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戰 爭
2024-10-10 23:00:51
作者: (美)羅恩·徹諾
儘管摩根財團受到大量國內問題的干擾,但它在國外取得的最輝煌的勝利即將來臨,相比之下,皮爾龐特·摩根當年的業務就很狹隘了。1914年初夏,工業出現衰退,華爾街隨之出現熊市。
商人們抱怨伍德羅·威爾遜對「利益集團」的大肆討伐挫傷了企業家的情緒。美國投資者們陷入了沮喪和憂鬱之中。當他們得知1914年7月28日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後,感到非常恐慌。一向對自己的預見力引以為豪的華爾街,這次又被一個歷史事件弄得措手不及。
摩根財團一直關心著歐洲局勢。儘管後來被指控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爭財」,但摩根財團幾乎參與了所有試圖阻止1912年巴爾幹半島各國與土耳其之間的爭鬥而進行的秘密外交活動。這項活動的計劃是讓摩根財團向雙方提供貸款,貸款的條件是雙方要接受美國的調解,而擔當調解人的是塔夫脫總統。這項計劃顯然是由巴黎摩根-哈耶斯公司的高級合伙人赫爾曼·哈耶斯同美國駐法國大使邁倫·赫里克共同策劃的。但傑克·摩根最後否決了這個想法,因為他擔心貸款會用來進一步推動戰爭,而摩根財團希望戰爭寧息。(1)傑克還拒絕在沒有歐洲大國全力合作的情況下繼續參與此事。
1914年7月下旬,華爾街被一股歇斯底里的情緒籠罩著,人們因誤導而擔心大西洋兩岸的貿易將要垮台,衰退將會加劇。美國人認為,沒有歐洲資本他們將無法生存。因此他們害怕紐約的黃金會被抽走,並存放到倫敦。7月29日,在沙皇調動了100多萬俄國軍隊後,所有的歐洲市場都關閉了。海外投資商們急忙通過紐約變現證券,自1907年經濟恐慌以來,紐約證券交易市場從未在一天之內發生如此劇烈的暴跌。
到1914年7月31日清晨,一夜之間聚積起來的拋售指令達到了驚人的數字,形勢岌岌可危。儘管皮爾龐特·摩根這時已經死了,但他的得意門徒哈里·戴維森已經在1907年的經濟恐慌中學到了不少本領。在緊急情況下,銀行家們仍然本能地求助於華爾街23號。摩根財團並非是區區一人,而是一個有連續性的機構。因為新的摩根總部正在修建,戴維森就把華爾街的銀行家們召集到百老匯街15號那座老米爾斯大廈,此處曾是摩根的臨時總部。那天在交易開始之前,證券交易所主席匆忙趕來磋商。
雖然傑克也在場,但戴維森主持了會議。在場的還有一位新的摩根銀行家德懷特·莫羅,他是一位傑出的稅務和公用事業律師。莫羅回憶那次瘋狂的討論時說:「交易所的管理人員想知道是否要開門營業,而沒有人能給予答覆。僵持的局面持續到10點05分。這時,主席……打電話給交易所,告訴他們宣布交易所關閉。」這真是一個危急關頭。負責敲鐘開盤的人當時已經就位,而得到這個通知後交易員們如釋重負。莫羅補充道:「那時我初入銀行業的公司,非常驚奇的是誰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幹什麼。」(2)難以理解的是,在摩根關於這次會議的記錄中忽略了一件事,那天9點30分,傑克曾給財政部長威廉·麥卡杜掛了一個電話,麥卡杜向他建議:「如果你真的想要聽我的判斷,那就是關閉交易所。」(3)
直到12月份,紐約證券交易所才恢復限制性交易,而常規交易到第二年的春天才重新開始。一種奇怪的地下機構冒了出來——即所謂的不法經紀人的流動市場。這些經紀人在場外馬路邊上的證券市場游來轉去,進行股票交易。按照華爾街的傳說,這種機構是由「四個孩子和一條狗」發起的。但很快,上百家經紀公司蜂擁而至,在新街上做起路邊交易來——終於達到了證券交易所不得不予以取締的程度。如亞歷山大·達納·諾伊斯指出的,這群烏合之眾湊起的草台班子很可能是「當時世界上唯一真正的股票市場」。(4)
起初,戰爭使摩根財團陷入了迷茫。同其他銀行一樣,摩根也通過經紀人短期貸款——憑保證金額度購買股票用的貸款——賺了大錢。而戰爭的爆發使摩根士氣低落。沮喪的情緒掩蓋了國際金融中發生的一次重大轉變:美國即將從英格蘭手裡奪取金融霸主地位,並成為頭號債權大國。儘管最初沒有人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但英國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戰後的國際貨幣市場將從英鎊本位變成美元本位。
戰爭的消息傳來,傑克·摩根作了一番極為誇張的不祥預見,他預見到「在這個國家中從未發生過的駭人聽聞的證券價值暴跌」。(5)後來,他被孤立主義者咒罵為「死亡販子」,但他的第一個反應實際上是極其仁慈的。7月13日,他甚至難得地向公眾發表了一項和平呼籲:「如果這一微妙的局勢在幾個星期後仍然懸而未決,我相信那些將要為戰爭付出生命和財產代價的人們必將掀起一場抗議浪潮。」(6)他絕沒有因可以發戰爭財而感到得意,他嘲笑那種紐約很可能取代倫敦而成為世界金融中心的看法。
對這地震般大變遷最敏感的合伙人是哈里·戴維森。戰爭造就了他的一段輝煌時期,他幾乎立即就嗅出這是一個可以使摩根大發其財的好機會。他馬上給正在蒙大拿州一個農場釣鱒魚和騎馬的拉蒙特發去幾封電報,那些電報充滿了興奮之情。
整個歐洲的信貸已經絕對停止。實物支付已經停頓,延期償付已在法國,實際上已在所有國家生效,但在英國還未正式生效……
假如你在這兒可能也無能為力,但唯一的關鍵在於,其中充滿了特別的利益,當然,還有各種極大的可能性……也許我該這樣形容現在的形勢:好像發生了一次地震,人們還有點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會恢復正常。(7)
