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波洛涅斯[4]

2024-10-10 22:59:20 作者: (美)羅恩·徹諾

  愛默生說過:「一個機構是一個人影響力的延伸。」如果的確如此,那麼在摩根財團,這個具有影響力的人就是朱尼厄斯·斯潘塞·摩根。他的家訓給兒子皮爾龐特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經一個世紀,匯集成了摩根哲學。他是個嚴厲苛刻的父親,兒子感到頭疼,銀行也對他大傷腦筋。他又極為強硬固執,只有他的兒子在回憶起來,才敢說他僅僅是「J.皮爾龐特·摩根的父親」。正如一位記者所說:「摩根家族的人一向信奉絕對專制。朱尼厄斯·摩根在世時一直支配著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包括他的兒子和合伙人。」(1)朱尼厄斯巨大的影響力控制著他兒子的生活,直到1890年他去世。

  朱尼厄斯沉穩冷靜,不事炫耀。他聰明而不外露,態度和藹,卻奉行鐵的紀律。朋友喬治·斯莫利很欣賞他的「莊重堅強,英俊瀟灑」,也喜歡他「熠熠閃光的眼睛」,但是「他的下巴繃得緊緊的,一臉堅韌」。有時,這張鐵石面孔也會鬆弛下來,可是讓人難以覺察。「有一兩次我看他發火了,也只不過是突然閉嘴不說話,克制一下心情罷了。」(2)朱尼厄斯情緒失控時僅此而已。

  喬治·皮博迪暴露出早年飽嘗貧苦的創傷,而繼承了大筆遺產的朱尼厄斯·摩根則風度翩翩,舉止文雅得體。摩根家族是美國巨富之一,擁有足以炫耀的門第。他們可不是從貧困中掙扎出來的,也用不著以後來贏得的尊重,為拓荒中攫取的血腥錢財加上合法的色彩。19世紀早期他們就很富足,享受著幾代人積聚下來的財富,頗感安泰。他們家境殷實,舉止文雅,不像范德比爾特家族那樣會遭到歐洲貴族的排斥。在摩根家族裡,很難找到那種貧窮愚昧,早年受苦受難、後來大富大貴的人。摩根家族出的人物,往往是社會秩序的衛士,他們的惡習皆因生活過於舒適,而且全然不知普通人的疾苦,這決非巧合。

  摩根家族在美國的第一代人是麥爾斯,他從威爾斯遷移到麻薩諸塞州斯普林菲爾德市的那年,正是「五月花」號在普利茅斯登陸十六年之後。邁爾斯靠經營農場和與印第安人打仗而發財致富,為摩根家族幾代人積累了大片土地。在美國革命時期,他的後代約瑟夫·摩根曾和華盛頓將軍的軍隊對抗。1871年,約瑟夫賣掉了在麻薩諸塞州西斯普林菲爾德的農場,搬到康乃狄克州哈特福德市,後來那裡成了摩根家族的故鄉。約瑟夫鼻子俊俏,雙目睿智,風度翩翩。他唱誦讚美詩,傳播福音,贊助哈特福德市新的博物館——瓦茲瓦斯博物館,以後摩根家族的人都像他一樣。在做商人這方面他的子孫如出一轍:他買下一條公共馬車線和咖啡交易商行的房子,靠這份產業他組建了埃特納火災保險公司。後來他又建了城市飯店,投資了運河和輪船公司,開辦了一家銀行,並幫助籌建哈特福德和紐哈芬鐵路,但是後來,鐵路上可怕的火車殘骸也困擾著約瑟夫的子孫。他所做的這一切都表現出了摩根家族執拗的辦事風格。1835年12月,華爾街地區的一場大火燒毀了六百多座建築物,約瑟夫由此發了一筆橫財。作為火災保險公司的創始人,他堅持讓公司儘快付給客戶賠償金,甚至不惜全數購入那些不願償付的投資者所持的股本。約瑟夫·摩根以行動迅速為公司在華爾街贏得了聲譽,後來使公司的保險金提高到原來的三倍。

