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倫敦,1900

2024-10-11 00:14:03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斯溫德爾夫婦的雜貨店位於泰晤士河畔,在他們狹窄的房子樓上有個比衣櫃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間。房間陰暗潮濕,瀰漫著霉臭味(糟糕的排水系統和通風不良的自然結果),褪色的牆壁在夏季曬出裂痕,到了冬天就漏風,壁爐的煙囪早就堵塞了,想請房東打通好像成了無禮的要求。儘管環境惡劣,斯溫德爾雜貨店樓上的房間仍是伊萊莎·梅克皮斯和她的孿生弟弟塞米唯一的家,它在這個危險、艱難的世間為他們提供些許安全和保障。他們倆出生在秋天,那時正值開膛手傑克造成倫敦恐慌的時期,伊萊莎年歲愈長,就愈確定這個事件造就了今日的她。開膛手傑克是她命運多舛的人生中的第一個敵人。

  在樓上房間裡,在這個四壁蕭條的庇護所里,伊萊莎最喜歡的,其實是唯一喜歡的地方,是老舊的松木柜上方兩塊磚之間的裂縫。很久以前,因為建築工人的草率和老鼠的頑強,灰泥里弄出了一個大洞,她對此至為感激。如果伊萊莎俯臥下來,在柜子上伸展身體,眼睛貼近磚塊,抬高頭,她就能瞥見附近的河灣。從這個秘密角度,她可以看到不易察覺的忙碌日常生活的潮起潮落。這樣做一舉兩得,她能觀察別人,又不被人看到。雖然伊萊莎的好奇心沒有界限,但她不喜歡被注視。她知道,被注意是萬分危險的事,而某類仔細觀察和做賊無異。伊萊莎深知這點,因為那是她最愛做的事,將意象儲藏在腦海中,只要她樂意就可以反覆播放、重新發聲、重新上色。她將它們編織成邪惡的故事,其中的奇思妙想將為在不知不覺中提供靈感的人們帶來恐懼。

  可供選擇的人很多。伊萊莎的泰晤士河河灣處的生活從未停歇。這條河是倫敦的生命線,無盡的潮汐漲漲落落,運送著仁慈或野蠻進出城市。儘管伊萊莎也喜歡運煤船趁著漲潮進來,船夫搖著槳來回運送人們,駁船從運煤船上載入貨物,但河流真正甦醒、融入生活的時刻是在退潮時分。那時河水下落到足以讓哈克曼先生和他的兒子開始拖著需要清理口袋的屍體;那時撿破爛的人會各就各位,沖洗掉發臭的泥土,尋找繩子、骨頭、銅釘以及任何他們能拿來換錢的東西。斯溫德爾先生有自己的撿破爛小組和泥地,他守衛著那塊腐爛、惡臭的方塊地,仿佛裡面埋著女王的黃金。那些膽敢越過邊界的人在下次退潮時,極可能會找他們浸了水的口袋,卻發現已被哈克曼先生洗劫一空。

  斯溫德爾先生總是慫恿塞米加入他的撿破爛小組。他說,隨時隨地回報房東的仁慈是那男孩的義務。儘管塞米和伊萊莎總有辦法湊出錢來付房租,但斯溫德爾先生絕不允許他們忘記,他們現在能享有自由,完全仰賴他沒有向當局通報最近的情況變化。「那些到處管閒事的慈善家,會對兩個像你們這樣的孤兒被獨自留在這廣大、陳舊的世界中這件事,非常感興趣。」他老是這樣說,「你們的媽咽氣時,我就該依法交出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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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說得是,斯溫德爾先生。」伊萊莎會說,「非常感激您,斯溫德爾先生。您很仁慈。」

  「呸,你們可別忘記。因為我和我太太心地善良,你們才能還待在這兒。」然後他會看著顫抖的鼻子下方,瞳孔惡狠狠地收縮,「既然這個小傢伙很會找東西,他如果肯到我的泥地工作,我也許會認為你們值得留下。我從未見過那麼擅長尋寶的男孩。」

  他說得沒錯。塞米有尋寶的才幹。從他還是個小寶寶的時候起,漂亮東西就像長了腳似的跑到他的腳邊。斯溫德爾太太說,那是白痴的魔力,因為上帝特別照顧傻瓜和瘋子,但伊萊莎知道這不是真的。塞米不是白痴,他只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說話上,因為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他度過的這十二年裡,他從未說過一個字。但他和伊萊莎無須言語溝通。她總能知道他的想法和感覺,總能知道。他畢竟是她的孿生弟弟,一個整體的兩半。