戰爭的一個直接受害者就是摩根擺脫不掉的「繼子」——紐約市,該市有約8000萬美元的歐洲債務就要到期。隨著美元的猛跌,還本付息的負擔加重,再加上美國面臨著可能出現的泛大西洋貿易的停頓,支持暫停償付債務的情緒十分強烈。為什麼不利用歐洲的混亂省點錢呢?摩根財團同庫恩-洛布公司組成了一個辛迪加以償清債券,組織了一次臨時的拯救活動。他們將黃金運到英格蘭銀行,然後記入摩根建富公司貸方,為紐約市償清到期的債務。這項業務是金融成熟的標誌,它向世界發出了一個信號:紐約作為一個金融中心,可以像倫敦一樣提供安全保障。
對許多美國人來說,這場戰爭與自己毫不相干;而對於孤立主義者,這場戰爭提供了另外一個例證,說明美國為什麼必須避免同其他國家發生糾葛。儘管威爾遜同情協約國,但他還是發表了一個中立聲明,請求美國人「在思想上和行動上」不偏不倚。對摩根合伙人來講,這是根本做不到的。正如湯姆·拉蒙特所說的:「從戰爭一開始,我們就想要協約國打贏。從遺傳上,從本能上,從觀點上,我們都是協約國的支持者。」(8)作為一個在倫敦和巴黎都有分支機構的世界性銀行,摩根合伙人深深地捲入了歐洲人的生活,他們篤信盎格魯-撒克遜的文明,因此不可能袖手旁觀。然而,不違抗政府的法令也是外交時代的一項基本準則,銀行貫徹執行了華盛頓的政策。
法國人把J.P.摩根公司選定為他們的財務代理人。8月初,他們同摩根公司探討了貸款1億美元的可能性。威爾遜政府非但拒絕了貸款請求,國務卿威廉·詹寧斯·布萊恩——摩根歷史上討厭的傢伙——還譴責給交戰雙方貸款是「最惡劣的非法交易」。(9)幾天以後,他告訴報界,美國銀行家給交戰國家貸款「與中立的真正精神背道而馳」。(10)
然而,不到6個星期,布萊恩關於非法融資的政策便發生了逆轉,因為威爾遜倒向了協約國一邊——雖然微妙,但卻明白無誤。國務院顧問、那年秋天代理國務卿之職的羅伯特·蘭辛想出了一個法律上的花招,以使美國迴避中立立場。他建議威爾遜務實地把禁止通過國外戰爭債券提供「貸款」,同允許提供「信貸」供協約國用於購買物資區別開來。戰爭剛剛進行了兩個月,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突然的轉變呢?美國對歐洲的出口使國內擺脫了衰退,甚至連目光狹隘的農民也擔心協約國會因為缺少信貸而減少購買他們的糧食、肉類和棉花。正如戴維森對財政部長麥卡杜所說的:「要想保持繁榮,我們就必須提供資助。」(11)摩根財團用假象維持著中立的外表,而實際卻拒絕接受中立的精神。
由於協約國大部分工業產量不足,美國成了這場戰爭的理想的兵工廠。協約國為得到美國的物資相互競爭,哄抬物價;甚至英國政府內各部門之間也展開了激烈的競爭。為了緩解價格壓力,當時的財政大臣勞埃德·喬治問特迪·格倫費爾,摩根公司在紐約能否在擴大步槍生產方面出點力。傑克·摩根諮詢了雷明頓和溫徹斯特軍火公司。但是要阻止發戰爭財,只擴大生產是不夠的。1914年10月,英國財政部派喬治·佩什爵士和巴茲爾·布萊克特去美國研究處理這個問題。白廳官僚機構中最有影響的英國財政部需要在華爾街有一個前哨陣地,結果找到了他們的紐約代理人——摩根財團。11月下旬,當財政部的人返回倫敦時,隨行的還有另一個乘客——哈里·戴維森。因為威拉德·斯特雷特閒不住,戴維森也把他和多蘿西帶上了。當時,斯特雷特的新雜誌《新共和國》正在著手刊登一封來自雷·斯坦納德·貝克的信,信中警告美國商界不要利用這場戰爭「發展自己的商貿」。(12)
戴維森已經提出了一個富有靈感的想法,但斯特雷特認為這個想法是從他那裡偷去的。戴維森琢磨摩根財團能否將協約國的採購集中由一家機構代理,從而擺脫掠奪性的中間商,這家獨家代理機構可以憑實力進行談判。他知道譁眾取寵從來就不是摩根喜愛的風格,因此他建議傑克·摩根同財政部的人同船去倫敦。傑克回答道,人永遠不能竊取榮譽,「你自己跳上船去吧,因為這是你的主意」。(13)傑克的朋友、英國駐華盛頓大使塞西爾·阿瑟·斯普林-賴斯爵士也有類似的想法,並為此進行遊說。他告訴外交部在倫敦和紐約需要一個有身價的合夥公司,英美聯袂的摩根財團便是合乎邏輯的選擇。
戴維森剛在克拉里奇飯店安頓下來,特迪·格倫費爾便帶他參觀了英格蘭銀行,並拜訪了白廳官員。英國官員很喜歡戴維森的計劃,這不僅僅因為該計劃可以使價格降低,在政治上,他們還將把摩根財團變成一根避雷針,化解因戰時合同而產生的不可避免的所謂徇私行為的指控。公司的不利條件也是很明顯的。一些官員擔心同華爾街的聯繫將使英國的那些激進分子有機可乘。還有一些官員擔心這家銀行在美國社會的某些行業中人緣不好。摩根財團也知道自己在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區不受歡迎。1914年4月,摩根財團曾考慮在芝加哥開設一家分行,以緩解中西部的人們對摩根的牴觸情緒。
1914年12月16日,戴維森同英國首相赫伯特·阿斯奎斯以及財政大臣大衛·勞埃德·喬治共進午餐。他帶了一份有關建議摩根公司為協約國採購代理的合同。首相逐字逐句地審閱了合同,並說他「同意每一個字」。(14)1915年1月15日,摩根公司同英國陸軍委員會和海軍部簽訂了《商務協議》。第一批採購的是當時急需的馬匹,金額1200萬美元。這年春天,通過在巴黎的摩根高級合伙人赫爾曼·哈耶斯,摩根同法國人完成了另一批類似的採購。
沒有人預見到將要進行的採購業務量有多大。陸軍大臣基欽納勳爵告訴戴維森,採購金額也許能達到1000萬英鎊——他強調他所估計的是最高限度。而實際上,採購金額達到了30億美元的天文數字——幾乎是戰爭期間美國向協約國所出售的物資的一半。摩根財團撈到1%的佣金,獲得了驚人的3000萬美元的進帳。這可能是其歷史上最為重要的交易。不僅在於獲利豐厚,而且還在於所建立起來的政治聯繫。傑克·摩根對銀行捲入這類國外業務存有顧忌,擔心如果繼續發戰爭財,英國對美國會產生政治上的強烈不滿。1915年1月下旬,傑克在白宮得到了伍德羅·威爾遜的保證,威爾遜說他不會幹預任何「促進貿易」的行動。(15)