  約瑟夫的妻子薩拉遺傳給摩根家族奇特的眼睛——膽怯、憂怨而熾烈。年輕的皮爾龐特就長著這麼一雙眼睛,閃著那種著名的逼人的光芒。薩拉是雙下巴,蒜頭鼻,摩根家族的貴族臉龐也因她而添了幾分鄉下人的渾圓。

  1836年,約瑟夫給兒子朱尼厄斯在哈特福德的豪馬瑟織物店買了合夥股份。同一年,朱尼厄斯與波士頓老霍利斯街教堂約翰·皮爾龐特牧師的女兒朱麗葉·皮爾龐特結婚。1837年,他們的兒子約翰·皮爾龐特出世了,摩根和皮爾龐特兩家的結合在這個嬰兒身上組成了不可思議的基因。約翰·皮爾龐特是個詩人、傳道士和激進的廢奴主義者,他和威廉·勞埃德·加里森及亨利·沃德·比徹都是好朋友。他的臉稜角分明,頭髮亂蓬蓬的,對摩根家族美國佬的商人價值觀念嗤之以鼻。他來自一個傳統的新英格蘭家庭,經商很不成功,但性情浪漫,富於虔誠的獻身精神。他曾和波士頓的教區居民在公眾場合激烈地爭吵過,因為說了「婊子」這個詞被人指控「道德敗壞」。(3)由於教堂的地窖租給了當地的酒販子,教民們才發現他對于禁酒的觀點簡直是大逆不道。據說在那次激烈的爭論中,皮爾龐特牧師高聳的鼻子漲得通紅,以後他外孫的鼻子也曾那樣漲得通紅。很可能是由於皮爾龐特牧師的遺傳,摩根家族的後世有些深藏的浪漫主義和道德主義的色彩,難怪摩根家族自認為是華爾街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還吸引了不少傳道士和教師的兒子。

  1847年約瑟夫死時,留下了100多萬美元的財產。四年後,朱尼厄斯把他在豪馬瑟的股本兌成約摸60萬美元現金,然後搬到波士頓尋求更大的發展。他在重組的畢比-摩根公司當合伙人。這是波士頓最大的商務公司,朱尼厄斯在全球範圍內展開業務,從波士頓港用快輪出口棉花和其他貨物,以及融通資金。正是在波士頓,他引起了喬治·皮博迪的注意。

  到這個時期,朱尼厄斯的兒子皮爾龐特已經顯出性格的多重性了。從一方面看,他是個純粹的「經濟人」。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小皮爾龐特一周只有25美分的零花錢,他把買糖果和橘子的錢都一筆一筆細細地記在帳上。12歲時,他讓人看他的哥倫布登陸西洋片要收費。他是個熱情洋溢的少年,但是動不動就發脾氣,情緒說變就變。他臉上常起皮疹,這總讓他忸怩不安。他的少年時代就是在頭疼、猩紅熱和莫名其妙的精神煩躁的不斷困擾下度過的。也許因為皮爾龐特桀驁不馴的脾氣和朱尼厄斯沉穩的性格反差強烈,朱尼厄斯對他的兒子極為擔心。他開始以強硬的意志來改造皮爾龐特,教導他在語法學校結交的同學應該「是規規矩矩的人,會給你好的影響」。(4)這種波洛涅斯般的聲音叨叨了幾十年。

  隨父親遷居波士頓後,皮爾龐特上了那裡的英語中學,直到1854年畢業。但皮爾龐特不幸患了很嚴重的風濕病,1852年他去亞速爾群島療養了幾個月才恢復,痊癒後他成了瘸子。以後的日子裡,由於種種疾病,他每月都得有幾天臥床養病。他實在是個非常矛盾的人,有時候病懨懨的,有時候精力勃發,耗盡之後又得臥床休息。

