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倫敦,1900

2024-10-11 00:14:10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濃厚的霧是豌豆布丁的暗黃色。它在一夜之間潛入,翻滾下河面,遍布街道,環繞著房舍,伏蹲在門下。伊萊莎從磚頭的縫隙間觀看。在濃霧沉寂的斗篷下,房舍、煤氣燈、牆壁全都化為怪物似的陰影,來回晃動,就像含硫黃的雲朵在身邊穿梭。

  斯溫德爾太太留下一堆衣服給伊萊莎洗,但就伊萊莎目光所及,在這種濃霧下,沒有必要白費力氣洗衣服,原本是白的到最後都會變成灰色,還不如將沒洗過的濕衣服掛在外面晾乾,於是她就這麼做了。這樣可以節省肥皂,還有她的時間。因為在濃霧降臨時,伊萊莎有更好玩的事可以做,那就是捉迷藏和偷溜出門。

  開膛手傑克是她最喜歡的遊戲之一。剛開始她都自己玩,後來,她教會了塞米遊戲規則,現在他們輪流扮演母親和開膛手的角色。伊萊莎從來無法決定她偏好哪個角色。有時候她認為是開膛手,因為他有懾人的力量。帶著罪惡感的歡愉讓她皮膚泛紅,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塞米身後,壓抑住咯咯輕笑,準備抓住他……

  但扮演母親也有某種魅力。她走得又快又小心,拒絕回頭看,拒絕撒腿跑,試圖一直走在身後的腳步聲前,她的心臟怦怦狂跳,聲音大到可以淹沒周圍的一切,因此她無從聽到適當的警告。甜美的恐懼讓她的皮膚因興奮而刺痛。

  斯溫德爾夫婦都出去撿破爛了(濃霧對以無恥的方式謀生的河畔居民來說,是種大禮),但伊萊莎還是儘量安靜地走下樓梯,小心避開屋內其他人的注意。莎拉,那個照顧斯溫德爾夫婦的女兒海蒂的姑娘,總是通過打伊萊莎的小報告,博取僱主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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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萊莎在樓梯底端停住了,仔細觀察店內斑駁的陰影。濃霧鑽進磚塊間的裂縫,瀰漫在房間內,沉重地在陳列品上盤旋,圍繞閃爍不定的煤氣燈形成黃色光暈。塞米在後面的角落裡,坐在凳子上清理瓶子。他正陷入沉思,伊萊莎認得他臉上做白日夢的表情。

  伊萊莎偷瞥了一眼,確定莎拉沒在偷看,躡手躡腳地走向他。

  「塞米!」她接近他時低語。

  沒有反應,他沒有聽到。

  「塞米!」

  他的膝蓋停止晃動,歪著身體,他的腦袋出現在櫃檯旁邊,直發倒向一邊。

  「外面有大霧。」

  他木然的表情反映了這句話不言而喻的意思。他輕輕聳肩。

  「濃得像水溝里的糞便,路燈都消失了。玩開膛手的最佳時機。」

  這引起了塞米的注意。他呆坐半晌,考慮再三,然後搖搖頭。他指指斯溫德爾先生那把墊著骯髒坐墊的椅子,他每晚從酒吧回家後,都要將他瘦嶙嶙的背靠在墊子上。

  「他不會發現我們溜出去的。他和她都會很久以後才回來。」

  他再次搖搖頭,但這次沒有那麼用力。

  「他們整個下午都會很忙,他們不會錯過可以多賺點銅板的機會。」伊萊莎知道,她快說服他了。畢竟他是她的一部分,她總是能看穿他的心思。「拜託,不會去很久的。我們一到河邊就回來。」快了,快說服他了,「你可以選擇你想當誰。」

  她就知道這招有效。塞米憂鬱的目光與她的交會。

  他舉起一隻手,緊握成小而蒼白的拳頭,仿佛抓著一把刀。

  塞米站在門邊,扮演開膛手的人總要數到十秒讓母親的扮演者先走,伊萊莎溜出門外。她低頭避開斯溫德爾太太的曬衣繩,轉過收破爛的馬車,開始往河畔而去。興奮使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危險的感覺無比甜美。她鬼鬼祟祟地一路向前,穿梭在濃霧中的人群、馬車、狗和嬰兒車之間,一陣陣刺激的恐懼感在她的皮膚下翻滾。她注意傾聽著背後的腳步聲,等它悄悄爬上來,爬上來,趕上她。