華爾街上的老牌私人銀行和倫敦金融城都具有變色龍的性質,他們能抓住機遇,隨機應變。湯姆·拉蒙特雇用了鑽石火柴公司總裁老愛德華·斯退丁紐斯,讓他主持後來形成的出口部的工作。此人曾是芝加哥小麥交易所的投機商,長著一頭梳理整齊的銀髮,留著鬍鬚,配戴一副無框眼鏡。他修飾整潔的外表反映出他對細節格外注意,甚至已到了如痴如狂的境地。後來,陸軍大臣牛頓·貝克曾提到他的「令人生畏的責任感」。(16)每天從早晨9點直到午夜,斯退丁紐斯都把他的175個摩根職員折磨得苦不堪言,他們是所謂眾所周知的斯退丁紐斯的奴隸。他並不是簡單地雇用人員,他實際是讓他們服役,壓榨他們,把他們驅使得精疲力竭。一個「苦力」後來說:「如果有哪個小子能在晚上9點鐘以前離開,其他人通常就會祝賀他,因為他有了半天的假日。」(17)
採購工作反映了現代戰爭的規模和複雜性。第一次世界大戰看上去既原始又現代化,高度機械化的地面部隊的出擊與空中襲擊、加農炮火和芥子氣不協調地結合在一起。致命的炮彈無休止地狂轟濫炸,僅在馬恩河戰鬥中,一天就發射了20萬發炮彈。所以,後勤需求各種各樣,它們在戰爭中起著決定性的重要作用。
斯退丁紐斯成了世界上唯一的最重要的顧客,他每天要聚攏1000萬美元的貨物。他要購買、裝運並為這一空前規模的供應品投保。他要鼓勵廠商採取措施進行大規模生產。有關他的採購業務的消息傳開後,華爾街23號便擠滿了形形色色的銀行家和製造商。銀行不得不在每一個門前布置警衛,而且還要派警衛到合伙人家裡。斯退丁紐斯每個月所負責採購的貨物相當於30年前全世界的國民生產總值。他為醃牛肉、帶刺鐵絲、火車頭和假肢而極力討價還價。
德國總參謀部怎麼也想像不到美國會如此之快地轉入軍工生產。隨著當時工廠的生產能力日益緊張,斯退丁紐斯鼓勵建造新廠。摩根財團和英國向溫徹斯特轉輪槍兵工廠提供貸款,以增加其新的槍枝生產能力,而且還為其他許多公司提供資金,幫助他們完成合同。到戰爭結束時,美國已擁有了比英法兩國之和還要強大的軍火生產能力。憑著斯退丁紐斯的成就,他可以佩戴軍事工業公司之父這個不太可愛的胸簽了。甚至有人曾聽到埃里希·萬·魯登道夫說過,斯退丁紐斯抵得上協約國的一個軍團。(18)斯退丁紐斯成了美國工業的沙皇。曾經率領一個俄國工業代表團訪問過美國的鮑里斯·巴赫梅捷夫回憶說,在一次會議上,斯退丁紐斯把一些美國大公司的老闆召集來,「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就連我也感到羞恥」。(19)
因為斯退丁紐斯是協約國供應計劃的關鍵,所以他的安全便成了頭等大事,特別是在德國參謀總長埃里希·馮·法金漢決定切斷協約國的供應線,以取得戰爭勝利之後,這個問題顯得更加重要。英國情報人員通知斯退丁紐斯,他的生命受到威脅,還告訴他紐約的「某位可愛的夫人」曾看到一個德國情報人員帶著寫給他的信件。作為安全預防措施,斯退丁紐斯的家人在未得到事先通知的情況下,被迫遷離了他們在斯塔滕島上占地13英畝的別墅,並被安置在長島。斯退丁紐斯本人則在停靠在紐約港的「瑪格麗特號」巡洋艦上度過了戰爭時期。他的房間裡裝飾著花瓶、亞麻布飾品、瓷器和鍍銀器具,所有這些都是由那個著名的「裝飾家」哈里·戴維森挑選的。
摩根銀行還為英國人從事情報工作。當摩根合伙人得知德國投資者計劃收購伯利恆鋼鐵公司時,就和該公司的官員進行接觸,使他們將其股份轉入股權信託,從而使這家國防工業承包商不至於遭到不受歡迎的接管。作為對摩根公司絕對信任的一種表示,英國對進出英國的摩根公司郵件免予檢驗,還允許它保留由斯退丁紐斯和他的英國聯繫人、摩根建富公司的查爾斯·惠格姆確定的內部專用密碼。因此,在戰爭期間的電報中,傑克使用他的密碼名「沙爾利斯」和「拉蒙特·查拉多」。摩根銀行堅持傳統作法,不讓局外人接觸它的密碼本。
然而,出口部並非絕對成功。法國人從沒有像英國人那樣利用這個部門。同陸軍部相比,英國海軍部對出口部態度一直冷淡——這種緊張局面並未因傑克和英國海軍大臣溫斯頓·邱吉爾爵士的見面而緩解。有人一直懷疑摩根銀行對朋友有徇私行為。雖然近1000個公司得到過合同,但許多大的贏家——通用電氣公司、伯利恆鋼鐵公司、杜邦公司和美國鋼鐵公司——則牢牢地紮根在摩根的陣營之中。
戰爭給古根海姆家族帶來了興旺發達的機會。1914年,摩根財團幫助他們把美國最大的銅廠——肯尼科特銅業公司組建成上市公司。丹尼爾·古根海姆在戰爭期間是摩根合伙人托馬斯·科克倫的常客,而科克倫是肯尼科特公司的董事會成員。出口部收購了三分之二在美國開採的電解銅賣給英國人,古根海姆和其他許多人從中發了大財。另一家古根海姆公司——美國冶煉公司,也因協約國大量購買製造槍枝彈藥用的鉛而大撈了一把。數以幾十億美元計的合同金額使摩根財團贏得了幾十個強大公司對它的忠誠。
英國人試圖在可能的範圍內防止摩根銀行濫用其巨大的權力。為了調查對摩根銀行徇私的指控,英國派了一個工作組到紐約。工作組先由威爾斯煤炭大王大衛·托馬斯帶領,後來改由朗達勳爵負責。1915年夏天,工作組在廣場飯店待了三個星期。托馬斯盤桓在摩根銀行附近,但發現斯退丁紐斯的工作無可指責。他向英國報告,說摩根銀行過多地從共和黨那裡購買物資。勞埃德·喬治建議戴維森讓各方都能得益。戴維森答覆說,他們將儘量按地理分布分配合同。
托馬斯滯留紐約期間有過一段焦慮不安的時間。一天,他接到他的秘書從廣場飯店打來的電話,說一陣風把幾份密級備忘錄刮到了窗戶外面,其中有3頁絕密蔥皮紙飄落到了第五大道上。這一泄密事件非常嚴重,在倫敦的勞埃德·喬治也得到了報告。那天傍晚,摩根銀行的職員們在濛濛細雨中把第五大道仔仔細細地搜索了一遍,連停著的汽車下邊和水溝裡面也沒放過,但那幾頁紙仍沒找到。為了安慰托馬斯,他的人員找了三張完全相同的紙,在髒水裡泡了一下,然後把爛了的紙給他看。