  皮爾龐特早就在他父親的生意計劃中有了安排。朱尼厄斯知道巴林和羅斯柴爾德公司基本上以家族企業的方式經營,精心教導他們的兒子,以繼承各自的產業。事實上,羅斯柴爾德族徽上的五根箭是為了紀念派往歐洲王國首都的五個兒子。英國經濟學家兼記者沃爾特·巴傑特說道:「銀行家的事業是代代相傳的;銀行的信譽以父傳子;代代相傳的財富產生了代代相傳的高雅風格。」(5)既然商人銀行家為外貿提供融資,其票據在遙遠的地區也必須一見即能承兌,所以一提起銀行家的名字,就必須給人以信賴感。正如20世紀漢布羅斯銀行的董事長所說:「我們的任務就是優生優育。」(6)家庭結構也能保住銀行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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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薩拉、瑪麗和朱麗葉三個姐姐之外,皮爾龐特還有個小弟弟小朱尼厄斯,大家暱稱他「大夫」,1858年,他才12歲就死了。因此朱尼厄斯·摩根的勃勃雄心就全部寄托在皮爾龐特這個唯一倖存的男性繼承人身上了。為此,朱尼厄斯讓他接受紳士教育。為了讓皮爾龐特能講流利的外語,並鍛鍊他進行全球貿易,1854年,朱尼厄斯把他送進日內瓦湖畔的一所寄宿學校——希利學院。1856年,又把他送入哥廷根的德國大學,在大學學生俱樂部里,皮爾龐特感受到了朋友間坦坦蕩蕩的忠誠和友誼。他是個時髦的花花公子,偏愛圓點花紋的馬甲、色彩艷麗的圍巾和格子褲。因為臉上的疹子已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他從不參加學生中盛行的決鬥,怕毀了自己的臉。

  皮爾龐特一生中幾乎從未對推理表現出智力上的好奇或偏愛,在哥廷根他學得最好的是數學。在他狂傲和粗野的孩子氣的外表下,卻有一顆鍾情於藝術的心。他還搜集總統和名人的親筆簽名,搜集在教堂院子裡找到的彩色玻璃碎片。後來這些碎片嵌入了他的著名圖書館的西廳窗戶上。

  朱尼厄斯·摩根很為兒子的壞脾氣發愁,他向朋友們訴苦說:「我簡直不知道怎麼對付皮爾龐特。」(7)他說這孩子需要「管教管教」,想方設法給他灌輸強烈的責任感。(8)皮爾龐特21歲時,朱尼厄斯告訴他說:「如果我不中用了,你是家裡唯一一個可以想辦法、拿主意的人……我想讓你牢記,你必須準備擔起這些責任——要時刻掛在心上,無論什麼時候責任落到你肩上,你都要準備好承擔並履行這些責任。」(9)對年輕人來說這的確是分量不輕的訓誡。

  在1857年大恐慌時期,皮爾龐特開始在鄧肯-舍曼公司工作,儘管還不太穩定,但已經表現得非常成熟了。1859年去紐奧良時,他不經授權就性急地搞了一次投機生意。他押上公司的資本,將運到岸卻沒有買主的一整船巴西咖啡全部買下,並迅速脫手賺了筆錢。這件事頭一次證明了他極為自信,令鄧肯和舍曼兩位老人大為驚訝。但也許正是因為這件事情,公司拒絕讓皮爾龐特做合伙人。1861年,他跳出公司,和表兄詹姆斯·古德溫在交易區54號合夥成立了J.P.摩根公司。24歲時,他已經是喬治·皮博迪公司在紐約的代理商了(這個J.P.摩根公司存在時間不長)。這個時期的照片表明皮爾龐特已經擺脫了少年時的輕浮。當時他英俊強壯,留著兩撇鬍子,嘴唇豐滿,目光炯炯。他顯出一刻也不得閒的樣子,不像父親那樣鎮靜自若。

  皮爾龐特在紐約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給父親提供政治和金融情報,商人銀行需要政府融資和客戶公司信貸方面的資料,並且對這些信息特別重視。羅斯柴爾德家在福克斯通有一群很出名的信鴿和一隊信船。塔列朗的悲嘆盡人皆知,他說:「早在斯圖爾特勳爵的急件到達10至12小時前,羅斯柴爾德已經把什麼事情都通知給英國財政部了。」(10)