  和塞米不同,伊萊莎喜愛河流。它讓她感覺更親近父親。母親從來不主動告訴她過往的生活細節,但她有一次告訴伊萊莎,她的父親正是在這條河的另一個河灣旁長大的。他在運煤船上學會怎麼做水手,然後加入另一個船隊駛向大海。伊萊莎喜歡幻想他在河灣處會看到的事物,那兒就在執行死刑的碼頭附近。海盜在那裡被吊死,屍體隨著鐐銬搖晃,直到潮水沖走他們。老人說,那是吊死鬼的狂舞。

  伊萊莎顫抖著,想像那些毫無生氣的屍體,想知道從脖子吐出最後一口氣是什麼感覺,然後責罵自己分神。塞米常常因分神成為犧牲品。這對塞米來說不關痛癢,但伊萊莎知道,她得更為小心。

  現在,塞米的腳步聲在哪兒?她集中精神專心聆聽。她傾聽著……河畔的海鷗,主桅繩索嘎吱作響,船體木材伸展,手推車滾過,賣粘蠅紙的小販叫著「活捉它們哦」,趕路的女人匆忙的腳步,收破爛的男孩高唱他的破爛價碼……

  突然,她身後傳來撞擊聲。馬兒嘶鳴,男人驚呼狂叫。

  伊萊莎的心臟狠狠地跳著,她差點轉頭。她很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及時制止了自己。這並不容易。她天性好奇。母親總是這樣說。她搖著頭,嘖嘖出聲,告訴伊萊莎,如果她不學會三思而後行,她總有一天會一頭撞上她想像中的山脈。但如果塞米就在附近,看到她在偷窺的話,她便會喪失遊戲權,何況,她已經離河畔這麼近了。她聞到泰晤士河河泥混雜著硫黃濃霧的臭味。她就快贏了,只要再往前跑一點。

  現在,她身後一片喧鬧聲,噼啪咔嗒作響,一個鈴鐺的叮噹聲愈來愈近。愚蠢的馬也許撞上了磨刀匠的馬車,馬兒在濃霧中總是變得有點瘋狂失控。這真討人厭!如果塞米現在撲上來攻擊她,她怎麼有機會聽到他的聲音。

  河堤邊的石牆出現了,隱約飄浮在濃霧中。

  伊萊莎咧嘴笑了,開始跑過最後幾碼。嚴格來說,跑步是犯規的,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她的雙手撞到沾滿泥濘的岩石上,她不禁發出快樂的尖叫。她成功了,她贏了,再次騙過開膛手。

  伊萊莎爬上牆,以勝利之姿端坐在上面,面向著她來時的街道。她的鞋跟在石頭上不斷敲擊,目光在濃霧中掃視,尋找塞米鬼鬼祟祟的身影。可憐的塞米。他從來不像她一樣擅長玩遊戲。他總得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學會規則,不太會扮演所飾的角色。塞米不像伊萊莎,他的天性使他不擅長假扮。

  她坐在那兒時,街道的氣味和聲音往回衝到她身上。每一次呼吸,她都能聞到濃霧的油味,剛才聽到的鈴鐺聲現在變得很響,愈來愈近。她四周的人們似乎莫名興奮,全往一個方向跑過去,可能收破爛的兒子癲癇發作了,或是彈手風琴的男人又來了。

  當然啦,彈手風琴的男人來了,塞米一定在那裡。

  伊萊莎從牆上跳下來,將靴子在凸出牆基的一塊石頭上蹭乾淨。

  塞米總是無法抗拒音樂。他一定就站在彈手風琴的男人身邊,嘴巴微張,凝視著手風琴,將開膛手和遊戲全部拋諸腦後。

  她跟隨著人群,經過菸草店、制靴店和當鋪。但人愈聚愈多,鈴鐺聲漸漸消失,伊萊莎還是聽不到手風琴的樂音,她開始快速前進。

  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感在她的胃裡下墜,她用手肘推開其他人,努力往前。穿著花哨裙子的妓女、身穿燕尾服的紳士、街頭男孩、洗衣女工、店員……她在推擠的過程中一直在尋找塞米。

