宮一步。他無法為他令人羞愧的失敗責怪父親和母親,他們說得對,究竟是哪種男孩才無法找到迷宮的出路?他反過來怪罪花園。他開始折斷植物的莖,拔除花朵,踩扁芽苞。

  所有的人都被他們所無法控制的事物加以塑造,舉如遺傳特徵,學來的特性。對萊納斯而言,這塊拒絕長長的腳骨界定了他。他逐漸長大時,跛腳導致害羞,害羞導致結巴,萊納斯變成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小男孩。他發現,只有在他舉止失當時才能引起注意。他拒絕走到戶外,因此他皮膚慘白,健康的腿日益消瘦。他在母親的茶里偷放昆蟲,在父親的拖鞋裡擺進刺棘,高興地承受任何懲罰。因此,萊納斯的人生以這樣可以預期的形式,繼續下去。

  然後,他十歲時,妹妹出生了。

  萊納斯第一眼就蔑視她。那麼柔軟、漂亮,但骨瘦如柴。萊納斯偷看她長長的蕾絲娃娃裝下方,發現它們完美無缺,兩條腿一樣長。可愛的小腳丫,而不是無用、枯萎的一塊肉。

  比她身體的完美更糟的是她的快樂。她粉紅色的微笑,銀鈴般的大笑聲。在萊納斯如此悲慘時,她憑什麼這樣快樂?

  萊納斯決心採取行動。只要他能逃離女家庭教師的視線,他便偷溜進兒童房,跪在搖籃旁邊。如果她在睡覺,他就突然出聲,把她嚇醒。如果她想拿玩具,他就把它拿開。如果她伸出雙臂,他就雙臂交握。如果她微笑,他就擠弄五官,扮出可怕的鬼臉。

  但她絲毫不受影響。萊納斯無論做什麼都不能惹她哭,她陽光般的個性毫無所動。這讓他困惑不解,他於是決心為他的小妹妹發明陰險狡猾的獨特懲罰。

  萊納斯進入青少年時期,變得更為不自在,他的手臂細長,古怪的橘紅色鬍鬚從他長滿粉刺的下巴紛紛冒出,喬治亞娜卻如花朵般綻放成美麗的小孩,深受莊園內所有人的寵愛。最頑固的佃農在看到她時都不禁展露微笑,對芒特榭家族長年沒有好感的農夫會將一籃籃的蘋果送到廚房,請喬治亞娜小姐品嘗。

  然後,有天,萊納斯坐在圖書室的窗台上,用他珍藏的放大鏡將螞蟻捏成灰,他不小心滑了一下,摔下來。他毫髮無傷,但他珍貴的放大鏡卻摔成碎片。他是如此珍惜他的新玩具,他又是如此慣於讓自己失望,儘管已經十三歲了,萊納斯還是流下憤怒的眼淚,大聲啜泣。他責怪自己笨拙地摔下來,自己不夠聰明,沒有朋友,沒人疼愛,生來就不完美。

  萊納斯哭得非常傷心,以致完全沒有發現有人看到他摔下來。他感覺到有人輕撫他的手臂。他抬頭,看見他的小妹妹站在旁邊,伸出手要遞某樣東西給他。那是克勞汀,她最喜歡的洋娃娃。

  「萊納斯悲傷,」她說,「可憐的萊納斯。克勞汀會讓萊納斯快樂。」

  萊納斯一時語塞,拿著娃娃,瞪著他的小妹妹,她坐到他身邊。

  他有點遲疑,但最後還是帶著冷笑,用力按克勞汀的一隻眼珠,它凹陷下去。他仔細看著他的破壞行為會對他的小妹妹產生什麼效果。

  她吮吸著大拇指,看著他,大大的藍色眼睛裡滿是同情。一會兒後,她伸出手,壓凹克勞汀的另一隻眼珠。

  從那天起,他們就如影隨形。她既不抱怨,也不蹙眉,默默忍受她哥哥的憤怒,他殘酷的幽默,所有因厭棄而在他心中所引發的情緒。她讓他打她,痛責她,然後擁抱她。

  倘若沒人管他們,一切都會很美好。但母親和父親就是無法忍受有人愛他。他聽到他們偷偷低語,他們花太多時間在一起了,這不合禮數,也不健康。幾個月後,他就被送到寄宿學校。

  他的成績很差。萊納斯絕不肯改善,但父親曾和貝利奧爾學院[9]的校長一起打獵,因此,他得以進入牛津大學。他的大學生涯帶來的唯一正面影響是他發現了攝影這個愛好。一位敏感的年輕英文老師讓他使用他的相機,進而建議他自己買一台。

  最後,二十三歲時,萊納斯重返布雷赫。他的小寶貝的成長多麼驚人!才十三歲就那麼高挑。她有著他所見過最長的紅艷頭髮。他有一陣子害羞地躲避她,她的改變如此之大,他必須重新認識她。但有天,當他在小海灣附近拍照時,她出現在他的取景器里。她坐在黑岩上,面向海洋。鹹鹹的微風吹拂過她的發梢,長發飄揚,她的手臂環抱著膝蓋,長腿赤裸。

  萊納斯幾乎無法呼吸。他眨眨眼,在她緩緩轉過頭來,直視著他時,繼續觀看。其他攝影對象無法掩藏目光中的明白,喬治亞娜卻對自身的魅力毫無所覺。她的目光似乎穿透照相機,直直射入他的眼睛。她的眼睛和多年前默默看著他號哭的同情目光並無不同。他想都沒想地便按下快門。她的臉龐,她完美的臉龐任他捕捉。

  萊納斯小心翼翼地從外套口袋中拿出照片。他動作很輕柔,因為照片已然古老,邊緣磨損。太陽的最後一道光線幾乎離去,但倘若他拿的角度對的話……

  在她失蹤後,他已有多少次像這樣坐著,凝視著照片?這是他唯一擁有的照片,因為在喬治亞娜離開後,有人(母親?艾德琳?或她們的某個爪牙?)偷偷潛入他的暗房,偷走了所有的底片。只有這張照片留了下來,因為萊納斯總是隨身攜帶著它。

  但,現在,他有第二次機會,萊納斯這次絕不會錯失良機。他不再是個小孩,而是堂堂的布雷赫主人。母親和父親都入土為安了。只有他那令人厭煩的妻子和病懨懨的女兒還在這裡,這次誰能阻擋他?他為了喬治亞娜的逃亡而追求艾德琳以懲罰他父母,他們的訂婚帶來的打擊如此沉重,因此,讓那個女人住進他的莊園似乎只是個小代價。它仍然是,未來也是。他能輕而易舉地忽略她。他是莊園主人,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他能為所欲為。

  伊萊莎。他讓這幾個字從他雙唇間輕輕吐出,停留在他鬍鬚的捲曲之處。他的雙唇顫抖,皮膚凜冽。

  他要送她一份禮物。某樣讓她感激涕零的禮物。某樣他知道她會深愛的禮物,她的母親既然曾經深愛過那份禮物,因此,她怎麼有可能會不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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