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九年(1477) 十一月十二日 晴
2024-10-10 23:57:15
作者: 櫻雪丸
今天,我還沒起床,就被徒兒周吉給吵醒了。
他很慌慌張張地衝進了我的房間,又很慌慌張張地把我推醒,並結結巴巴地說道「
師師師傅,粗粗粗大事了!」
我說你不知道老子昨晚看書看到東方既白才睡的,大清早瞎咋呼個毛,要是內火過旺又閒著沒事兒的話就趕緊擼一發之後再睡個回籠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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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內…大內政弘回自己領地去了!」
他的聲音略微顫抖,面部表情猜都能猜出來是扭曲並期待著——期待著我一骨碌地爬起來和他一起扭曲。
但我沒有這麼做,而是翻了個身繼續睡,同時吩咐周吉:「你可以出去了,把門關上,別再進來了。」
「師傅,您不高興麼?」
我說大內政弘回家而已,干我鳥事。
「大內大人一旦回領,那就意味著從應仁元年(1467)開始的那場戰亂徹底結束了,天下太平了!」
背對著他都能知道這小子現在是一臉的喜悅。
我嘆了一口氣,爬了起來。
周吉連忙拿著早就準備好的衣服給我披上,生怕我著涼。
這孩子心腸確實是好的沒話說,就是腦瓜有點愣,想問題永遠是一根筋,不會拐彎。 「周吉,你告訴我,為何這大內政弘回了他的周防國領地就天下太平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麼,自應仁元年(1467)以來,群雄並起,互相攻伐,其中,雖說雙方領頭的是細川家和山名家,可因為大內政弘家的兵最能打而且又財力最為雄厚的緣故,所以就算認為這場動亂搞到後面是他一人在唱獨角戲也不為過,現在這位主角既然決定回家不打了,那其他的那些個跑龍套的自然也就鬧不起來了,既然鬧不起來,那豈不是等於說是天下太平了?」
「你啊,太年輕,太幼稚,看問題太簡單了。」我嘆了一口氣說道。
周吉很不明白地看著我:「難道不是麼?」
「周吉,你剛才自己也說了吧,『戰亂』結束了。」
「是啊,怎麼了?」
「戰亂,說白了就是戰和亂,後者為師承認,這十年天下確實是亂得不成樣子,可是,那『戰』又在何處?」
「這…」周吉很驚訝地張了張嘴,「從上御靈合戰開始,有當年的五月會戰,相國寺會戰,以及應仁二年(1468)的稻荷山攻防戰,還有…還有…」
「還有呢?整整十年,不至於就這幾仗吧?」
周吉陷入了沉思,看那架勢似乎是想再想幾次夠規模的大戰出來堵我的嘴,可終究是沒見他說出來。
「周吉,我問你,這十年間,可曾有過一個大名因戰而死?」
「這倒是沒有,但大將哪有那麼輕易暴露在陣前讓人打呢?」
「可是你知道麼,兩軍總帥山名家和細川家的大本營都在京都,且相距都不到半里路,就這樣的兩個鄰居,整整十年居然都相安無事,真要是打得不可開交的那種戰爭,會有這等好事?」
周吉不說話了。
「而且,當初發動這場『戰』亂的雙方總大將細川勝元和山名宗全現在都已經不在人世了,繼承者是雙方的子孫,細川政元和山名政豐,這兩人早在文明六年(1474)的時候就已經握手言和了,等於說,在那一年,所謂的『戰』便已結束。」
「但是大內政弘的軍隊卻一直留在了京都,直到昨天才啟程回的國,師傅,這又是為何?」
「他有錢唄,有錢人,想留多久都無所謂。其他的諸侯,包括山名和細川兩家在內,都被這十年的動亂給拖成了窮光蛋,所以自然不肯再打。」
「就因為這?」
「那你還想因為什麼?你以為打仗最重要的因素是啥?」
「當然是兵強馬壯。」
「沒有糧草,再強的兵再壯的馬,也會被活活餓死的。」
「那師傅的意思是糧草?」
「所以說你腦子一根筋,沒有錢,上哪兒去買糧?你讓細川勝元他們自己下田插秧麼?」
周吉點了點頭,表示懂了,然後起身離開了我的房間。
其實我知道他是壓根就沒懂,不光沒懂,反而還因為固有的舊觀點被打破卻又無法建立起新觀點的緣故而變得愈發糊塗了,只不過怕我解釋得多了麻煩,所以才非常體貼的不懂裝懂了一回。
同時我也知道他的疑惑都在哪兒。
首先,他想知道,既然我把東西兩方的諸侯都說那麼慘,那為何當初他們還要發動這場動亂呢?其次,他還想問我,今後的天下大勢,將會走向何方。
要弄清第二個問題,則必須先弄清第一個,而要弄清第一個,則必須得明白這麼一件事兒:在這場為期十年的動亂中,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得益者,如果有,那麼他是誰?