  皮爾龐特開始給父親寫長信,概述美國的政治經濟狀況,到拿騷街去寄出。他每星期二、五晚上寫這些報告。三十三年來,朱尼厄斯不僅反覆閱讀這些信件,而且把它們紮起來放在書架上,像保存聖物一樣。不知是因為他不如父親那麼情感豐富,還是信的內容使他驚恐,1911年,父親去世二十一年後,皮爾龐特把信付之一炬。

  三十三年間,朱尼厄斯和皮爾龐特雖然遠隔千里,但關係密切。他們想方設法抽出時間生活在一起:每年秋天朱尼厄斯都到美國去,最長住3個月;每年春天皮爾龐特按慣例去倫敦探望父親。但是一年中總有其他日子不在一起,這只能加深朱尼厄斯的憂慮,他實在沒辦法馴服性格倔強的兒子。他無休止地教導兒子,運用各種各樣的格言。即使是皮爾龐特生活中細小的方面,他也絕不忽略。他告訴兒子:「你吃飯太快了,再這樣下去,身體要垮了。」(11)

  內戰期間,皮爾龐特的性急魯莽更加深了父親的憂慮。在華爾街瘋狂投機牟利時,1861年皮爾龐特也出錢做了筆交易,雖然不算草率,但很明顯沒經過充分的判斷。一個名叫阿瑟·伊斯門的人買了市政府5000支過時的卡賓槍,儲存在紐約的一個政府軍械庫里,每支3.50美元。皮爾龐特給一個叫西蒙·史蒂文斯的人貸款20000美元,他以每支11.50美元買了這批槍。史蒂文斯在光滑的槍膛內設置了來福線,提高了槍的射程和精確度。他又以每支22美元的價格把這批槍賣給了當時的密蘇里聯邦軍隊總司令約翰·弗里蒙特。僅3個月時間,政府就以6倍於原價的價格買回了自己的、現已改制的來福槍。而這都是由皮爾龐特·摩根出錢辦的。

  關於皮爾龐特在政府卡賓槍事件中該受多重的譴責,人們一直爭論不休。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把內戰看成掙錢的好機會,卻不想為國效勞。儘管當聯邦軍隊駐紮在波托馬克河時,他的外祖父皮爾龐特牧師當了隨軍牧師,給他樹立了一個榜樣,葛底斯堡戰役後皮爾龐特應徵參軍,他也像其他富家青年一樣,付300美元找了個替身。這種做法不公平,但很普遍,助長了1863年7月的徵兵暴亂(後來當了總統的格羅弗·克利夫蘭,有寡居的母親要贍養,也雇了一名替身)。後來皮爾龐特還幽默地稱他的替身是「另一個皮爾龐特·摩根」,他一直資助這個人。戰爭期間,在威廉街和交易區角落臭名昭著的「黃金屋」里,他也置身於瘋狂的投機活動中。物價隨聯邦軍的每一次勝利或失敗而漲落。皮爾龐特和一名助手用一艘汽船運走一大批黃金,設法操縱了市場。這一過程他掙了16萬美元。

  如果說皮爾龐特是被亂世中的華爾街腐蝕了,他也有出人意料地心軟的時候。1861年,也就是政府卡賓槍事件那年,24歲的皮爾龐特狂熱而真誠地愛上了阿米莉亞·斯特奇斯(咪咪)。她是個虛弱的女孩,長著鵝蛋臉,頭髮中分,皮爾龐特認識她兩年了。她的父親是哈得遜河藝術學校的贊助人,母親是個出色的鋼琴家。皮爾龐特和咪咪在她家東十四大街住處結婚的時候,咪咪已經到了肺結核晚期。皮爾龐特得把咪咪背下樓來,在婚禮中一直扶著她。客人們在遠處透過一扇敞開的門目睹了這幅動人的畫面。婚禮後,皮爾龐特背著新娘上了一輛等候他們的車。