  因此伊萊莎知道他害怕河泥,雖然她並未分享他的恐懼,但她就是知道。當你走近河岸時空氣變得突然不同。泥土的氣味,從高處往下撲的鳥,在古老的河堤間迴蕩的古怪聲響……

  伊萊莎也知道,照顧塞米是她的責任,並不只是出於母親的諄諄告誡。(母親有個令人費解的理論,有個「壞人」潛藏在暗處,她從未說是誰,在等著找到他們。)在他們很小的時候,甚至在塞米因為感冒差點喪命之前,伊萊莎就知道,塞米需要她甚於她需要他。他舉手投足間的某種東西使他顯得脆弱。其他孩子在小時候就知道塞米特殊,但大人們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他們多少能感覺到,他並不真的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他當然不是,他是位化身王子。伊萊莎知道所有化身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她在雜貨店裡擺了有一陣子的童話故事裡讀到過。書里也有圖畫。仙女和精靈看起來就像塞米,有著和他一樣滑順的草莓色頭髮,瘦長的四肢和圓圓的藍色眼睛。母親說過,從塞米是個寶寶開始,他就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具有特別的天真和沉靜。她以前常說,當伊萊莎皺起她紅色的小臉,哭號著要吃奶時,塞米從來不哭。他躺在抽屜里聆聽,仿佛美妙的音樂正隨著微風飄蕩,而只有他聽得到。

  伊萊莎想辦法說服房東,塞米不該加入撿破爛隊伍,他為蘇本先生清理煙囪的話,會賺得更多。她提醒他們,自從禁止兒童掃煙囪的法律通過後,跟塞米同齡、還在掃煙囪的男孩不多了,沒人能像那些纖瘦的小男孩一樣清理煙囪,只有他們能靈活地在陰暗和布滿灰塵的煙管里爬來爬去。感謝塞米,蘇本先生的工作總是排得滿滿的,因此塞米會有固定收入吧?這總比希望塞米在泥地里挖到寶來得實際些。

  斯溫德爾夫婦終於想通了,他們喜歡塞米的錢,就像孩子們的母親還活著時,他們也高興地收下她為布萊克瓦特先生做文書工作所賺的錢一樣,但伊萊莎不知道現狀還能維持多久。特別是斯溫德爾太太,她的眼界無法超越貪婪,她喜歡發出隱晦的威脅,咕噥著愛管閒事的慈善家正到處尋找在街道上掃煙囪的小男孩,將他們送進救濟院。

  斯溫德爾太太一向很害怕塞米。她那種人對無法解釋的事物的自然反應就是恐懼。伊萊莎有次聽到她和貝克太太竊竊私語,後者是卸煤工人的妻子。她說,她從替他姐弟倆接生的泰瑟太太那裡聽說,塞米出生時,臍帶纏繞在脖子上。要不是魔鬼插手,他應該活不過第一晚,他的第一次呼吸就會是最後一次。那是魔鬼的戲法,她說,男孩的母親和魔鬼做了個交易。光是看著他,你就會知道,他的眼睛能望進一個人的內心深處,他身體裡的沉靜,那和同齡的男孩如此不同。哦,是的,塞米·梅克皮斯非常不對勁。

  這類無稽之談讓伊萊莎更加強烈地想要保護孿生弟弟。有時候,在晚上,當她躺在床上聽斯溫德爾夫婦爭吵,他們的小女兒海蒂用盡吃奶的力量哭號時,她喜歡想像可怕的事情正發生在斯溫德爾太太身上。她在洗刷時可能意外跌進爐火內,或滑到軋布機下被壓扁致死,或淹沒在一鍋沸騰的豬油中,腦袋先掉進去,只剩下細瘦的雙腿來作為她殘酷恐怖結局的見證……

  說到魔鬼,魔鬼就出現。斯溫德爾太太背著裝滿戰利品的包,轉過角落,進入巴特斯教堂街。她又度過了追著那些穿漂亮裙子的小女孩跑的一天,看來收穫頗豐,準備回家。伊萊莎迅速離開裂縫,順著柜子滑動,沿著煙囪邊緣緩緩爬下。

