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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七日 陰

2024-10-10 23:57:00 作者: 櫻雪丸

  今天一早,家裡就來了倆陌生的和尚,滿腳都是泥巴,可憐了我那剛擦完的地板。

  問了才知道,原來是本願寺蓮如派來送請帖的。

  帖上說,七月二十七日下午,蓮如在吉崎的新道場將隆重開張,屆時歡迎日本宗教界名人兼多年好友一休禪師出席。

  落款是七月二十二日。

  從越前走到京都最快也要四天,也就是說蓮如那廝純粹就是跑我這裡來曬一下自己的新成就,壓根就沒想過真的叫我出席。

  我有一種想把請帖砸那倆人臉上的衝動,但終究還是忍住了,淡淡地說了一句,現在去也來不及了。

  

  兩人點了點頭,並且擺出一副無限遺憾的表情。

  於是我也擺出了一副很悲哀的臉色,表示雖然說這回是去不成了,但作為朋友,禮還是要送的。

  說著,我一邊把那兩人送出門,一邊順手在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塞在了其中一個的手裡:「這是京城的草木,讓蓮如栽在道場的院子裡吧。」

  其實本來想說的是:「告訴蓮如,好好開道場,有空來京都找我。」

  但不知怎麼臨了臨了就成了那樣。

  事實上我也知道,蓮如的本意是想和我分享喜悅,卻故意要顯得像是在炫耀一般。

  說起來,我們兩個也認識三十多年了,在這三十年裡,幾乎都是用這種近乎胡鬧的方式來體現雙方之間那深厚的友誼。

  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損友吧。

  我和蓮如第一次見面,是在嘉吉元年(1441)的冬天。

  這一年六代將軍足利義教被刺身亡,天下大亂,秋天的時候又恰逢歉收,所以到了冬天,便是餓殍遍野,滿眼望去都是饑民。

  因為這景象實在是太慘,慘到讓人看不下去,所以我從寺里拿出了些許存糧,在京都街頭架鍋煮粥,分發給窮人。

  讓人感到悲哀的是,偌大的一個京都,有幾百座寺廟,結果出來救濟窮人的,放眼望去除了我們酬恩庵之外,就只剩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和尚了。

  就連特地跑來幫忙燒火的徒兒見狀都不由地感嘆了一聲,說你妹的這社會怎麼就變成如今這般混亂了。

  「那是因為大家都只考慮自己,所以才會紛爭不斷,殺戮不停。」

  接茬兒的,正是那個年輕的和尚。

  這小子耳朵真不錯。

  因為年紀輕輕就能有如此見地也實屬難得,所以我產生了一種想跟他多聊聊的欲望,於是便跑了過去,先做了一下自我介紹:「貧僧一休,請問閣下名號?」

  他很客氣地說,我是一向宗的掌門,本願寺蓮如。

  這就算是認識了。

  一向宗是由鎌倉時代淨土宗的親鸞和尚所開創的一個門派,因為親鸞本是淨土宗出身,所以又名淨土真宗。

  因為這個親鸞和尚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人,所以他搞出來的那個一向宗,也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玩意兒。

  首先,那兒的信徒,大多都是尋常老百姓,話說佛教雖然在很久很久之前的飛鳥時代(公元592——710)便已經從中國經由朝鮮半島傳入日本,但是長期以來,這門宗教都一直是上流社會的專屬。從來都是被當做王公貴族用來守護國家鎮護民族的高級學問,和底下的平民大眾基本上就沒有半點關係,你老百姓可以去廟裡拜佛,可以去給和尚捐香火錢,這些都沒問題,但你若是打算去寺里聽高僧說佛法,那是不可能的,人家連門都不會讓你進。

  如果有人打算買一本佛經回去自學,雖然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佛經都是用極其難懂的漢字寫成,你普通的小民根本就看不明白,適合一般老百姓看的全部由假名寫成的佛經一直到這兩年才出現。