  他們的蜜月十分感人,甚至有些古怪。皮爾龐特帶著咪咪游遍了地中海溫暖的港口,一心希望她能恢復健康。4個月後咪咪在尼斯病故,皮爾龐特痛不欲生,他對咪咪的深深愛戀從未消退。後來他買了生平第一張畫,畫著一位瀕死的年輕女郎,他把它掛在壁爐上的一個顯眼的位置。與咪咪的情感經歷或許給了皮爾龐特以錯誤的教訓——他怕自己感情迸發,覺得必須壓制自己根深蒂固的浪漫情懷。摩根家族的人雖然外表嚴峻,但一直是多愁善感的。他們在公共場合含而不露,私下裡感情卻相當熾烈。五十年後,皮爾龐特在遺囑中贈款10萬美元,蓋了一座肺結核病人療養院,名叫阿米莉亞·斯特奇斯·摩根紀念館。就連他的兒子傑克也認為對咪咪的紀念很神聖,只能低聲地談論。

  看到兒子行事如此魯莽,擇偶又如此讓人吃驚,朱尼厄斯下決心要把兒子的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皮爾龐特和朱尼厄斯·摩根之間是完全可以互相信賴的,但兩人的意志也有激烈的衝突。1864年,朱尼厄斯特意安排27歲的皮爾龐特和年長他30歲的查爾斯·達布尼成立了一家新公司,即達布尼-摩根公司,這個公司是朱尼厄斯在紐約的代理機構,資金由他提供。他保留公司發放信貸和選擇客戶的最後控制權。朱尼厄斯希望達布尼能潛移默化地影響皮爾龐特,以後的二十六年中,朱尼厄斯一直在兒子身邊設置著這樣一位穩健的父親的形象。

  皮爾龐特的個人生活也步入了正軌。1865年5月,他娶了弗朗西絲·路易莎·特雷西——大家叫她范妮。她的父親查爾斯·特雷西是一位成就斐然的律師,後來為皮爾龐特處理法律事務。范妮身材修長,容貌俊秀,嘴唇像玫瑰花蕾般美麗。她的雅致的手套和耳環頗有品味,看起來十分溫和高雅。如果說咪咪使皮爾龐特短暫地痴狂,那麼弗朗西絲則讓他恢復理智。但是皮爾龐特對咪咪魂牽夢縈,而與范妮的「現實」婚姻最終失敗了,給兩人都造成了巨大的痛苦。皮爾龐特對愛情的渴望一直得不到滿足,積聚多年,終於只能尋找發泄情感的其他出路,而且說來難聽,發泄「途徑」還不止一個。

  朱尼厄斯和皮爾龐特這對摩根父子聯袂出現在世界銀行業舞台之時,正值銀行業的力量急劇擴張之際。我們稱那個時代為「領主時代」。這一時代適逢鐵路業和重工業的興起,新興產業所需的資金遠遠超過了最富裕的個人或家庭的財力。然而,面臨如此巨大的資金需求,金融市場還限於當地,而且規模有限。銀行家配置經濟稀缺的信貸。只要有銀行家的批准認可,就可以使投資者消除疑慮,相信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公司是可靠的——因為當時政府尚無機構來管理證券發行和募資說明書——銀行家就深深地參與到公司的經營之中。公司於是漸漸與銀行家聯合起來。例如,紐約中央鐵路後來就被稱作摩根鐵路。

  在工業革命的這一時期,各大公司蓬勃興起,但極不穩定。在狂熱的增長中,許多行業都掌握在肆無忌憚的推銷商、騙子和股票操縱者手中。即使是有遠見卓識的企業家也常常缺乏必要的管理技術把他們的奇思妙想轉化為民族工業。當時還沒有專職的管理人員。銀行家得給證券做擔保,要是公司欠債不還,他們往往得自己經營公司。隨著領主時代的繼續發展,金融和商業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起來,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大部分工業脫離了銀行家的控制。