  伊萊莎的工作是清洗斯溫德爾太太帶回家的裙子。有時,當她在火爐上煮沸那些裙子,小心不要扯裂蛛網般的蕾絲時,她會納悶,那些小女孩看見斯溫德爾太太對她們揮舞糖果袋時在想些什麼。那些糖果袋裝滿了色彩鮮艷、閃閃發光的玻璃珠。小女孩們並不是在走近袋子時才發現這是場騙局。沒有那種駭人的恐懼。一旦斯溫德爾太太發現她們獨自在巷子裡,便迅速扯掉她們的漂亮裙子,她們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伊萊莎想,她們以後也許會做噩夢,就像她常夢到塞米卡在煙囪里一樣。

  她為她們感到難過,到處狩獵的斯溫德爾太太的確很可怕,但那是她們自己的錯。她們不應該那麼貪心,總是想要更多東西。伊萊莎一直很訝異,這些出生在豪宅中、用著時髦的嬰兒車、穿著蕾絲連衣裙的小女孩會為了一袋廉價的糖果而成為斯溫德爾太太的獵物。她們很幸運,她們失去的只是一條裙子和些許的心靈平靜。而在倫敦黑暗的巷子裡會失去的東西可多著呢。

  樓下的前門砰地打開。

  「你死到哪裡去了,丫頭?」聲音沿著階梯隆隆上滾,如同惡毒凝成的熾熱的火球。當它擊中她時,伊萊莎的心沉了下來:她今天的狩獵結果不理想,這對巴特斯教堂街35號的居民來說,是件慘事。「到樓下來準備晚餐,不然就別出來了。」

  伊萊莎連忙下樓,跑進雜貨店。她的視線快速掃過黝黯的物體,成堆的瓶子和盒子在黑暗中呈現出奇異的幾何圖形。櫃檯邊,有個形體正在移動。斯溫德爾太太正像河蟹一樣彎著腰,在包里翻找,拉出幾件蕾絲邊裙子。「別像你那白痴弟弟一樣傻傻地站在那裡看。把燈點起來,蠢丫頭。」

  「燉湯在火爐上,斯溫德爾太太,」伊萊莎趕快將燈點燃,「裙子快幹了。」

  「本來就該如此。我每天出門辛苦賺錢,而你只要洗洗裙子。有時,我覺得我還不如自己洗。早該把你和你弟弟趕出去。」她不快地吐了一口氣,坐到椅子上,「嗯,過來,幫我脫鞋子。」

  當伊萊莎跪在地上,慢慢脫下狹小的靴子時,門再次開了。是塞米,他渾身煤灰,黑漆漆的。斯溫德爾太太不發一語,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手指輕輕晃動。

  塞米將手插進工作服前面的口袋裡,拿出兩枚銅幣,放進斯溫德爾太太的手中。她狐疑地打量著銅幣,然後用汗淋淋、還穿著襪子的腳將伊萊莎踹開,蹣跚著走到錢箱前。她轉過肩膀斜斜一瞥,從襯衫前面拉出鑰匙,塞進鎖眼,將新銅板堆在其他銅板上面,咂著濕潤的嘴唇數著錢。

  塞米走到火爐前,伊萊莎拿來兩隻碗。他們從來不和斯溫德爾一家一起用餐。斯溫德爾太太說,他們不要妄想,他們並不是一家人。他們是受僱來幫忙的人,更像僕人,而非房客。伊萊莎開始將燉湯舀出來,倒進過濾網,斯溫德爾太太堅持要她這麼做:她不想將肉浪費在兩個不知感恩的小鬼身上。

  「你累了,」伊萊莎低聲說,「你今天這麼早就開工了。」

  塞米搖搖頭,他不喜歡她為他擔心。

  伊萊莎偷偷瞥了斯溫德爾太太一眼,後者仍然背對著她,於是她偷偷將一小塊豬腳放進塞米的碗裡。

  他輕輕地笑了,卻一臉疲憊,圓圓的眼睛與伊萊莎的交會。看到他的肩膀因沉重的工作而下垂,整張臉沾滿有錢人煙囪里的煤灰,為像皮革般堅韌的一小塊肉對她充滿感激,她便想用手臂擁抱住他纖瘦的身體,永遠不放開他。