儘管托馬斯寫了報告,英國人對摩根銀行仍不放心。他們相信銀行在向鋼鐵、化工和運輸公司送人情。阿斯奎斯自我安慰,認為摩根銀行只是在可以容忍的限度內接受別人的效勞。他寫信給已經接替勞埃德·喬治成為財政大臣的雷金納德·麥克納:「關於摩根銀行,我毫不懷疑他們已經而且還會繼續儘可能從我們這裡撈好處。我沒有理由認為他們的行為不公平,更不是奸詐的。最初和他們簽訂的合同也許明智,也許不明智,但是現在中途易馬,或使他們懷疑我們不信任他們,那將是糟糕的政策。」(20)
實際上,英國人從沒有愚蠢地或盲目地陷入摩根財團的情網。他們歡迎在華爾街上有一個英美聯袂的監聽站,尤其是因為金融權力已轉移到了大西洋的彼岸。但政府戰時的考慮總還是帶有譏誚的情緒,相信摩根合伙人要價過高,並且狂妄自大,無謂地得罪人民。摩根和英國人的關係始終密切,但很少融洽,在雙方表示忠誠的聲明背後,潛藏著一種兄弟之間的緊張狀態。
雖然華爾街23號的其他合伙人對他們的英國兄弟們暗暗地懷有幾分妒忌和猜疑,但傑克·摩根卻沒有這方面的心思。他照例每年花上六個月的時間住在英國,過著地道的雙重文化生活。對他來說,戰爭是一個神聖的事業和商業機會。他甚至比皮爾龐特還要單純正直。他生活在一個黑白分明的世界中,在這個世界裡,對英國的忠誠和對德國的仇恨這兩種情感同樣強烈,相互對立。他慷慨地為英國服務,他將朱尼厄斯在羅漢普頓的鄉村舊房「多佛爾莊園」捐獻出來,作為受傷軍官的療養所。他吩咐沃爾霍爾莊園的人員把園林用地翻耕出來,種上麥子,以備戰爭之用。一旦激情上來,傑克就會全身心投入。摩根公司甚至在蒙大拿州投資種麥子,以提供更多的給養。
在美國官方保持中立的情況下,斯退丁紐斯的出口部使摩根銀行受到了煽動性的批評,這些批評使內地反摩根的情緒火上澆油。這種情緒自威廉·詹寧斯·布萊恩發表「金十字架演講」以來就一直存在著。在摩根公司大樓街角的集會上,鼓動者指著華爾街23號,指責摩根屠殺了成千上萬的無辜者。參議員羅伯特·拉福萊特同源自小鎮的冷嘲熱諷唱一個調子,並質問:「世界大戰可以使摩根和施瓦布(伯利恆鋼鐵公司老闆)大發其財,他們怎麼還會在乎世界有沒有和平呢?」(21)曾經敦促舉行普約聽證會的明尼蘇達州眾議員查爾斯·林德伯格譴責,「金錢利益」試圖誘導這個國家捲入戰爭,並站在協約國一邊。於是,一個含有雙重意義的傳說便產生了——摩根是英國政府的傀儡,他們的金錢里浸透著鮮血。摩根銀行收到了大批充滿仇恨的信件。拉蒙特收到的一封信中寫道:「親愛的拉蒙特先生,你為英國人籌集戰爭貸款的行為註定了你的死亡——因為這些貸款使我的兄弟們葬身在德國戰場上。如果在將來的某一時刻能夠用子彈穿透你的黑心腸,那無疑將是我生命中的一大樂事。」(22)
傑克儘量避免出頭露面,以免刺激國會。戴維林和保羅·克拉瓦斯律師曾想組成一個政治委員會,以勸導人們支持協約國,傑克拒絕了這個建議。他還避免同他的密友、英國駐美大使塞西爾·阿瑟·斯普林-賴斯男爵一起公開露面。1915年1月,在寫到一次將要進行的旅行時,傑克告訴斯普林,「對我來說,當我在華盛頓時不住在你家裡」也許「更明智」,「我們正努力在儘可能不被人察覺的情況下,同英國政府作這筆交易。但是,我並不認為你外出時就不能同我們住在一起,其實那樣比住在飯店裡要安靜」。(23)
傑克一生一直對危險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在哈佛上學時,一個偵探曾緊緊尾隨他。他的小兒子哈里同他的英國家庭教師回到紐約後,老是疑神疑鬼,擔心被綁架。在皮爾龐特還在世的時候,傑克在麥迪遜大街的住宅里經歷過一次盜竊事件,這次盜竊帶有一股稀奇古怪的階級報復的味道:盜賊悠閒地坐在房間裡,抽著雪茄。還有一次,一個訛詐者威脅說,如果不把錢放在中央公園的灌木叢下面,他就炸掉傑克家的房子。結果錢沒有付,炸彈也沒有爆炸。
摩根財團的神秘莫測還像一塊不可抵禦的磁鐵,吸引著一些瘋癲古怪的人。戰爭初期,一個叫欣德勒的瘋子接連不斷地給摩根寫謾罵信,他相信摩根銀行竊取了他在阿拉斯加礦藏的股利,但拒絕承認。傑克的想像力本來就豐富,而這種經常的恐嚇更使他胡思亂想,而且他習慣於到處看見陰謀分子。
事實上,傑克的恐懼並不完全是庸人自擾。1915年7月3日,一個風和日暖的星期日,傑克和傑西正在他們位於北灘的住宅中同斯普林-賴斯及其妻子共進早餐。他們剛剛吃完飯,摩根的男管家亨利·菲齊克聽到有人叫門,便前去開門。當時在連接北灘和長島岸邊的堤道上還沒有設立警衛室,所以闖入者可以直接走到門口。一個身材細長、穿一身灰色西裝的陌生人向菲齊克打招呼,並交給他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夏季社名錄,代表:托馬斯·萊斯特」,他要求見摩根先生。
菲齊克是一個老派管家。他通常上身穿一件深色外衣,下套一條灰色條紋褲子,言行舉止嚴謹刻板。機警老練的菲齊克這時感覺到有危險,他不讓硬要往裡闖的陌生人過去。他迅速跑到圖書館,看到了傑克和傑西。他大喊:「上樓去!」隨著這莫名其妙的命令,摩根夫婦爬上樓,仔細檢查了臥室,試圖發現問題所在。終於,他們站在樓梯的頂部看到了那個持槍歹徒。他正揮舞著兩把手槍,帶著摩根的兩個女兒往樓梯上走(後來歹徒承認,他犯的主要錯誤是走在了摩根孩子們的前面,而不是在她們的後面,這樣實際她們已經失去了作為人質的作用)。持槍歹徒盡力保持鎮定,他告訴摩根夫婦不必害怕,他想和他們談談。
如果警察的證詞準確的話,當時每個人都表現得非常勇敢。傑西·摩根是一個有很強的自制力的女人,她當時撲向持槍歹徒。傑西的勇敢行為使傑克得以有足夠的時間向歹徒猛烈攻擊並揪住他。在制服歹徒的過程中,傑克的腹股溝挨了兩槍。僕人們將歹徒的雙臂擰住,傑克和傑西奪下了他的兩把手槍。這時,菲齊克衝進來,搬起一塊煤砸在歹徒的腦袋上,時間精確得像在好萊塢拍戲。歹徒再也動彈不得(可惜這精彩的一擊在警察的證詞中沒有提到)。制服了歹徒之後,摩根夫婦才看到歹徒的兜里有一大根達納炸藥。摩根的僕人們把炸藥扔進了水裡,並用繩子將歹徒牢牢地捆了起來——一次謀殺失敗了。摩根的家庭醫生詹姆斯·馬科被急匆匆請到格倫科夫,為傑克治療槍傷。