  由於對公司有著如此的影響力,主要的銀行家像接受僱民供奉的領主一樣,養成了一種居高臨下的作風。他們依一整套慣例進行經營,我們後來把這套慣例叫作「紳士銀行家準則」。摩根財團不僅把這一準則從倫敦帶到了紐約,而且在20世紀很長的時期內一直嚴格地執行。根據這一準則,銀行並不設法尋找生意或尋求客戶,而是等客戶拿著一應俱全的介紹信找上門來。銀行不開設分行,也不接手新公司,除非它們和前一家銀行清了帳。其主旨不是競爭,至少不是過於公開地競爭。這意味著不大肆宣揚,不搞價格競爭,也不挖其他公司的客戶。這樣的安排有利於根基紮實的銀行,而使客戶處於從屬附庸的地位。然而這是一種藏而不露的競爭——一片劍未出鞘的天地——不是什麼卡特爾,儘管常常看起來是這樣。表面的溫文爾雅蒙蔽了許多批評家,使他們看不到銀行之間潛藏的險惡關係。

  銀行家們對主權國家發號施令,決不亞於對工業的頤指氣使,而國家就像公司一樣有他們的「傳統的銀行」。班傑明·迪斯雷利就曾經描述過「那些權限無邊的貸款商,有時君王和帝國的命運都得仰賴他們發出的貸款許可」;(12)拜倫的一對排偶句描繪他們的「每筆貸款……或撐起一國,或傾覆一君」。(13)銀行家之所以獲得這樣的權力,是因為許多政府在戰時缺乏完善的稅收機制支撐戰爭開支。在經濟管理作為一項政府職責被建立起來之前,商人銀行行使著政府代理財政部門或中央銀行的職能。倫敦的銀行並不用自己的資金去放款,而是組織大規模的債券發行。他們通過與政府緊密合作,獲得了半官方的地位。約瑟夫·韋克斯伯格提到商人銀行時說:「它們在政治與經濟的邊緣地帶運營。」(14)摩根財團後來聲稱這個領域是他們的。這個領域還非常有利可圖,因為銀行家也要為主權國家管理外匯交易,並為債券付出紅利。

  任何一個倫敦望族都可以展開一卷煌煌的國家貸款記錄。在聖斯維辛巷的住所里,羅斯柴爾德家族資助了威靈頓的半島戰役和克里米亞戰爭。一條盡人皆知的俗語說,羅斯柴爾德家族的財富導致許多國家的瓦解。1875年,萊昂內爾·羅斯柴爾德籌備了400萬英鎊的融資,使英國從法國手中奪取了蘇伊士運河的控制權,迪斯雷利曾笑著向維多利亞女王表示:「女王陛下,我認為羅斯柴爾德這樣的家族越多越好。」(15)

  除了資助路易斯安那購地以外,巴林家族還在滑鐵盧戰役之後資助法國償還戰爭賠款,這促使黎塞留公爵寫下這樣精彩的讚美之句:「歐洲有六強:英格蘭、法蘭西、普魯士、奧地利、俄羅斯和巴林兄弟。」(16)1845年,愛爾蘭土豆歉收,皮爾政府利用巴林家族的貸款購買美國的糧食和印度的粗麵粉以賑饑荒——即所謂的皮爾救濟糧。在美國內戰期間,巴林是俄國、挪威、奧地利、智利、阿根廷、加拿大、澳大利亞和美國的代理銀行。由於做了這些努力,主教門街8號的顯貴們在19世紀末被授予4個貴族爵位——阿什伯頓、諾思布魯克、雷維爾斯托克和克羅默。

  為什麼商人銀行會掌握如此出色的管理國家事務的本領?作為私人合夥公司,這些小銀行不會受到儲戶或持股人的窺探,可以不憚於持有政治偏見。它們不必接受外部審查,一貫謹慎的作風使它們成為最理想的外交渠道。因為是給外貿進行融資,他們比那些在商業大街的銀行家們更具國際眼光,因為那些銀行家主要為英國工業融資,大多與店主打交道。