  「看,看。多溫馨的畫面啊,」斯溫德爾太太說,將錢箱的蓋子啪嗒關上,「但可憐的斯溫德爾先生正在外面挖泥土尋寶,好餵飽你們這兩張不知感激的嘴。」她沖塞米搖晃著一根骨節突出的手指,「你這種年輕男孩在他房子裡白吃白住。這樣不對,我告訴你,一點也不對。當那些慈善家回來時,我會這樣告訴他們。」

  「蘇本先生明天會給你更多工作嗎?」伊萊莎連忙問。

  塞米點點頭。

  「後天也是?」

  他再次點點頭。

  「那表示這個星期他還會再賺兩個銅幣,斯溫德爾太太。」

  哦,她費盡全力試圖讓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溫和乖巧!

  但這努力是多麼徒勞。

  「這麼傲慢!你竟敢回嘴。如果不是因為斯溫德爾先生和我,你們兩個流著鼻涕的小鬼早就在外面吹風受凍,在救濟院裡刷地板了。」

  伊萊莎倒抽一口氣。母親臨終前做的最後幾件事之一,便是得到斯溫德爾太太的承諾,只要塞米和伊萊莎付得起房租,肯幫忙做家務,就能以房客的身份一直住在這裡。「但斯溫德爾太太,」伊萊莎小心翼翼地說道,「母親說您保證……」

  「保證?保證?」她嘴角噴出憤怒的唾沫,「我會給你保證!我保證會抽你的屁股,直到你再也沒辦法坐下為止。」她突然站起身,伸手去拿掛在門邊的皮鞭。

  伊萊莎堅定地站著,心卻怦怦直跳。

  斯溫德爾太太往前走一步,然後停下來,嘴唇殘酷地抽搐了一下,她一語不發地轉身面對塞米。「你,」她說,「過來。」

  「不,」伊萊莎立刻說,目光拋向塞米的臉,「不,我很抱歉,斯溫德爾太太。您說得對,我很傲慢……我會補償您的。明天我會打掃店裡,洗刷前門的台階,我會……我會……」

  「打掃廁所,抓光閣樓上的老鼠。」

  「是的,」伊萊莎點點頭,「我都會好好做。」

  斯溫德爾太太將皮鞭在她身後拉直,像一條皮革制的地平線。她從眼睫毛底下瞥著他們,目光在伊萊莎和塞米之間逡巡。最後,她放下皮鞭,將它掛回門邊。

  伊萊莎在頭昏眼花中感到如釋重負。「謝謝您,斯溫德爾太太!」

  伊萊莎的手微微發抖,她將燉湯遞給塞米,拿起勺子準備替自己舀一碗。

  「停下。」斯溫德爾太太厲聲說。

  伊萊莎抬起頭來。

  「你,」斯溫德爾太太說,指著塞米,「清理那些新瓶子,把它們整齊排放在柜子上。弄好後才能吃。」她轉向伊萊莎,「你,丫頭,上樓去,不要讓我看到你。」她薄薄的嘴唇在發抖,「你今晚什麼都別想吃。我可不想餵飽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更小的時候,伊萊莎喜歡想像父親有一天會突然出現來拯救他們。在母親和開膛手傑克之後,勇敢的父親是伊萊莎最棒的故事。有時候,當她的眼睛因長時間抵在磚塊上而感到酸痛時,她會仰面躺在柜子上,想像英勇的父親。她會告訴自己,母親的解釋是錯的,他並沒有真的淹死在海里,而是有任務在身,出了遠門。總有一天,他會回家,把他們從斯溫德爾的魔爪中解救出去。

  她知道這是幻想,不可能發生,就像仙女和妖精不會從壁爐磚塊間出現一樣,但她從想像他回家中所得到的歡愉並未因此消減。她總是幻想,他會騎著駿馬抵達斯溫德爾房子的外面。沒有馬車,只是騎著馬,一匹擁有熠熠生輝的鬃發、肌肉發達的長腿黑馬。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停下他們手邊的工作,看著這個男人,也就是他們的父親,他穿著黑色騎裝,英挺逼人。斯溫德爾太太會皺起她悲慘的臉龐,從曬衣繩頂端凝視,從那天早上搶來的漂亮裙子上凝視,呼天搶地叫貝克太太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會知道這位騎士是誰,他是伊萊莎和塞米的父親,前來拯救他們。他會和他們一起騎馬來到河邊,他的船會在那裡等待,他們將坐船橫渡海洋到遙遠的她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地方。