  「報導」開始從眾人聚集處的中央往外擴散,伊萊莎從盤旋在她頭上的興奮低語中抓到隻言片語:一匹黑馬不知從哪裡躥出來,小男孩沒有看到它;這可怕的濃霧……

  不是塞米,她告訴自己,不可能是塞米。他就在她身後,她一直在聽他的……

  她現在靠得很近了,幾乎抵達了大伙兒空出來的地方,幾乎可以看穿濃霧。她屏住呼吸,擠到旁觀者的最前面,殘酷的景象出現在眼前。

  她一眼就看到了全部,立刻明白了。那匹黑馬和男孩破碎的身體躺在肉店門口。草莓色頭髮在鵝卵石上被染成深紅的一團。胸部被馬蹄踢開個大窟窿,藍眼睛木然地睜著。

  屠夫走出店外,跪在男孩身旁。「已經死了。小傢伙毫無生機。」

  伊萊莎回頭瞪著馬。它還在亂蹦亂跳。濃霧、人群和嘈雜聲令它恐慌。它噴出熱騰騰的氣體,在濃霧中清晰可見。

  「有誰知道這個男孩的名字?」

  人群移動、推擠,大家面面相覷,聳聳肩膀,搖搖頭。

  「我可能見過他。」一個不確定的聲音說。

  伊萊莎直視著馬兒閃爍的黑色眼睛。這世界和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在她身旁旋轉,而那匹馬安靜地站著。他們凝視著彼此,在一瞬間,她感覺它看透了她。它瞥見了她內心迅速擴張的空洞,她將以餘生來試圖填滿。

  「一定有人認識他。」屠夫說。

  人群安靜下來,氣氛詭異。

  伊萊莎知道她應該痛恨這黑色的禽獸,她應該輕蔑它強壯的下肢和平滑結實的大腿,但她做不到。她凝視著它的眼睛,幾乎感覺到一種認可,仿佛馬兒了解無人能懂的事,了解她內心的空洞。

  「好吧。」屠夫吹聲口哨,一個年輕學徒出現了,「把手推車推來,將這孩子搬開。」學徒立即返回店裡,推出一輛木製手推車。當他將男孩破碎的身體搬上車時,清道夫開始打掃沾滿鮮血的街道。

  「我想他住在巴特斯教堂街。」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母親工作的律師事務所里的男人,不全然是個有錢人的聲調,但口音顯然比其他河邊居民渾厚。

  屠夫抬起頭,看看來者是誰。

  一位戴著夾鼻眼鏡,穿著整潔但有些破損的外套的高個子男人往前跨了一步,從濃霧中現身。「我前些天才在那裡看到他。」

  人們聽到這個消息後,紛紛竊竊私語,重新看著小男孩毀損的身體。

  「你知道是哪一家嗎,先生?」

  「恐怕我不知道。」

  屠夫沖學徒打了個手勢。「帶他到巴特斯教堂街,到處問問。應該有人認識他。」

  馬兒對著伊萊莎點點頭,三次低下頭,然後嘆息,將頭轉開。

  伊萊莎眨眨眼。「等等。」她幾乎是耳語。

  屠夫看著她。「嗯?」

  所有的眼睛都轉過來望著她,這個綁著金紅色長辮子的女孩。伊萊莎看著戴夾鼻眼鏡的男人。鏡片閃閃發光發白,她無法看到他的眼睛。

  屠夫舉起手示意人群安靜下來。「嗯,孩子。你知道這個不幸的男孩的名字嗎?」

  「他叫塞米·梅克皮斯,」伊萊莎說,「他是我弟弟。」

  母親曾為自己的葬禮留下了幾枚銅板,但她沒有為孩子們準備好這類不時之需。這很自然,哪有父母會想到準備這種事?