  對於羅斯柴爾德和巴林家族的這一精英世界,朱尼厄斯·摩根心嚮往之——這一世界至今還把美國人拒之於外。皮博迪去世之後,朱尼厄斯需要採取敢作敢為的驚人之舉,以躋身於維多利亞時代融資的前列。做中國茶或秘魯鳥糞生意,或向商船隊長范德比爾特出售鐵軌,只能賺取有限的利潤。朱尼厄斯已經快60歲了,隨著財富的增加也漸漸長胖了。他相貌堂堂,有6英尺高,額頭高聳,眉毛濃密,目光炯炯。作為薩維爾街定做裁縫店的早期的美國贊助人,他穿著普爾裁縫店款式老派的西服。

  皮博迪去世後,朱尼厄斯急需補充資本金,與羅斯柴爾德和巴林家族相比,他的資金還是相當不足。但他對自己做的業務十分挑剔,也知道必須謹慎。他曾告訴皮爾龐特:「如果一項行動會引起世界的注意,又有可能被提出質疑的話,那麼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輕舉妄動。」(17)

  1870年,朱尼厄斯對政府融資的好機會來了。9月,普魯士軍隊在色當打敗了法國軍隊,活捉法王拿破崙三世,並圍攻巴黎城。法國的政府官員宣布成立共和國,然後撤退到圖爾,成立了臨時政府。普魯士宰相奧托·馮·俾斯麥想在外交上孤立法國。當法國官員們到倫敦尋求融資時,俾斯麥搞了一次宣傳運動,叫囂說德國取勝將讓法國拒付借款。

  難得的機會擺在有魄力的銀行家面前。資金充足的法國在本世紀很少像這樣需要向外籌資。巴林家族已經向普魯士發放了貸款,不想因與法國有交涉而破壞與普魯士的微妙關係;羅斯柴爾德家族則認為法國勝利無望。英國倫敦金融城因墨西哥和委內瑞拉的債務拖欠而焦頭爛額,沒有人敢冒大風險發放國外貸款。朱尼厄斯闖進來了,他決定向法國發放1000萬英鎊、相當於5000萬美元的銀團貸款。法國人也希望如果用一位美國銀行家,他們就更可能購買美國的武器。

  向法國貸款一事顯示了朱尼厄斯在冷漠的神態後隱藏著激流勇進、敢於下注的敏銳眼光。這是朱尼厄斯創牌子的一筆生意,羅斯柴爾德出於道義派出了信鴿,給朱尼厄斯錦上添花。為支持法國,朱尼厄斯必須對付俾斯麥。他一直在暗中打探俾斯麥的一舉一動。後來發現法國財政部長的私人秘書是德國間諜,他每天向俾斯麥提供交易情況的報告。由於朱尼厄斯不會講法語,又不盲目行事,他從法國請來女婿,後來成為合伙人的沃爾特·海斯·伯恩斯當翻譯。朱尼厄斯堅持每份法語文件必須有相應的認可譯文。

  當時歐洲融資方面的一項創新正在增強銀行家的權力——辛迪加,銀行的精英集團以法語所稱的「大銀行」來運作。這些銀行並不單獨發行債券,而是把資金集中起來,共擔承銷債券的風險。摩根牽頭的辛迪加以85點出售債券,以反映法國貸款的巨大風險,這比票面價值低15點——而以後債券將按票面價值兌回。折扣這麼高是為了吸引還在觀望的公眾購買債券。法國人覺得這種貶低他們的條件是在對他們敲詐勒索,他們認為這些條件只適合秘魯或土耳其這樣的國家。但朱尼厄斯並沒有誇大風險,1871年1月巴黎陷落後,又發生了巴黎公社革命,債券從80點降到55點,朱尼厄斯不顧一切地購買債券扶穩價格,幾乎把自己都搭進去了。這對一個常告誡皮爾龐特行事要謹慎的人來說實在是太奇怪了。他把自己公司的未來都押上,孤注一擲。

  無論風險如何,一個美國人想像羅斯柴爾德那樣擺大架子,拿這麼一筆巨額資金做遊戲,未免太輕率魯莽了。這筆貸款從頭至尾都充滿了戲劇性。一部摩根擔保公司的簡史,至今還因這樣一個激動人心的插曲而扣人心弦:「巴黎和倫敦之間的部分通信是由一隊信鴿完成的。幾隻信鴿帶著內裝薄紙文件的膠囊,飛完了全程。有個很大的文件包裹是用氣球從巴黎運往倫敦的!」(18)有些信鴿顯然是被飢餓的巴黎人打下來吃了。法國政治家因此在討價還價的關鍵時刻一片茫然。