  有時候,在伊萊莎偶爾說服母親加入講故事的場合中,母親會說起海洋。因為母親親眼見過海洋,因此,她的故事充滿了聲音和氣味,伊萊莎覺得神奇無比——滔天大浪和鹹鹹的空氣,細膩的沙是白色的,而非河泥中黏滑的黑色沉積物。母親不常加入講故事的行列,大部分時候,她不贊成講故事,特別是勇敢的父親這類故事。「你必須學會分辨故事和現實之間的不同,我的伊萊莎,」她會這樣說,「童話故事總是結束得太快。當王子和公主騎著馬離開後,故事從未交代之後發生了什麼。」

  「但你是什麼意思,母親?」伊萊莎會問。

  「當他們需要在這個世界中尋找生存之道、賺錢和逃避邪惡時,發生了什麼事。」

  伊萊莎從來無法明白。她覺得那些都無關緊要,儘管她沒對母親這樣說。他們是王子和公主,只要他們還有魔法城堡,他們就不需要在這個世界中尋找生存之道。

  「你不能痴痴等某人來拯救你,」母親繼續說,眼神很恍惚,「期待被拯救的女孩無法學會拯救自己。即使有方法,她也會缺乏勇氣。千萬別變成那樣,伊萊莎。你必須找到你的勇氣,學會拯救自己,永遠別想依賴他人。」

  伊萊莎獨自待在樓上的房間,對斯溫德爾太太的厭惡和自己無能的憤怒氣得她快要爆炸了。她爬進廢棄的壁爐內,小心翼翼地將手緩緩伸到最高處,用一隻張開的手感覺鬆動的磚塊,然後將它拉開。在那個小洞深處,她的手指輕輕擦過熟悉的小芥末罐的頂端,摸到它冰涼的表面和圓圓的邊緣。伊萊莎小心翼翼不讓她的動作發出聲音,免得它在煙囪里迴蕩,傳進斯溫德爾太太等待的耳朵中。她輕輕將陶罐拿出來。

  那是母親的陶罐,她已秘密保存多年。母親臨終前數日,在意識難得清醒的片刻中,告訴伊萊莎這個小洞的秘密。她吩咐伊萊莎將裡面的東西拿給她,伊萊莎照辦了:她將陶罐拿到母親床邊,驚異地睜大眼睛,盯著這個神秘之物。

  在等著母親笨拙地將陶罐打開時,伊萊莎的指尖因焦慮而微微刺痛。母親在最後的時日裡動作變得極不靈活,陶罐的蓋子被蠟塊封住,最後,它終於從底部鬆開了。

  伊萊莎驚詫地喘著氣。陶罐內有個胸針,是那種會讓斯溫德爾太太可怕的臉上流下熱淚的胸針。它有一個便士大,圓形邊緣鑲嵌著各色寶石,有紅色、綠色和閃閃發光的白色。

  伊萊莎的第一個想法是胸針是偷來的。她無法想像母親做這種事,但除此之外她怎麼能得到這麼昂貴的寶藏?它是從哪裡來的?

  她有很多疑問,但說不出話來。其實即使她問了也沒用,因為母親沒在聽。她正盯著胸針,伊萊莎從未見過她臉上那種表情。

  「這枚胸針對我來說很珍貴,」她喃喃說,「非常珍貴。」母親用力將陶罐塞進伊萊莎的手中,仿佛無法忍受再觸碰它。

  陶罐上過釉,表面平滑,觸感冰冷。伊萊莎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這個胸針,母親奇怪的表情……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伊萊莎?」