確實,除了大內政弘因為家大業大之外,其他的各路諸侯基本都是被龐大的軍費給拖得困苦不堪,更有甚者早已是負債纍纍,從這層上來看,十年動亂幾乎可說是滿盤皆輸,沒有一個能落個好。
但實際上倒也未必,至少有一個人,是賺了,而且是大賺特賺。
那人便是日野富子。
當初包括本願寺蓮如和我在內的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麼身為本該調停戰爭之位的八代將軍足利義政卻一個勁兒地在那裡煽風點火,生怕亂子還不夠大,這實在是不太符合他的那種優柔寡斷且懦弱退讓的性格,現在看來,在之前所發生的那一切的一切里,將軍不過只是個被押在前面的招牌,真正才背後操控著的,是那個女人才對。
而具體用來操控諸侯的那根線,其實說起來倒也簡單,那就是錢。
在大名們打仗打到普遍都用光了自己原本的那點積蓄的時候,日野富子便非常是時候地出現在了大夥的跟前,並且相當豪爽地跟東西雙方同時表示,如果缺少軍費的話,可以來找老娘借,不管多少都沒問題。
因為之前積累的大量財富的緣故,所以這位日本第一富婆的這句話還是相當靠譜的。
當然,這錢是不能白借的,不然對日野富子而言就沒意義了,其實她之所以肯借錢給人,其目的根本就只有一個,那便是靠錢生錢。
利息是一年六成,也就是借一百兩黃金的話一年之後連本帶利要還一百六。
京都街頭的流氓放高利貸最高不過三成,這女人不去參加黑幫真是夠可惜的。
而此時的大名們早就打仗打到了一個紅了眼的田地,全然不是說停便能停的,所以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借了高利貸繼續打。
事實上除了超級有錢足以自給自足的大內政弘外,基本上所有的參戰大名都是日野家的客戶。
這並不是說大內政弘就算是逃過一劫了,對他,日野富子也有辦法榨出錢來——賣官。
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在有了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之後,總會變得開始去追求一些比較虛無渺茫的東西,比如名譽,地位或是官職。
大內政弘便是這樣的人,他在動亂期間,屢屢向幕府求官,日野富子則本著一手交錢一手給官的原則,先後開高價賣給他周防國,長門國(山口縣西),豐前國(福岡縣東部,大分縣大部),筑前國(福岡縣西北)四國守護之職以及左京大夫的官位。
無論哪一個官兒,都讓日野富子賺地盆滿缽滿。
而且,她所贏到手的,還遠不止這些。
文明五年(1473),八代將軍足利義政宣布退隱二線,將寶座傳給了足利義尚,也就是室町幕府的第九位將軍。
換言之,在將軍寶座爭奪戰上,依然是日野富子勝了一籌。
至於那位當年一度曾非常風光,還擔任過東軍名譽總大將的足利義視,這時候早就默默無聞地成路人甲了——由於日野富子那超高的枕邊風技巧,就連當年非要他繼承自己地位不可的兄長足利義政,也不再把這個弟弟當根蔥來蘸醬了。
因為日野富子的枕邊風,所以足利義政疏遠了自己的弟弟,並最終選擇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來當日後的繼承人。
說白了,這十年的仗根本就是在瞎鬧。
全日本都被搞的破破爛爛,唯一的贏家只有日野富子這一人。
不過,她也必定將會最大的輸家。
因為關於天下今後的走向動態,那我想完全可以用大禍將至這四個字來形容。
這絕非是危言聳聽。
