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替天行道六人團

  離冠馳汽車公司所在的寫字樓不遠就是萬達索菲特酒店，在20樓的一間索菲特套房裡，此刻正有一伙人在計議著什麼。外間的長沙發上擁擠著三個人，年紀都不大，絨布面的單人沙發上坐著的另一位看上去歲數大些，還有一個毛頭小伙子乾脆盤腿坐在茶几旁邊的地毯上，不算很大的橢圓形玻璃茶几上放著四台筆記本電腦，電腦圍出來的地方擱著五部手機，像是都已被置於關機狀態，另有一些滿是圖表和文字的A4紙雜亂地攤在上面。

  單人沙發上的顯然是主事的，他沖長沙發上被夾在中間的女生點頭示意：「Angela，你接著說。」

  安吉拉的語速很快，但透出幾分緊張：「大副，您剛才提到的幾方面問題我在乖娃童車也都遇到了，感覺我好像是消費者協會或者『質量萬里行』的人了，可能這是大眾消費品行業的共性造成的吧，投訴數量雖然龐大但非常分散，糾紛雖然不斷但都屬於雞毛蒜皮的小案子。我發現乖娃童車值得咱們介入的案子少之又少，只有兩起還算得上比較嚴重，一個是小孩的手指被鏈條夾斷了，一個是車上的織物阻燃係數不夠高，導致小孩被燒傷……」

  「童車算什麼，你這可真叫小兒科了。」坐在地毯上的小伙子忍不住打斷道，「比起我手上的冠馳汽車……」

  「小葛！」被稱作大副的人嗓音低沉但不容置疑，「汽車行業的情況等會兒再說。」然後轉臉看著安吉拉，安吉拉卻只是搖搖頭，意思是自己已經沒的可說。大副又瞥了小葛一眼，小葛正百無聊賴地用手指勾畫著地毯上的花卉圖案，之前托在雙腿上的筆記本電腦不知是因為太沉還是太燙已經被撂到一邊。

  大副點評道：「童車這類案子很典型，和奶粉、保健品一樣，也許更適合消協或者維權律師參與，而不是我們。我們考慮是否投一個案子與律師考慮是否接一個案子，其標準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們慣常的思維方式必須有所改變，以前只惦記什麼服務費、風險代理費，其實那些只能算是勞動所得，我們現在要的是投資回報！所以不能只盤算跟這家企業打官司能不能贏、費用能不能收到，而要用投資家的眼光去審視、去評估，要看這家企業的銷售額和利潤規模、是否已經上市、在哪裡上市、有沒有海外業務、所在行業的特徵和前景，等等。」

  「幼兒園！」小葛叫道，「集體虐童的事兒不算分散吧，不算雞毛蒜皮吧，安吉拉，上！」

  大副點頭：「如果是成規模連鎖的大型幼兒園倒是值得打，獨門獨戶家庭式的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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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醫患糾紛是不是都不該投？」坐在安吉拉右手的男士插問。

  「不投！」大副很乾脆地一擺手，「至少在現階段不投。醫改還沒有完成，公立醫院究竟是企業還是事業單位都還模糊，向病人收錢的時候它講盈利，向政府要錢的時候它講公益。公立醫院的經費要靠各級衛生系統的撥款，而衛生部的經費來自於國家財政，我們總不能一上來就跟國家打官司吧。」

  「那針對民營醫院的呢？像幾家男科醫院都有官司。」那人又問。

  「也不投。眼下的民營醫院、私立醫院規模都太小，年利潤以咱們的標準來看只能算小本營生，一家醫院的全部資產恐怕都抵不上我一個案子的標的額。」

  安吉拉左邊的男士笑了：「那我跟蹤的這個大，五百強里它數一數二了，黃海鑽井平台漏油污染的案子我一直在關注，那些漁民和養殖戶的集體訴訟是由幾個維權律師在搞，其實咱們出手更合適，可問題是它是不是有點兒……太大了，和它打官司其實也就等於和國家打官司吧？」