在拿騷縣監獄裡,持槍歹徒供認他的名字叫弗蘭克·霍爾特。後經證實,這個名字是埃里希·明特爾的化名。明特爾來歷不明,曾是哈佛大學德語講師。1906年,他在被告發用砒霜毒死其妻子後失蹤。在審訊中,他供認他是一個和平主義者,反對美國向歐洲出口武器。他說他並沒打算殺死傑克,只是想把他當人質,直至軍火運輸停止。他對摩根權力有著發狂的、夢幻般的感覺。審訊員問他:「你認為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就可以阻擋時代趨勢嗎?」「不,但摩根先生可以。」「你認為他可以控制那些國家嗎?」「如果他的錢沒有流進他們的錢櫃裡,他可以用他的錢控制那些國家,並阻止彈藥運輸。」(24)除襲擊摩根之外,在前一天,明特爾還在美國參議院會議室安放了一枚炸彈。明特爾是否有同夥,不得而知。兩個星期以後,明特爾在拿騷縣監獄中自殺身亡。
從表面上看,傑克對槍擊事件似乎表現得很平靜,甚至很漠然,好像只是做了一次不愉快的實驗,並把實驗結果記錄下來。那兩顆子彈奇蹟般地繞過了他所有的要害部位。他在「海盜三號」遊艇上休養,傷口癒合得很快。他說:「這是一個非常不愉快的經歷,儘管槍傷並不像我以前想像的那麼疼痛。」(25)傑克把挫敗這次刺殺陰謀歸功於傑西的冷靜。他說當歹徒用槍對著他的親人的時候,他作為父親理所當然有所反應。他認為自己的勇敢行為不值得一提,但堆滿當地電報局的祝賀電仍使他大吃一驚。8月16日,他第一天回到銀行。當他從華爾街23號走出來鑽進他的豪華轎車時,等候在那裡的人群向他歡呼。他驚奇得像孩子似的,伸手碰一下帽檐兒敬個禮,微微揮揮手。他不習慣於公眾的奉承,但在瞬間卻成為了一位民族英雄。
傑克的平靜是虛假的,因為槍擊事件對他造成了深刻的影響,而他只是若無其事地把這影響掩蓋起來。儘管永遠無法證明槍擊事件是一個陰謀,但傑克仍然堅持認為明特爾的行為絕不是孤立的精神錯亂者的極端行為,而是恐怖分子陰謀計劃的一部分。在他的阿迪朗達克里山的休養地安卡斯營,他讓管家把德國人和奧地利人從工資名單上清除掉。(26)突然之間草木皆兵。傑克從海盜號遊艇上給特迪·格倫費爾寫信說,傑西「覺得有人正在想方設法再給我一槍,為了讓她放心,我不得不加倍警惕,小心提防」。(27)許多事情說明痛恨摩根的絕非明特爾一人。當1915年的槍擊事件傳到奧匈帝國的首都維也納時,興高采烈的人群燃放焰火,發表演說,表示慶賀。
槍擊事件使傑克更加深居簡出,沉湎於在富人休養地幽居獨處。結果,他把更多的時間消磨在英國的鄉村別墅或駕駛遊艇巡遊上,因而他在海盜號上康復也就絕非巧合。槍擊事件還使傑克感到危機四伏,他本來就天性詭秘,這下更是處於緊張狀態。他秘密地頻繁搬遷。戰爭期間他到巴爾的摩市看他的大兒子朱尼厄斯時,寫信給一個朋友討論安排旅館的事:「我非常希望飯店不要逼我登記,或要我說出行期。因為顯然德國人仍在追蹤我,而且家人也要求我不要聲明我要到哪兒去、什麼時候去。」(28)槍擊事件後,傑克雇了一批保鏢,他們都是前海軍陸戰隊軍人。不幸的是,這樣嚴密的保安措施使他更加疏遠了大眾,人類的種種苦難對他來講宛若隔世。
傑克的安全是對他嚴加保護的合伙人時刻不放鬆的責任。他常常不知道人群里有保安人員。每當傑克訪問巴黎時,高級合伙人赫爾曼·哈耶斯都要通知巴黎警察廳。偵探們靠得很近,但不暴露身份。傑克的活動受到暗中保護,他享受著國家元首級的待遇。
槍擊事件只是一系列事件中的一件,這些事件使傑克對世界的看法變得陰暗了,並使他對敵人的怨恨更加根深蒂固。這些事件也使傑克感到恐懼和困擾,並促使他動輒痛斥他的敵人。儘管有錢有勢,但傑克覺得受制於其所無法控制的力量。
傑克對他的朋友們說,槍擊事件使他的反德思想更加強烈,同時他也更加渴望看到美國站在協約國一邊,參加戰爭。他痛罵德國人是「德國匈奴」,是「日耳曼野蠻人」——他喜歡用華麗的形容詞,從他父親那裡繼承的、而又一直深藏未露的反德傾向暴露無遺。合伙人喬治·惠特尼後來解釋說,皮爾龐特「總是指責德國人欺騙他……所以他留下遺訓,要求我們永遠不得同德國人發生商務往來」。(29)
第一次世界大戰也許是最後一次得以使銀行家們盡顯其好惡、運用其對外政策、儼然以主權國家行事的戰爭。在華爾街,戰利品被銀行家們嚴格按照各自的政治和宗教信仰的不同而分享。摩根財團處於極其優越的地位。通過其在倫敦和巴黎的機構,摩根財團給普—法戰爭中的法國提供了資助,給布爾戰爭中的英格蘭提供了資助。傑克甚至對沙皇也心腸很軟,為他提供了信貸。
如果說戰爭對美國人的華爾街來講是一個大發橫財的機會的話,對猶太人的公司卻是一個災難。這些公司為反俄親德的情緒所累。庫恩-洛布公司獨斷專行的老闆雅各布·希夫被俄國人屠殺猶太人的行徑驚呆了,他視沙俄政府為「人類的敵人」。為了報復,在1904至1905年的日俄戰爭期間,他為日本提供了資助。然而,1914年以後,他對德國的同情有所降溫,贊成通過談判實現和平,並「不再在公共場合同家人講德語」。(30)高盛公司的亨利·戈德曼不夠慎重,他支持親德觀點,大肆宣揚尼采哲學,美化普魯士文化——他的合伙人對此大為驚愕。祖先講德語的瑞士人古根海姆家族則因為紛至沓來的軍火合同而收斂了他們對德國似有似無的同情心。
戰爭期間,華爾街和倫敦金融城對被認為不效忠的猶太人一片謾罵和攻擊。1915年,英國諾貝爾公司的愛德華·克拉弗特梅爾來到紐約,他警告協約國的無煙炸藥主要供貨商杜邦公司說,「親德的」庫恩-洛布公司有可能控制他們公司的股份。人們擔心科爾曼·杜邦可能會將其大部分股本出售給庫恩-洛布公司。針對這一威脅,杜邦公司從摩根財團爭取了一筆850萬美元的貸款,把他們的股本牢牢地套在了一個叫做杜邦證券公司的控股公司上(當英國情報局在美國的分支機構的負責人威廉·懷斯曼爵士對有關庫恩-洛布公司的警告進行調查時,他發現此事毫無根據)。德國人的金融滲透也引起了倫敦金融城的注意。英格蘭銀行對外國銀行進行了「英化」。例如,它讓皮爾森集團公司接管了拉扎德兄弟公司,因為擔心一旦其巴黎分行被德國人接管,倫敦的機構也會落入德國人之手。