  「他會在聖布萊德教堂舉行一個貧民葬禮[6]。」斯溫德爾太太在那個下午稍晚時說。她喝著湯匙上的湯,然後用湯匙指著坐在地板上的伊萊莎。「他們會在星期三挖開那個坑。在那之前,我想我們得將他留在這兒。」她咬著臉頰內側,噘起下唇,「當然是放在樓上。不能讓屍臭味嚇跑顧客。」

  伊萊莎聽說過聖布萊德教堂的貧民葬禮。他們每個星期重新挖開那個大坑,往裡傾倒成堆的屍體,牧師不知所云地快速舉行儀式,這樣他才可以儘快擺脫那裡可怕的臭味。「不,」她說,「別在聖布萊德。」

  小海蒂停止咀嚼麵包。麵包屑粘在她的右臉上,她睜大眼睛,在她母親和伊萊莎之間逡巡。

  「不?」斯溫德爾太太細長的手指抓緊了湯匙。

  「求求您,斯溫德爾太太,」伊萊莎說,「讓他有個體面的葬禮,像母親一樣。」她咬著舌頭,免得哭出來,「我希望他和母親葬在一起。」

  「哦,你希望,是吧?也許還要馬拉著靈車?再請幾個專門哭喪的人?你認為斯溫德爾先生和我應該為這個體面的葬禮付錢是吧。」她嗤之以鼻,發出尖酸的咆哮,「與人們普遍的想法相反,小姐,我們不是慈善機構。除非你自己有錢,否則那男孩就得葬在聖布萊德。這對他來說已經是夠好的了。」

  「不要靈車,斯溫德爾太太,不要哭喪的人。只要讓他有自己的墳墓。」

  「你打算讓誰安排這一切?」

  伊萊莎吞了一下口水。「貝克太太的哥哥是個殯葬業者,他也許願意。如果您肯問他的話,斯溫德爾太太……」

  「我就該幫你和你那白痴弟弟嗎?」

  「他不是白痴。」

  「他都笨到讓自己被馬踩死了。」

  「那不是他的錯,霧太大了。」

  斯溫德爾太太喝了一大口湯。

  「他甚至不想出門。」伊萊莎說。

  「他當然不想,」斯溫德爾太太說,「他不會做這種事。你才會。」

  「拜託,斯溫德爾太太,我會付錢。」

  兩道眉毛高高抬起。「哦,你付得起,是嗎?用什麼付?空口承諾?」

  伊萊莎想到了那個小皮袋。「我……我有些銅板。」

  斯溫德爾太太張大嘴巴,一些湯順勢流了出來。「銅板?」

  「一點點。」

  「你這個鬼鬼祟祟的壞丫頭,」她抿緊嘴唇,「你有多少?」

  「一先令。」

  斯溫德爾太太尖聲大笑。這個可怕驚人的聲音如此陌生,如此陰冷,小女孩被嚇得放聲痛哭。「一先令?」她啐了一口,「一先令連買棺材的釘子都不夠。」

  母親的胸針,她可以賣了胸針。母親的確讓她答應過,除非「壞人」出現,她才可以賣掉它,但這種情況應該……

  斯溫德爾太太正在咳嗽,意料之外的歡笑差點讓她窒息。她拍了拍自己骨瘦如柴的胸部,把小海蒂放在地板上,讓她匆匆爬走。「你別再哭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

  她靜靜坐了一會兒,眯起眼睛,看著伊萊莎的方向。她點了幾次頭,似乎有什麼計劃逐漸成形了。「你的哀求讓我下定決心。我會確信那男孩不會得到他不配得到的東西。他將有個貧民葬禮。」

  「請……」

  「你要把那一先令給我,彌補我遭受的麻煩。」

  「但斯溫德爾太太……」

  「別再叫我。這是給你一個教訓,竟然敢私藏銅板。等斯溫德爾先生回家,聽到這個消息後,你就得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她將碗遞給伊萊莎,「幫我再盛一碗,然後去哄海蒂睡覺。」

  夜晚最難熬。街道上的嘈雜聲愈來愈響,陰影毫無來由地突然出現,伊萊莎人生中第一次獨自待在那個小房間裡,噩夢連連。那些噩夢比她在故事裡想像的任何事物都要猙獰。

  白天,世界仿佛翻轉過來,像曬衣繩上的衣服。所有事物的形狀、尺寸和顏色都沒變,卻錯得離譜。儘管伊萊莎的身體像以前一樣運作如常,但她的心思卻漫遊在恐懼之地。她一再發現自己正在想像塞米躺在聖布萊德墳坑的底端,四肢歪斜被丟在一堆無名屍體中。他困在泥土下方,眼睛圓睜,嘴巴試圖大聲喊叫他們弄錯了,他還沒死。