  戰爭結束以後,戰敗的法國沒有像俾斯麥預料的那樣拒還貸款。1873年,法國人就按債券面值,即100,提前償還了債券。皮博迪和他在馬里蘭的債券又給朱尼厄斯帶來了一筆意外的橫財。法國貸款他淨賺150萬英鎊之多。公司的資本大大增加了,他也躋身於政府融資的前列。J.S.摩根公司的大名於是常出現在報紙的「募資碑銘GG」上(這些GG得此雅號,顯然是因為這些GG欄呈長方形,而且排在報紙的訃告版)。

  喬治·斯莫利說,由於1870年的法國貸款,他的朋友朱尼厄斯從一個卓有成就的普通人一躍成為倫敦金融界巨子。他對朱尼厄斯在那個時候的印象是很說明問題的。一方面朱尼厄斯對自己的成功表示謙虛,笑而不談。他說他研究了自1789年以來的十二屆法國政府,「沒有一屆政府曾經否認或懷疑其他任何一屆政府所簽合同中任何一項金融義務的效力。法國一貫的金融信譽是不會被破壞的。」但斯莫利可沒有被他若無其事的樣子蒙住。他注意到「他說話時眼裡閃著光,這說明他並不是對自己的成功無動於衷。為什麼他會這樣呢?人們當時認為,現在也一直認為,這個事件是倫敦金融史上的一件大事。」(19)

  朱尼厄斯逐漸成為在倫敦最富裕的美國銀行家,他的一切也隨之變得高雅華貴起來。他住在王子門街13號騎士橋宅邸里,這是一座新古典風格的五層樓,面對海德公園的南端。摩根一家顯得十分尊貴。家中有男僕伺候,摩根家穿著晚禮服進餐,晚餐後是法國波爾多紅葡萄酒和哈瓦那雪茄。這裡還十分虔奉宗教,每天早晨朱尼厄斯會讓僕人們排成一行做晨禱。因循商人銀行的傳統,朱尼厄斯閒來也搞搞藝術品收藏,兒子在城裡時經常和他去逛畫廊。朱尼厄斯的朋友們說他的家像個博物館,牆上裝飾著16世紀的西班牙繡品,拱頂鑲銀,還收藏著許多雷諾茲、羅姆尼和庚斯博羅的油畫。

  在七英里以外倫敦郊區的羅漢普頓,朱尼厄斯買下了多佛爾莊園,占地92英畝,有連綿起伏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泰晤士河畔。這是一個微型王國。莊園的牛奶房流淌著新鮮的牛奶和奶油,溫室里繁花盛開,園工們照管著草莓圃,孩子們在遊戲場盪著鞦韆。多佛爾莊園充滿田園風光,條理井然。樹木間距一致,草坪修剪得十分平整。在1876年的一張照片上,朱尼厄斯戴著圓頂硬禮帽,穿著三件套西服正在打網球,他像抓一隻大棒似的抓著球拍,與消遣娛樂的背景顯得不大和諧。他定期去野外打打雉雞,顯顯貴族氣派。

  朱尼厄斯高大、和藹而自信,和他妻子朱麗葉·皮爾龐特·摩根搭配成很古怪的一對。她身材矮小,相貌平平,體態豐滿,但她身體越來越弱,常常疑心自己得了什麼病。因為經常想家,她總會乘船回紐約和皮爾龐特住一陣子。丈夫青雲直上,成為倫敦的一個權貴,身體也健康強壯,朱麗葉卻越來越虛弱和孤僻。晚年她久病不愈,經常蟄居在樓上的臥室里。她似乎患上了某種早衰症。他們的兒子皮爾龐特的生活竟也重現了妻子體弱多病、丈夫獨斷專行的模式。以後的歲月里,這種無以示人的悲傷與孤獨一直困擾著成功輝煌的摩根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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