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八日 小雨
2024-10-10 23:56:48
作者: 櫻雪丸
前天,太郎來找了我一次。
於是我才知道,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這個村子裡的人會對我如此熱情,熱情到離譜。
太郎是來問我借錢的,其實他很清楚我是個窮和尚,身上沒幾個子兒,但他還是來了,因為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話說自從細川山名兩家開戰以來,大名對農民的壓榨要比以前厲害了數倍,本來就已經是處於溫飽線以下的莊稼漢,現在更是連活路都沒了。
我所住的這個村也是如此,因為靠近京都,故而成了細川和山名兩家共同的壓榨對象,往往是剛剛給了前者的年貢,後者的稅務官便登門拜訪了,幾次這麼一折騰,別說當年的莊稼全都繳了上去,就連家裡的存糧也都不得不拱手拿出了。
眼看著就要餓死,村民們便打算拼命,很多漢子都在私下裡準備鬧事,搞武裝暴動。
太郎跪在我的跟前,眼淚汪汪地說道:「大師,雖然大家不怕死,可我們說到底也就只有鋤頭鐮刀,怎麼可能打得過拿著長槍弓箭的武士?這豈不是白白送死麼?」
對此我表示贊同,接著又問太郎說,你想怎麼辦。
「只要有錢能讓大家過活就好辦了。」
「要多少錢?」
「五千貫。」
我沉默了。
五千貫是一筆大數目,這錢如果全部用來買糧食的話,可以讓整個村莊的百姓支撐一年。
自然,我是肯定拿不出這麼多的。
「大師,您有多少?」他似乎是抱定了能借多少就借多少的心態。
只是我身邊的錢總共加起來也就七八貫,即便是全拿出來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太郎,你不要急。」我說道,「你先回去吧,錢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
「那…那就全靠您了。」太郎跪在地上給我行了個大禮,「謝謝您了…」
雖然,他的眼神是那麼的遲疑。
送走太郎之後,我關起了大門,一個人靜靜地在屋子裡坐了下來。
其實真想要錢的話辦法倒也不是沒有,只是風險有些大而已。
並不是怕我自己會有個閃失,就是擔心被識破了弄不到錢。
辦法倒是簡單得很,就一個字:騙,騙這個國家最有錢的人——將軍足利義政。
話說,我騙將軍的歷史那真是由來已久了,義政的爺爺,那位名滿天下,曾經還被天皇當親爹拜過的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也被我坑過。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我好像是9歲吧,在京都安國寺出家當小和尚,名字還不叫一休,叫周建。
且說安國寺的住持長老外像大師,是一個外表看起來很猥瑣但實際上心腸特別好的老頭兒。他跟足利義滿關係還算挺好不錯,兩家經常走動往來。有一回,將軍義滿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個據說是很名貴的茶碗,外像大師看了愛不釋手,於是將軍便特例應允他帶回寺廟觀賞,過一段日子再還便是。
老頭子當然是歡天喜地地當寶貝一樣給捧了回來,並且藏在了自己的屋中,還特地不讓我們那幾個小和尚看到,生怕出什麼意外。
可這世道偏偏就是怕什麼來什麼。有一回,山下有人家做法事,特地把外像大師和幾個師兄也給叫了過去,由於我們這幾個小的除了吃飯搗亂再沒別的能耐,自然也就只能留守山頭了。
不過這也未必是壞事兒,畢竟師傅和師兄們不在,這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那天大家玩得很瘋,有幾個人還鬧起了官兵捉強盜,扮演強盜的躲進了師傅的房間,因為想藏得更完美些,於是便打開了柜子,結果人沒進去,東西倒是出來了。
他們發現了那個茶碗。
雖說還是孩子,可我們各個都不是一般的孩子。別看大家平日裡吃粗茶淡飯,擦地抹桌子還要敲鐘,可你得明白,這安國寺的級別很高,屬於當時全日本地位最高的「五山十剎」中的「十剎」之一,能在這裡出家剃光頭的,家裡不是達官顯貴,便是王公諸侯。
所以我們都是識貨的,一看到這個茶碗,就明白它是個寶貝。
於是大家都放下了手頭的娛樂,一傳五五傳十地圍攏了過來一起輪流觀摩。
結果也不知道是哪個小子手一軟,東西不小心地給摔在了地上,碎了。
當天晚上,從山下回來的外像老頭意外的沒有發火,而是傻傻地在那裡坐了老半天。
我問師傅說,您難道一點也不生氣?