在這高度緊張的氣氛里,傑克·摩根的親英情結和他的反猶太主義交互影響,愈加強烈。1914年9月,他向特迪·格倫費爾抱怨說:「『和平』會談很大程度上是由德籍猶太人引起,並逐步發展起來的,這批德籍猶太人同德國大使非常親近。」(31)隨著摩根財團向俄國提供1200萬美元的信貸,他們與德國籍猶太人銀行的對抗更趨激烈;10月份,英國開始通過摩根公司為沙皇購買軍用物資。希夫注意到俄國對待猶太人的態度,向傑克提出了強烈抗議。傑克不得不小心處理,因為他們倆正在合作,作為聯合主幹事進行巨額債券的發行工作。投資銀行業的銀團結構形成了一種面和心不和的局面,就像入鞘的利劍。傑克控制著自己,他寫信給希夫:「我並不認為應由我們通過施加金融壓力迫使俄國改變態度。我覺得,俄國是不是一個信得過的有償債能力的債務人這個問題,不能同其內部的社會或統治規定等問題混淆起來。」(32)當然,傑克自己並沒有把國外貸款看成是不帶偏見的,他常常把他的政治和金融信條混合在一起。
傑克和希夫之間的摩擦導致了1915年5月的一次惡語相向。當時,一艘德國潛艇在愛爾蘭沿岸擊沉了丘納德航運公司的路茜塔尼亞號,這是應皮爾龐特運輸托拉斯的要求建造的兩艘豪華船中的一艘。在這次事件中,1000多人喪生,其中包括63名兒童。在128名美國遇難者中有艾爾弗雷德·格溫·范德比爾特[23]。美國舉國哀悼。那天早晨,希夫壓抑著他的傲慢,懷著沉重的心情到摩根公司表示哀悼。目中無人而又刻板的希夫從未作過這樣的造訪。當他進門時,發現傑克正在他的合伙人房間裡。傑克並未有禮貌地同希夫打招呼,相反,他嘟囔了幾句表示憤怒的話後憤然離開了,留下希夫一個人茫然不知所措,啞口無言。他笨拙地拖著腳步獨自走了。
其他合伙人驚愕不已。因為這是對「需要保持表面客套」的這條紳士銀行家準則的公然破壞。傑克談到這件事時很有些局促不安:「我想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我想我是不是應該道歉?」沒有人敢說話。這時反應靈敏的德懷特·莫羅趕忙在一張紙上寫了一句引自《聖經》的話交給傑克。這句話是這樣說的:「並不是為了你的緣故,而是為了你的名譽的緣故。哦,以色列家族!」(33)得到這個暗示後,傑克馬上拿起他的帽子去庫恩-洛布公司道歉去了。這個故事形象地描述了傑克自相矛盾的性格——溫文爾雅的外表,波瀾起伏的內心——以及這個要求人們保持永恆禮貌的矯揉造作的世界給人帶來的重負。有了大筆的銀團貸款,人們無法得罪一個可能在下次發債中成為盟友的勢力強大的銀行。
這一場緘默的戰爭在1915年9月公開爆發了,此事發生在華爾街歷史上最大的一筆國外貸款期間。這筆5億美元的英法貸款比提供給大不列顛,用於布爾戰爭的創記錄的1億美元還要多5倍。斯退丁紐斯的工廠每天吞掉200萬英鎊,有把英國的財政資源耗費殆盡的架式。早在1915年4月1日,傑克同勞埃德·喬治一道吃飯時,就曾討論過為支持英鎊而提供一筆不少於1億美元貸款的事情,特迪·格倫費爾和英格蘭銀行的其他董事們對作為權宜之計的戰爭籌資感到擔心。
到了7月份,籌資問題變得更加急迫了。由於外匯缺乏,英國在紐約取消了一項為俄國人簽訂的合同。為了向摩根按時償還美元,雷金納德·麥克納不得不徵用謹慎保險公司所持有的美國證券——這一特別的絕望之舉深深地觸動了首相阿斯奎斯。這樣打仗是很難站穩腳跟的。被國務院禁止貸款的規定所困擾,摩根財團處於非常困難的時期。摩根財團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謎就是,一旦美國和英國的政策出現分歧怎麼辦。
總統威爾遜反對向協約國提供巨額貸款,但他最終被他的內閣說服了,因為沒有貸款,美國的出口就會遭受損失。財政部長麥卡杜在8月下旬爭辯說,美國的繁榮依賴於同協約國的貿易。取代布萊恩當上國務卿的羅伯特·蘭辛直截了當地警告,如果沒有貸款,「生產就會受到限制,工業就會蕭條,資本和勞動力就會閒置,金融就會混亂,勞動階級就會不安定,並受到損害」。(34)威爾遜相信了。
9月份,英國內閣派遣了一個英法代表團,到紐約去籌措一筆巨額私人貸款。北大西洋到處是潛水艇,格倫費爾被告知不要將代表團的成員組成通知摩根財團。代表團由高級法院大法官里丁勳爵帶領,成員包括米德蘭銀行總裁愛德華·霍爾登爵士,英國財政部的巴茲爾·布萊克特,以及法國代表奧克塔夫·翁爾貝。哈里·戴維森和傑克到碼頭迎接乘「拉普蘭蒂號」到達的代表團,並把他們送到比爾特摩爾飯店下榻。
英美摩根之間的愛情中再一次充滿了口角和反詰。摩根毫不動搖地支持英國,但居然還要為提供這筆貸款去和他人競爭,他感到心中隱隱作痛,臉上無光。儘管如此,他們仍然隆重地接待了代表團。里丁勳爵原名魯弗斯·埃薩克斯,他的到來對傑克·摩根的偏見是嚴峻的挑戰。他是一個倫敦水果商的兒子,英國氣派、聰明、有貴族頭銜——而且是個猶太人。他升到了檢察總長的職位,在英國鐵達尼號海難案件調查中盤問過證人。傑克和維戴森到比爾特摩爾飯店拜訪了里丁,在摩根圖書館對他盛宴款待,並帶他登上海盜號享受了一番。傑克和里丁之間的私人關係將肯定有助於買賣的成交。
英法貸款對紐約作為一個金融市場的能力是一個考驗。獲得勝利的摩根財團必須同廣泛的仇視英國的勢力作鬥爭,因為十分之一的美國人是德國後裔,而許多第一代愛爾蘭移民也反對這筆貸款。議論中的這筆貸款數目驚人,他們懷疑這筆高達10億美元的貸款能否做成。這樣一大筆金額使美國人震驚和恐懼,其程度不亞於幾年前的巨額信託資金所引起的震驚和恐懼。現在回憶起來,英法貸款標誌著美國作為世界頭號債權國的崛起。然而,雖然摩根財團主導了這次金融權力的轉移,但傑克對這一轉移的持久性仍半信半疑,他對格倫費爾肯定地說:「當戰爭結束後,你會發現,美國將重新把歐洲金融市場作為票據交換所,就像以前一樣。」(35)傑克沒有因歐洲的衰落而歡欣鼓舞,他不願預測他可愛的倫敦走下坡路。