  順便一說,這假名佛經的首創者,是老爺我。

  總之,在我們這個時代,佛家的學說是和老百姓基本扯不上邊兒的東西。而時間一久,便自然就出現了這麼一批人提出了自己的反對意見,他們認為,佛教本身就是為芸芸眾生服務的,絕非因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個特權而存在,所以,既然身為侍奉佛祖的僧人,那麼其本身就有義務將佛教傳達給大眾。

  親鸞就是這類人中的典型代表。

  這傢伙基本上從來不進深宅豪門,而是多混跡於市井街頭或是鄉間小村宣傳他的那一套理論,同時,他的布教內容也和其他的和尚有很大的區別,這便是一向宗和其他門派第二個不同的地方了。

  通常我們都有這麼一個常識,那就是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甭管是什麼教什麼派什麼神什麼佛,他都這麼說。

  可親鸞卻不這麼認為,他告訴那些個老百姓,這天堂,是很大的,人人都能進,好人自不必說,即便你是十惡不赦的惡徒,也不是不能去。

  當然,也不能白去,你得從此往後一心向善,並且要做到心中有佛,在親鸞的概念里,無論你之前是多壞的壞人,只要肯念一聲阿彌陀佛,照樣能升天堂登極樂。

  這套說法在日本的底層反響巨大,再加之從來都沒人能像親鸞那樣對勞苦大眾現身說法,換言之,對於那些老百姓而言,親鸞說的,等於是他們能夠接觸到的唯一的佛經教義。無論是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大夥也算是別無選擇,只能信他的。

  弘長二年(1263),90歲高齡的親鸞在京都善法院去世,此時他門下弟子已經達到了上萬。10年後,親鸞的女兒覺信尼在親鸞弟子的資助下,在為自己的父親造起了一座寺廟,作為淨土宗的根據地。

  這廟後來被叫做本願寺,所謂本願,就是本來願望,固有的夙願,在佛教中可以指你修行的根本目的。據說當年佛祖有本願48個,其中包括了什麼人人有飯吃家家有田種大夥一起上天堂之類的事兒,這本願寺,正是由佛祖的那48個願望而得名。

  不過雖然名號叫得特響亮,但一向宗自打親鸞翹辮子之後就一直沒能有什麼太大的發展,從來都只是勉強維持溫飽的那種門派,主要原因是因為歷代的掌門都不再願意像親鸞那樣出門上街宣揚佛法,而是選擇了在自家寺廟裡等著老百姓前來聽法。可這老百姓你也知道,大家不是忙種地就是忙擺攤,一年到頭能有幾個閒下來上你那廟裡聽你說佛祖的故事的?

  所以在將近一百多年的時間裡,一向宗都只是一個小的幾乎不起眼的門派,直到本願寺蓮如出現為止。

  他當上本願寺當家人之後,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兒便是恢復了老祖宗親鸞時代所定下的規矩——四處奔走為百姓宣講佛法。

  「老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蓮如不僅一次地對自己的門徒這麼說道。

  與此同時,他還有另一樣殺手鐧,那就是「平等」。

  以一顆平等的心來對待世間萬物的一切,無論是自己的弟子還是追隨的信徒,都是如此。

  平素在佛堂講經的時候,一般的寺廟通常都是講師和尚坐在一個講壇上,然後底下聚集著芸芸眾生聽法。這在哪個國家的廟裡都是如此,就算是像我這種出了名的善人,也是非常坦然若之地位於眾僧之首款款而談。

  可蓮如卻不是這樣,在他的講法堂里,沒有那高人一等的講壇,甚至這位主講師都不會坐在上首,而是在聽眾中間隨便找個空處然後席地而坐,看著每一個人的臉開始自己的演講。即便是面對剛剛從地里回來腳上的泥巴都沒擦乾淨的農民信徒也是這樣。

  而在宣講的過程中,蓮如也一改以往那些佛學大師們枯燥乾澀的專業用詞,往往會採用簡單易懂即便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也能聽明白的大白話,有時候為了配合自己的講義,甚至還會站起來邊說邊表演,所以只要碰到他下鄉傳佛,基本上都是場場爆滿,座無虛席。