  「一枚胸針。我見妓女戴過。」

  母親虛弱地笑了笑,伊萊莎想,她一定是給了錯誤的答案。

  「或者是個墜子?從項鍊上掉下來的?」

  「你的第一個答案是對的。這是個胸針,一種特別的胸針。」她雙掌合攏,「你知道玻璃後面是什麼嗎?」

  伊萊莎看著紅金線編織的圖案:「織錦畫?」

  母親再次微笑:「可以算是,但它不是用線織成的。」

  「但我可以看到線,交織在一起變成繩子。」

  「它們是頭髮,伊萊莎,我家族裡女人的頭髮。我祖母、曾祖母等祖先的頭髮。這是個傳統。這叫作哀悼胸針。」

  「因為它只在早上[5]戴嗎?」

  母親伸出手撫摸伊萊莎的辮子尾端:「因為它讓我們想到我們失去的人。那些讓我們成為我們的祖先。」

  伊萊莎嚴肅地點點頭,儘管不大確定,但她意識到自己正在獲得一份特殊的信任。

  「這個胸針很值錢,但我不捨得賣掉它。我已經屢次成為多愁善感的犧牲品,但你不該如此。」

  「母親?」

  「我活不久了,我的孩子。不久後,你就得照顧塞米和你自己。你也許得賣掉這個胸針。」

  「哦,不,母親……」

  「也許迫於情勢,你必須賣掉它,這由你自己決定。不要讓我的猶豫影響你,聽到了嗎?」

  「是的,母親。」

  「但如果你必須賣掉它時,伊萊莎,你要小心。你不能留下正式記錄。」

  「為什麼不行?」

  母親看著她,伊萊莎認得這種表情。她自己在猶豫該誠實到什麼程度時,常對塞米露出那種表情。「因為我的家族會發現。」伊萊莎沉默下來。母親很少提到她的過去和她的家族。「他們應該早就將它報失了。」

  伊萊莎眉頭深鎖。

  「但那是錯誤的,我的孩子,因為這是我的胸針。我母親在我十六歲生日時,把這胸針給了我,它是我的傳家之寶。」

  「但如果這是你的東西,母親,為什麼不能讓人知道呢?」

  「公開賣掉它會暴露我們的行蹤,這種事不能發生。」她抓住伊萊莎的雙手,睜大眼睛,臉色蒼白,虛弱得幾乎無法說話。「你懂嗎?」

  伊萊莎點點頭,她懂。應該說,她有點懂。母親擔心「壞人」的事,從他們出生起就一直在警告他們。「壞人」可能躲在任何地方,潛藏在意想不到的角落,等著抓到他們。伊萊莎一向很喜歡這個故事,但母親從未提供足夠的細節以滿足她的好奇心。伊萊莎在腦海中對母親的警告加以潤色,給那個男人加了一隻玻璃眼珠和一籃蛇,當他冷笑時,嘴唇會扭曲。

  「要我拿藥來給你嗎,母親?」

  「好女孩,伊萊莎,你是個好女孩。」

  伊萊莎將陶罐放在母親躺的床邊,去拿小瓶裝的鴉片酊。等她返回時,母親再次伸出手撫摸從伊萊莎的髮辮里鬆開的一綹長發。「好好照顧塞米,」她說,「也要照顧自己。記住,只要意志堅定,弱者也能有極大的力量。你必須勇敢,當我……如果我出了任何事的話。」

  「當然,母親,但你不會有事的。」伊萊莎和她母親都不相信這句話。大家都知道得肺結核的人下場如何。

  母親喝了一小口藥,便向後靠在枕頭上,精疲力竭。她火紅的頭髮披散開來,蒼白的脖子上有一道傷痕,這道傷痕從不褪色,伊萊莎因此編了個母親巧遇開膛手傑克的故事。這是另一個她從未說給母親聽的故事。

  母親的眼睛仍閉著,柔聲說著短促快速的句子:「我的伊萊莎,我只說一次。如果他找到你,你必須逃走,你只能在那時打開這個陶罐。不要去佳士得拍賣行,不要去任何大型拍賣行。他們會有記錄。到街角問貝克特先生住在哪裡。他會告訴你怎麼找到約翰·皮尼克先生。皮尼克先生知道該怎麼做。」她的眼瞼因說太多話而顫抖,「你懂了嗎?」

  伊萊莎點點頭。

  「你懂了嗎?」

  「是的,母親,我懂了。」

  「在那個時刻來臨前,把胸針的事忘了。別碰它,別讓塞米看到,別告訴任何人。還有,伊萊莎……」

  「是的,母親。」

  「要一直提防我說的那個人。」

  伊萊莎信守諾言。大部分時候如此。她後來只打開陶罐兩次,只是看看。就像母親做過的那樣,她的手指輕撫過胸針的表面,感受它的魔力和不可估量的力量,然後她會將蓋子快速蓋上,小心用蠟封好,藏回原處。