傑克在摩根圖書館款待里丁後,把他請到二樓的書房享受雪茄。他和他的合伙人不得不給英國膨脹的期望潑點冷水。透過雪茄冒出的煙霧,傑克漫不經心地將貸款額削減了幾億美元。他說:「里丁,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要求10億美元的貸款。我覺得將第一次大規模發行的債券限制在5億之內更為明智。」(36)傑克沒想到里丁居然同意只發行5億美元(1億英鎊)。加上銀團包銷費用,利率高達6%。傑克說,作為銀團主幹事,摩根財團將放棄任何額外補償。
里丁勳爵使傑克對他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並且對他的信仰也入了迷。
里丁勳爵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頭腦清楚,能很快抓住要點,同他討論問題是一個很大的樂趣。他的唯一缺點是與猶太人不可避免地往來甚密,這使他廣泛接受了他們的觀點。當然,這是很自然的,但鑑於這個國家大多數的猶太人是親德派,而且他們中的許多人反對J.P.摩根公司,他最好不要同他們有非常密切的關係。(37)
這是一封奇妙的信。里丁勳爵貸款代表團團長的頭銜本應消除那些對他的忠誠所表示的懷疑,並使猶太人觀點鐵板一塊的說法不攻自破。但傑克卻令人難以置信地察覺到了里丁和德裔猶太人之間的某些共同特性。事實上,當里丁會見希夫時,後者提出了庫恩-洛布參加提供貸款的一個自取滅亡的先決條件,即不能給英國的同盟國——俄國——一分錢。里丁直截了當地回答:「沒有哪個政府可以接受歧視其戰爭中的盟友的條件。」(38)從此之後,庫恩-洛布公司成了倫敦籌資中的不受歡迎的人,這為摩根的勝利向前進一步掃清了道路。
高盛公司內的爭論更具破壞性,因為他們的合伙人在重要事情上有否決權。由於對德國忠心耿耿的亨利·戈德曼拒絕分擔摩根主辦的債券發行,在公司中引起了一場危機,並導致公司脫離華爾街的戰時融資,自動靠邊站。據史蒂芬·伯明罕說,當「克蘭沃特銀行從倫敦給紐約發報說,高盛公司有被英國列入黑名單的危險」時,亨利·戈德曼被迫從家族公司中辭職。(39)戈德曼和菲利普·雷曼這對被稱為華爾街上的「最走紅的承銷夥伴」反目成仇,相互不再講話。以後30年的時間裡,華爾街上的猶太人銀行因其同德國的關係而處境困難。
這筆5億美元的英法貸款比皮爾龐特組織發行的任何一期債券都要大得多。61個承銷商和1570家金融機構銷售這批債券(摩根財團對沒能被指定為獨家代理負責支付債券利息而感到不滿)。這是一次極為艱難的銷售工作,特別是在孤立主義者占主導地位的中西部地區。為了改善債券發行的條件,參加銀行被允許將它們通過存款籌集的資金的一部分保持一段時間,而且還廣泛宣傳這筆錢將只用於美國。儘管有此好處,在芝加哥只有一家大銀行加入了聯合貸款——當地親德的存款人威脅要進行聯合抵制。而密爾沃基市根本就沒有銀行參加。摩根合伙人同許多名人簽訂了協議,包括安德魯·卡內基,甚至包括因普約聽證會而出名的塞繆爾·昂特邁耶。他們還同軍用物資供貨商們簽訂了協議,如古根海姆兄弟公司,以及伯利恆鋼鐵公司的查爾斯·施瓦布。這些人覺得有義務保護他們興旺的軍火生意。然而,摩根合伙人的這些協議無法彌補他們在中西部地區的銷售不佳的情況,直到年底,仍有1.87億美元的債券未被售出。
為了籌集更多的美元,英國開始對美國股票的紅利徵稅,英國公民急忙把他們的股票出讓給政府。由於人們都去兌現證券,英格蘭銀行董事會的會議室里堆滿了單據。摩根財團變現了30億美元的這類證券,然後巧妙地把它們投放到了紐約市場,以避免股票價格的暴跌。
英法貸款很快便被用光了。到戰爭結束前,摩根財團為協約國籌集了15億多美元信貸。在美國捲入戰爭之前,英國對摩根的作用大加讚賞。在摩根建富公司的茶室里掛著一封勞埃德·喬治1917年寫的信,信中寫到:「我們幸運地得到了一家公司提供的援助,這家公司自始至終不遺餘力地保護了英國政府的利益。」(40)幾年後,當報業大王諾斯克利夫勳爵訪問摩根公司時,他驚呼:「戰爭是在這些牆裡贏得的。」(41)英國軍火委員會主席莫爾頓勳爵說,杜邦公司、伯利恆鋼鐵公司和J.P.摩根公司在1915年拯救了英法軍隊。
然而,摩根和英國的關係總是這樣,在公開表現的友好背後,也隱藏著相當程度的緊張氣氛。英國人常常覺得摩根銀行儘管把金融活動處理得很好,但其政治作用則搞得一塌糊塗。1916年,倫敦《泰晤士報》駐華盛頓記者阿瑟·威勒對摩根財團作了如下描述:「摩根財團是這個國家中最不受歡迎的財團,對激進的西方來說,它是華爾街邪惡的金錢力量的化身,它從不去設法謀求人民或政治家們的好感。」(42)那一年,傑克幫助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查爾斯·埃文斯·休斯進行競選——英國人認為這是不明智的舉動。傑克和哈里·戴維森對待新的聯邦儲備委員會的態度也有些專橫,特別是戴維森,似乎冒犯了英國人。他敢說敢幹,處事果斷,這激勵了部下,但不圓滑,顯得傲慢自大。外交部說他「不慎重」,斯普林-賴斯大使說他具有「老摩根所有的進取心,但缺乏老摩根的天才」。(43)
或許戴維森粗暴地對待了同威拉德·斯特雷特的關係,或許他斷定浪漫而魯莽的斯特雷特從來就不適合待在摩根公司。斯特雷特期望在英法貸款談判中有所幫助。他說:「我想我可以做些同這些談判有關的工作,但什麼也沒讓我干,這使我感到憤恨。」(44)他沒有被指派負責什麼,威嚴的摩根財團也不像他那樣對貧窮國家感興趣。那年9月,斯特雷特在34歲的時候,辭去了摩根銀行的工作。他從未將在中國市場時的成功的「早熟」變成華爾街世俗環境的落腳點,他為沒能成為摩根公司的合伙人而覺得受到了刺傷。他更喜歡馬球、高爾夫球,業餘愛好文學,而不喜歡華爾街23號所要求的那種拼命的投入。1918年,戰時服役後不久,他便死於流行性感冒和肺炎。他的遺孀多蘿西後來幫助創辦了紐約的社會研究新學校和英格蘭南德文郡的一所名叫達廷頓霍爾的實驗學校。