  不僅如此,在很多時候,蓮如會直接闖進一戶農民的家裡,而且這傢伙相當會挑時間,專門候著人家吃飯的點兒然後敲門進去。

  要知道農民的日子是過得很苦的,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幾回白米飯,通常三餐都是靠稗子粥兌點栗子等粗糧打發了事。

  本願寺蓮如進門之後,則是先往地上那麼一坐,然後很坦然地說一句:「你們正在吃飯哪?那正好,也賞一碗給我吧。」

  農民連忙表示萬萬不可,因為在他們眼裡,蓮如是得道高僧,是大人物,怎麼可以來吃自己家裡面的寒酸玩意兒呢。

  但蓮如卻絲毫不肯放棄,還要加上一句:「其實你有所不知,我就是喜歡吃這個,真的。」

  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一碗開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我敢說,光是這一個舉動,就至少為他帶來三萬以上的信徒。

  不過我並不以為然,因為我明白,這小子是在裝樣,這世界上哪有人會真喜歡吃稗子的?別說他本願寺蓮如,就算是窮苦了一輩子的農民,也絕對沒有一個愛這口的。

  但農民們還是選擇了相信他,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因為他們覺得,不管喜歡不喜歡,能夠坐下來和自己一起吃上一口稗子飯,這便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和認可。

  除此之外,在對於女性信徒方面,蓮如同樣也做到了充分的平等對待。

  這倒是和他的童年經歷有關。

  蓮如的父親是本願寺第七代傳人存如,雖說出身不錯,但因為其母身份卑微,屬於存如臨時招來的鐘點工那一類人,結果只因為家務做得好人也長得好,所以看著看著就看上眼了,雖然有過夫妻之實也留了個種,但蓮如他媽終究沒能獲得半點名分,不僅如此,還在本願寺家受盡欺壓,不得不在他六歲那年離家出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件事對蓮如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在他後來撰寫的各種文章中,但凡提到庶民女子的時候,一般都會用上特別優美的辭藻來形容他們,在村落里宣揚佛法的時候,對於那些個百姓女子,也會表現出在那個年代異於常人程度的尊敬。

  所以一向宗的本願寺派一下子就有了一大幫女性簇擁者,再經過蓮如這麼四處奔走地拉生意,理所當然地就一躍成為了一個超級大門派。

  而之前一直在京都混的蓮如,因為受了他舅舅如覺和尚的請,去了越前吉崎對付朝倉孝景。既然是戰爭,姑且不論是何種形式上的,首先得弄一塊根據地,這是常識。

  這個吉崎道場,正是他們舅甥的根據地。

  說老實話,我挺擔心的。

  一向宗的信徒大多數都是普通的老百姓,除了農民之外,還有相當一部分小市民,甚至是市井無賴。

  無論是哪種人,他們都有著相同的幾個特質:比如受盡權貴的欺壓,沒怎麼受過教育,窮得就剩一條命等等。

  而這些特質又衍生出了一個共性,那就是容易被煽動。

  像上次蓮如過關卡被扣掉魚乾的時候便是如此,根本都不知道是誰吼了一嗓子,說是要給師傅報仇,結果成千上百的人抄著傢伙就去砸場子了。

  他們真的跟日野富子有深仇大恨麼?我想絕大多數人在來到關卡門口之前都未必知道自己手裡的釘耙棍棒是要敲向何處的吧?

  直白地講,這一向宗,幾乎就是如水火一般的一幫子人,而站在水火之上的,正是他們的老大,本願寺蓮如。

  看起來是一派之主,而且還是數萬人數十萬人的門派之主,但實際上蓮如的處境相當危險。

  處理得當,安然無事;可要稍有不慎,弄得水火失控,那到時候估計就只有是引火燒身甚至是引火自焚的下場了。

  還是以過關卡被扣魚乾的事兒為例,蓮如本來壓根就不想讓徒弟們去鬧,可結果是想攔都攔不住,最後是付了相當大的代價才算擺平此事,而且一向宗在各大門派之間的名聲一下子就壞了,一時間全京都的寺廟都在傳他們的惡言惡語。

  但願這次在越前不會出現那樣的情況。

  但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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