師傅長嘆一聲,把這個茶碗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我,然後又一聲嘆息:「人都要死了,哪還有那閒工夫生氣啊。」
我眨了眨眼睛:「可是這足利義滿已經不是將軍了啊。」
話說早在我來安國寺之前,義滿就已經把將軍的位子讓給了自己的兒子,也就是第四代將軍足利義持,自己選擇了皈依佛門,並且還自取法號叫天山道義。
可那又如何?師傅感到非常奇怪:「就算不是將軍,也是可以辦我的。」
聽了這話,我只是笑笑:「師傅,沒事的,放心吧。你下個月去還茶碗的時候,帶著我一起去就是了。」
師傅點了點頭,沒有反對,雖然他的眼神充滿著質疑,就如太郎臨走時候的那雙眼睛一般。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到了約定歸還的日子,那天我和外像大師穿著最好的衣服,踏進了將軍的修行場所——金閣寺。
和我們同去的,還有那幾片被摔碎的茶碗瓷片兒。
寒暄了幾句之後,師傅非常底氣不足地開了口:「將軍大人…我…我是來還茶碗的。」
足利義滿則是一副完全沒有察覺的反應:「那東西還不錯吧?」
「做…做工很好。」師傅的聲音略微顫抖了起來,接著他下意識地把那盒子碎片往我身邊一推,意思是讓我拿著去交還給將軍。
足利義滿看著我,這種眼神是我從未遇見過的,無論是師傅,師兄,還是那些來安國寺敬香求佛的香客們那裡,都不曾有過如此的目光,那裡面摻雜著戒備,敵意,放佛是在叢林中碰上了老虎一般,或者說,是老虎碰上了人。
只不過那時候我還小,遠不曾想那麼深,只是非常落落大方地捧著那個木盒子走了上去,行了禮,開了口:「將軍大人,這是茶碗。」
還不等義滿伸手來接,我又說道:「將軍大人,有生命的東西終究會怎樣?」
「你…這是在問禪?」足利義滿微微一笑。
所謂問禪,就是兩個佛門之人就天地萬物互相提問回答,是禪宗修行的內容之一。
「是的,小和尚在問禪。」
「有生命的東西,終將死亡。」畢竟已經當了和尚,所以足利義滿正襟危坐地回答道。
「那麼有形狀的東西呢?」
「有形狀的東西,終將碎滅。」
我親手打開了那個盒子:「將軍大人,這便是有形狀的茶碗。」
足利義滿盯著那堆碎片看了一會兒,看後又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師傅就在我身後,我甚至能聽到他已然顫抖的氣息,但我卻並不怕,因為我沒有任何害怕的理由。
難道他是將軍,我就該害怕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將軍的視線終於轉向了別處,並且大笑了起來:「很好,我原諒你了。」
雖然臉上笑著,但眼中卻是充滿了不甘,以及嫉恨。
那時候我還小,雖然可以理解他的不甘,卻實在想不明白,將軍為何要嫉恨。
不過是一個茶碗,縱然再名貴,也比不過人命吧?足利義滿是個相當明事理的明白人,我想他應該比我更懂這個道理,長大了之後我甚至還覺得,當初即便我們不玩這種小把戲,而是老老實實地把碎片給他看,說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後,將軍也不會真拿我們怎麼樣。
那麼,那種嫉恨的眼神又是為何。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直到我在某天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之後,才同時得以迎刃而解。
想來也真夠無聊的。
無聊的話暫且到此吧,還是讓我琢磨一下怎麼去騙足利義政,畢竟,我喜歡這個村子,喜歡這裡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