  她今天雖然又把它拿下來,但她不是要看母親的哀悼胸針。因為,伊萊莎在陶罐里放了自己的東西。那是她自己的寶藏,未來的應急之物。

  她拉出小皮袋,緊握著它,從它的堅定中汲取力量。這是塞米在街上找到後給她的小玩意兒。某種有錢人家小孩的玩具,被掉落、遺忘,又因被發現而重生。伊萊莎一直收藏著它。她知道如果斯溫德爾夫婦看到這個寶物,一定會眼睛發光,堅持要將它放在樓下的雜貨店裡。伊萊莎珍惜這個小皮袋勝於一切。這是一個禮物,這是她的東西。能稱作「她的東西」的物品並不多。

  幾個星期前,她終於為它找到一個用處,用來藏她的秘密銅板,斯溫德爾夫婦不知道她有這些錢,那是捕鼠人馬修·羅丹付給她的錢。伊萊莎很會抓老鼠,儘管她不喜歡這項差事。那些老鼠只是試圖活命,在這個既不偏愛溫順也不贊同乖巧的城市裡求生存。她儘量不去想母親會說什麼——母親很喜歡小動物,伊萊莎只是提醒自己沒有選擇餘地。如果她和塞米要有希望,他們就需要私房錢,一些躲過斯溫德爾夫婦注意的銅板。

  伊萊莎坐在壁爐邊,把陶罐放在腿上,將沾滿煤灰的雙手在裙子內側抹了抹。她不能抹在斯溫德爾太太看得到的地方。一旦她懷疑起來就大事不妙了。

  當伊萊莎對雙手的乾淨程度滿意時,她才打開小皮袋,解開絲綢緞帶,慢慢撐開袋口,往裡窺看。

  母親說過,拯救你自己,照顧塞米。這就是伊萊莎必須做的事。小皮袋內有四個三便士硬幣。再存兩個,她就能買五十個橘子。那是他們做賣橘小販所需的資金。他們賺來的錢能買更多的橘子,然後他們就會擁有自己的錢和自己的生意。他們可以去找新的地方過活,在那裡他們會很安全,不必忍受斯溫德爾夫婦惡狠狠的監視。他們總不忘威脅姐弟倆,要將他們交給慈善家,送去救濟院。

  樓梯平台處傳來腳步聲。

  伊萊莎將硬幣塞回袋內,拉緊緞帶,連忙放回陶罐內。她的心臟怦怦狂跳,她把陶罐藏回煙囪內,想著可以待會兒再封好蓋子。她及時跳下來,天真無邪地坐在搖搖晃晃的床尾上。

  門咿呀打開,是塞米,身上仍沾著黑黑的煤灰。他站在門口,手上蠟燭的燭火有氣無力地搖擺著,他看起來如此瘦削,伊萊莎認為那是燭光造成的錯覺。她沖他微笑,他向著她走過來,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個從斯溫德爾太太的食品儲藏室里偷來的土豆。

  「塞米!」伊萊莎斥責他,接過柔軟的土豆,「你知道她會數的。她會發現是你偷的。」

  塞米聳聳肩,在床邊的盆里洗臉。

  「謝謝你。」她說,趁他沒在看時,將土豆藏進她的裁縫籃里。明天早上她會將它放回去。

  「變冷了。」她脫下圍裙,只穿著內衣,「今年冬天來得早。」她爬到床上,在薄薄的灰色毛毯下打著哆嗦。

  塞米脫得只剩內衣內褲,也跳上床,在她身邊躺下。他的腳冷冰冰的,她試圖用自己的腳為他取暖。

  「要聽我講故事嗎?」

  她感覺到他的頭在動,他點頭時,頭髮輕刷過她的臉頰。她開始講她最喜歡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夜晚寒冷陰暗,街道空曠無人,她的孿生寶寶在肚子裡推搡、蠕動,一位年輕公主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立刻知道是那些壞蛋來了……」

  這個故事她講了好幾年,但總不讓母親聽到。母親說這荒誕的故事會讓塞米沮喪。母親不懂,小孩子不會被故事嚇著,他們的真實生活中充滿了比童話故事裡恐怖的事物。

  弟弟的呼吸變得穩定,伊萊莎知道他睡著了。她停止講述,握緊他的手。他的手是如此冰冷、纖瘦,她感覺胃裡一陣恐懼的顫動。她握緊他的手,仔細傾聽他的呼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塞米,」她喃喃低語,想著那隻小皮袋,還有裡面的錢,「我會讓一切好起來的,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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