到1917年,英國信貸資金實際已經告罄。此時,德國潛水艇恢復了對美國運輸船隻肆無忌憚的襲擊,這一下倒是拯救了英國。當美國捲入戰爭後,1917年4月6日,華盛頓立即向協約國發放了10億美元的信貸,J.P.摩根公司的重負就此得到解脫。美國進入戰爭後,摩根希望能夠從第一次「自由事業貸款」的本金中收回它給英國的4億美元貸款。但財政部長麥卡杜擔心,如果政府的資金到了老民主黨的冤家貨幣托拉斯的手裡,國會將會不高興。使摩根合伙人感到詫異的是,英國政府似乎並未被這種騙局所困擾。特迪·格倫費爾在他的日記里記錄了摩根合伙人心中的不快:「儘管摩根公司把它的資金以及其他的資源交給英國政府,由它自由處理,可大臣們,特別是財政大臣並沒有多少感激之情。……摩根財團感到非常痛苦,不僅因為對他們的幫助沒有任何感謝之意,而且因為英國政府一拿到摩根公司所能借給他們的、或摩根公司為英國從朋友那裡借來的所有的錢,財政部便有意向他們封鎖起全部信息。」(45)
1917年夏天,英格蘭銀行粗暴專橫的行長坎利夫勳爵為了摩根公司的緣故,與不太同情摩根的財政大臣博納·勞發生了爭執,這實際上是英格蘭銀行和財政部為控制英國金融政策而進行的範圍更大的爭鬥的一部分。爭吵越來越激烈,以至勞埃德·喬治首相威脅要將英格蘭銀行國有化。7月4日,格倫費爾被召喚到唐寧街10號參加一個內閣會議,勞埃德·喬治生氣地問他,為什麼摩根財團如此大驚小怪(格倫費爾稱勞埃德·喬治為「我們的威爾斯小山羊」)。(46)最後,為坎利夫的行為而感到憤怒的英國財政部阻止了他在1918年再次當選銀行行長。這為蒙塔古·諾曼鋪平了道路,而不是摩根的反對者。1920年諾曼接管了銀行,並被證明是摩根歷史上最有影響的英國同盟者。
當美國宣戰後,傑克興高采烈。懷著天真的慷慨和愛國心,他告訴威爾遜總統,他可以把出口部原封不動地轉給華盛頓。他準備給斯退丁紐斯放假,為職員發一段時間的工資,並放棄代理費。他沒有認識到在政治上這是不可能的。孤立主義者還在繼續指責摩根財團煽動戰爭情緒。在美國巡訪過程中,財政部長麥卡杜注意到,人們因摩根財團通過軍火買賣獲取利潤而對這家銀行極為痛恨。
為領導新成立而且極具權勢的戰爭工業委員會,威爾遜先挑選了巴爾的摩和俄亥俄州鐵路公司的丹尼爾·威拉德,後來又挑選了堅定的民主黨人伯納德·巴魯克。為了安撫摩根公司,威爾遜任命斯退丁紐斯為負責美國軍需供應的總監督官。巴魯克半真半假地承認,多虧皮爾龐特在1907年經濟大恐慌時輕蔑地拒絕了他的幫助,假如他的幫助被接受了,他在威爾遜手下的政治前途也就完蛋了。摩根合伙人的身上沾上了政治污點。白宮助手們注意到,當威爾遜總統看到任命候選人名單中有德懷特·莫羅的名字時,皺起了眉頭。雖然他還是任命莫羅在海事聯盟委員會任職,但他明確地說:「我們絕不能再用那些人了。」(47)實際上莫羅後來成為駐紮在肖蒙的潘興將軍重要的文職顧問。哈里·戴維森被任命為紅十字戰爭委員會主席後,他希望執掌全部權力。當他同紅十字會組織者梅布爾·博德曼發生衝突時,前總統威廉·霍華德·塔夫脫到白宮去調解。雖然威爾遜站在戴維森一邊,但他告訴塔夫脫:「紐約的銀行家們喜歡不受限制的權力,就是他們在交易中所習慣的那種……但在這種事情上要不受限制的權力是不明智的。」(48)
從華爾街後來的歷史看,政府的戰時自由事業貸款占有重要的地位。美國銷售了近170億美元的自由事業債券。這次大張旗鼓的推銷活動使查理·卓別林和老道格拉斯·費爾班克到摩根公司門口參加抗議活動。財政部長麥卡杜想接觸小農場主、商人和工人,從而創造出新一代的美國投資者。華爾街律師拉塞爾·萊芬韋爾是這次活動中的一個官僚天才,他曾是麥卡杜在紐約州揚克斯市居住時的鄰居。麥卡杜先任命他為法律顧問,後又任命他為財政部副部長,負責自由事業債券工作。他後來成為摩根公司的著名合伙人和同共和黨的重要聯繫人。
摩根公司從戰爭中脫穎而出,力量得到壯大。1913年,傑克·摩根接管公司時,人們普遍小看他。現在他心理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知道他自己已經達到了他父親的水平。他告訴巴黎合伙人赫爾曼·哈耶斯:「我高興地說我們的公司在錯綜複雜的局勢中是中流砥柱,它歷來如此……我感覺我能夠部分地取代父親的社會地位,並在多方面發揮作用了。」(49)他年輕時在倫敦看到勞合公司以200萬美元為皮爾龐特提供人壽保險而感到興奮,現在他打破所有的記錄,自己的人壽保險為250萬美元。
但傑克具有這樣一種敏感的特性:勝利使他滿足,而批評似乎更使他煩惱。他提供的出口部被威爾遜拒絕後,他憤怒,他痛苦。他是一個充滿各種不協調的強烈欲望的人,他希望無比富有,被人喜愛;他希望有所作為,並被人賞識;他希望不僅名聲顯赫,還要得到公眾公正的理解。他習慣於誇大敵人,甚至當他成為世界最知名的銀行家後,他仍感到隨時需要戰鬥。正如他1917年寫到的:
我的結論是,華盛頓不喜歡J.P.摩根公司的主要原因……在於我們沒有要求幫助,在於民主黨一直試圖以各種方法削弱我們,在於他們搞了鋼鐵公司調查、普約調查和克萊頓法案以及其他這類事情,其目的就是要將我們置於死地——然而我們仍在朝前走,而且境況相當不錯……他們對我們的嫉恨之情實際是政治性的。他們改變不了我們的感情,我們也改變不了他們的感情(50)。
另外一種有關摩根權力的觀點,出自哈羅德·尼科爾森爵士寫的關於德懷特·莫羅的傳記。尼科爾森寫道,戰爭一爆發,摩根公司便不再是一個私人公司了,它幾乎成了政府的一個部門——他這樣寫是要表示極高的讚譽。(51)然而,傑克認為把他的銀行比做政府是一種侮辱。傑克讀完書的草稿後,寫信給尼科爾森說:「我無權要求你進行修改,但這會被別人理解為我們降級變成了政府的一個下屬部門了。」(52)摩根財團認為自己已不再隸屬於任何人,包括華盛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