  結果,斯溫德爾太太贏了,塞米舉行了貧民葬禮。伊萊莎已經把胸針從藏匿的地方拿了出來,而且走到了約翰·皮克尼的房子那兒,但最後還是沒辦法賣掉它。她在外面整整站了半個小時,試圖下定決心。她知道,如果賣掉胸針,她將有足夠的錢為塞米辦個體面的葬禮。她也知道,斯溫德爾夫婦一定會想知道她的錢是從哪裡來的,然後為她私藏這麼珍貴的東西狠狠懲罰她。

  但她並非出於對斯溫德爾夫婦的恐懼才作此決定。有一個聲音在她的記憶中大聲迴蕩,那甚至不是母親的聲音,要她答應,只有在那個幽靈般的壞人出現並造成威脅時,才能賣掉胸針。

  那是她本身的恐懼,她害怕未來會比過去更為多舛。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潛藏在濃霧般的幾年之後,那個胸針會成為她賴以生存的唯一寶貝。

  她沒有踏進皮克尼先生的家便轉身離去,匆匆趕回雜貨店,胸針在她的口袋裡像要燒出一個滿懷罪惡感的窟窿。她告訴自己,塞米會理解她的,他和她一樣清楚,在河灣處生活必須付出的代價。

  然後,她溫柔地將關於他的記憶包裹在層層感情中,歡愉、愛和奉獻,她不再需要這些,因此,她將它們深深鎖在體內。去除這些記憶和情感似乎是對的。因為塞米死後,伊萊莎只剩半個人。就像一個沒有燭光的房間,她的靈魂冰冷、黑暗、虛無。

  她第一次有那個想法是什麼時候?後來,伊萊莎一直無法確定。那個白天沒有什麼不同。她像在過去那樣,每天早上在幽暗的小房間裡睜開雙眼,靜靜地躺著,在一個悲慘傷心的夜晚過後,重新進入軀體。

  她掀開毯子,坐起身,光腳踩在地上。她的長辮子垂在一側肩膀上。天氣寒冷,秋天已然向冬季投降,早晨如夜晚般黑暗。伊萊莎劃了一根火柴,將它湊到燈芯上,然後,抬頭看著她在門後掛圍裙的地方。

  是什麼讓她這樣做?是什麼使她越過圍裙,伸手拿起掛在後面的襯衫和馬褲,頂替塞米穿上了他的衣服?

  伊萊莎從來都不知道,但這個感覺正確,仿佛這是她唯一該做的事。襯衫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像又不像她自己的衣服,當她套上馬褲時,她細細體會腳踝赤裸的奇特感覺,冰涼的空氣拂過習慣穿襪子的皮膚。她坐在地板上,系上塞米的舊靴子,尺寸剛好。

  然後,她站在一面小鏡子前凝視自己。燭光在她身旁閃爍,她仔細看著鏡中倒影。一張蒼白的臉瞪著她。金紅色的長髮,藍色眼睛,淡淡的眉毛。伊萊莎目不轉睛,拿起放在洗衣籃里的一把剪刀,將辮子撥弄到一側肩膀上。她的髮辮厚重,她得使勁剪。終於,它掉落在她手中。頭髮擺脫了扎綁的束縛,感覺十分輕鬆,蓬鬆地環繞著臉龐。她繼續剪下去,直到和塞米以前的頭髮一樣長為止,然後,她戴上塞米的布帽。

  他們是孿生姐弟,看起來如此相像一點也不令人驚訝,但伊萊莎還是倒抽一口氣。她微微一笑,塞米也對她微笑。她伸手撫摸鏡子冰冷的表面,她不再孤零零了。

  啪嚓……啪嚓……斯溫德爾太太的掃把正在清掃樓下的天花板,這是她每天開始洗衣的信號。

  伊萊莎從地板上撿起她的紅色長辮,頂端被剪斷的地方正在鬆散開來,尾端綁著一條麻線。她後來將髮辮和母親的胸針藏在一起。她現在不需要它了。它屬於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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