  大副往前欠了欠身子把電腦扣上，慢條斯理地說：「這不是簡單的敢不敢的問題。那幾起訴訟包括整個事件從頭至尾媒體的口誅筆伐都只針對外資公司，卻不針對涉案的中資公司，他們這才是因為不敢。其實前幾年的松花江水體嚴重污染不比這次事故的危害小，但當時不僅媒體不敢像這次這樣咋呼，更沒人敢發起集體訴訟，因為那起事故的罪魁禍手不是外資公司，沒有外方可以拿來做擋箭牌、替罪羊，當然啦，也許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大副口氣一轉，「但咱們眼下之所以不去攪這潭渾水，不是因為不敢，而是因為不適合。」

  「投資回報還不夠大？」安吉拉忍不住發問。

  大副掃一眼四個年輕人，說：「雪佛龍在厄瓜多遭遇的訴訟，我對你們每個人都講過，而且不止一次。雪佛龍大不大？夠大的吧；厄瓜多窮不窮？夠窮的吧。但有一家公司卻甘願出資數百萬美元，替幾十戶大字不識的亞馬遜土著打官司，向雪佛龍索賠182億美元！——這家公司叫什麼？」

  小葛忙舉起雙手揮舞：「叫『伯』什麼『父』來著……」

  「Burford Capital（博福德資本）！」安吉拉早已搶先答道，小葛頓時泄了氣。

  大副笑了：「小葛，你就別伯呀父呀的叫了，講起英語的東西來你比Angela要慢好幾拍。」

  「英語不行但咱會拼音吶，再說如今我已經進步多了，」小葛頗不服氣，「當初我第一眼看見她原先的名片還特納悶，挺白淨的女孩怎麼叫『安哥拉』，不像非洲來的呀……」

  那兩個男生不禁放聲大笑，被他倆夾在中間的安吉拉緊抿著嘴怒目而視小葛，小葛若無其事地乾脆在地毯上側躺下來。大副無聲地扭臉看了眼落地窗那邊，那裡似乎有著某種神秘莫名的力量，兩個男生的笑聲瞬間戛然而止，小葛也立時坐正了。靜了片刻，就仿佛這個小插曲從未發生過似的，大副冒出一句豪言壯語：「咱們的目標，就是要做中國的博福德資本，在中國成就一番替天行道的壯舉！」

  「那為什麼不出手？」 小葛的口氣簡直是質問。

  「因為我和頭兒算過帳。」大副盯著小葛，「這次黃海漏油的危害主要在於近海養殖業和漁業，無非是養殖戶和漁民的收入受了些損失，頂到天人家最多也就賠你一年的資金投入再加上你一年的預期利潤，連本帶利才有多少？每戶直接經濟損失有兩、三百萬了不起了吧。錢多錢少還是次要的，關鍵是這個帳三筆兩筆就能算清楚，我們做投資講求的是什麼？想像空間嘛！帳都算清楚了、下無保底上有封頂你還能想像出什麼來？所以這案子還是留給維權律師們去折騰吧。」

  安吉拉左邊的人頗為遺憾地問：「那不用我再跟了？」

  「當然要跟！油氣巨頭的官司一定有的打，吉林、重慶、大連，它們的事故還少嗎？以後還會狀況不斷，這裡面就一定有咱們的機會。」說到這裡大副似乎忽然想起什麼，轉過臉衝著落地窗的方向說道：「頭兒，別光聽我們瞎扯啊，您過來給我們點兒教誨吧。」

  原來此刻這間套房裡還有另一個人，第六個人，這個中年男人一直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靜靜地佇立在落地窗邊，向西望著川流不息的長安街。聽到大副的話這個人扭頭向沙發這邊看了眼，又把目光移向窗外，說：「每次看著這些大排長龍的車流我就想，所有人都在紛紛攘攘為了名利奔波，結果肯定就是四個字——遍地官司，這得有多少機會等著咱們去投。」說完才移步向沙發走來，大副忙站起身，安吉拉反應最快，已經幾步跑到書桌那裡拉過來一把椅子。「頭兒」先按住大副的肩膀示意他仍舊坐在單人沙發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望著小葛說：「講講冠馳汽車吧，我看你是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