諸侯之間的戰爭,不是小孩子的拳腳打架,完了三天就能忘,儘管大家現在都罷手言和,可那純粹就是因為國力達不夠,沒法接著打的不得已而為之。實際上,因為這十年的動亂,諸侯們的心裡,早就埋下了對彼此的不爽之情,等他們緩過一口氣,又能再折騰之後,只要有個風吹草動,哪怕是再小的事端,估計都能互相大打出手。這還只是其一。
其二,因為戰亂,所以大名窮了,因為窮,勢必要想法子弄錢,一來要過日子,二來還得還債。諸侯不是買賣人,想要賺錢的方法只有兩條,第一是壓榨老百姓,第二是發動對外戰爭,也就是去搶別的諸侯的,現在全日本都比較窮,搶人家似乎也撈不著什麼好,所以暫且只能在內部解決,而這種手段無異於飲鴆解渴,不僅會惹毛了領地內的農民,同時也會讓那些大小豪族們心生怨念,這樣一來,便非常容易產生各種內亂甚至是內戰。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其實和幕府的支配製度有關。
在這個國家,除了名義上的天皇之外,實際上的最高實權統治者,應該是幕府將軍。
當然,只不過是「應該」而已。
在幕府成立初期,將軍為了犒賞那些個多年跟隨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將日本各處的土地都如數給了他們,其一是代表著賞賜,其二,則是要他們為自己代守疆土,這便是守護大名的來歷。
這種制度並非是本朝室町幕府的新創,早在之前的鎌倉幕府便已經有過,聽起來似乎不錯,但其實卻存在著一個非常致命的漏洞。
如果中央政權,也就是幕府本身的實力足夠強大,那麼興許還能壓得住下面的諸大名,可若是反之的話,那顯然就會很糟糕,當大名們的實力在幕府之上的時候,難保這些當年足利家家臣的子孫們不生出什麼奇怪的想法。
而且,因為幕府把領地都分了出去,從而使得真正屬於他們自己足利家的地盤就變得非常小了,說難聽一點,貴為天下第一家族的將軍家,實際上能夠讓他們握在手裡的土地,不過是山城國那一小塊罷了。
換言之,所謂「幕府實力」,說白了只能指望將軍本人的能耐,如果是狠角色,比如足利義滿,那就能壓得諸侯們服服帖帖,若是二傻子型的比如足利義政,那就只能被人架空著玩弄了。
況且還有日野富子這麼一號坑人錢財不眨眼的主兒,雖說大名們在借她那六成高利貸的時候肯定還要說一句多謝將軍夫人,但心底里絕對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光從這一點上來看,就能斷定,現如今的幕府在諸侯們的心裡,那基本上已經是不名一文了,即便他明面上還是將軍家,大夥不會拿他怎樣,但也不會當他是個玩意兒,說不定明天,說不定後天,就會出現無視幕府當年所制定的各種條款的人和事——比如公開違背私鬥禁止令,互相之間大打出手什麼的。
一兩個諸侯的戰爭,那叫私鬥;三五個,叫局部戰爭;可若是天下紛亂迭起,大家一起亂鬥的話,那麼基本就是人間地獄了,真到了那個時候,足利幕府自然也就絕對無法繼續平安續存的,這也是為什麼說日野富子將是輸家的緣故——她為她兒子爭取下來的一切,終將會被毀滅,而其根源,正是出在這場由她一手策劃並操控的動亂上。
總之,那場所謂的應仁文明之亂看似是結束了,但絕不意味著天下就此太平,恰恰相反,這正是一場更大更亂的災難的開端。
雖然已經一把年紀的我或許已經沒有機會看到只有在書上才出現過的亂世,但我堅信,這一切已然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