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象和現實
2024-10-10 20:31:1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不能保證下面要說的這個故事是真實的,但這個故事是英國某大學的一位法國文學教授講給我聽的。我想,這位教授是個品行高尚的人,如果這是個胡編亂造的故事,他也不會講給我聽的。他講這個故事,本來是想引起他的學生對三位法國作家的關注。在他看來,這三位作家融合了法國人所具有的典型性格。他說,只要閱讀這三位作家的作品,你就可以深刻了解法蘭西這個民族。他甚至說,倘若他有權力,他會要求法國的統治者必須通過關於這三位作家的嚴格考試,否則他們就不值得信任,不能把管理法國人民的重任交給他們。這三位作家便是拉伯雷、拉封丹和高乃依。拉伯雷的特色是gauloiserie,可以說就是滿紙粗言穢語,不肯好好說話;拉封丹為人稱道的是bons sens,也就是「常識」;至於高乃依,其標誌是panache,這個詞在字典里的意思是「羽毛」,也就是全身披掛的騎士插在頭盔上的羽毛,但這個詞也有比喻意義,指尊嚴、威風、炫耀、豪氣、虛榮和傲慢。正是在這種panache精神的激勵下,法國的紳士們曾經在豐特努瓦戰役中對喬治二世國王的軍官們說:先生們,你們先開槍吧;也是在這種panache精神的鼓動下,康布羅納將軍在滑鐵盧無恥地說出了這樣的話:「帝國近衛軍寧死不降!」同樣是憑著這種panache精神,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貧困法國詩人豪氣沖天地把獎金全部捐了出去。我說的這位教授並非輕浮之人,在他看來,我要講的這個故事確確實實說出了法國人的三個主要特徵,因而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
我用「表象和現實」做這個故事的標題,我猜想用這樣一個標題有可能會讓讀者認為這是十九世紀在我的國家出版的一部經典哲學著作(不管是否恰當)。那本書讀起來很生澀,但又發人深省,行文優美,也寫得相當幽默,即使外行讀者可能會不易讀懂其中一些非常微妙的論點,但仍能感受到有如在玄學的深淵上走精神鋼絲般的驚險,讀完後會感到心情舒暢,原來一切事物都是無關緊要的。我借用這本有名的哲學著作的書名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這個書名實在太適合我的故事了。當然,要說我的故事人物莉賽特是一個哲學家,差不多等於是說,我們每個人都是哲學家。她運用思想來解決生存的問題,她對現實的感受異常強烈,而對表象的認同又如此真切,幾乎可以宣稱她已經將這對不可調和的矛盾調和起來了——這可是哲學家們千百年來孜孜以求想解決的命題。莉賽特是個法國人,她在每個工作日都要花好幾個鐘頭在巴黎最昂貴、最時尚的服裝店裡不停地穿衣、脫衣。對於一個自知身段優美的年輕女子來說,這真是一份令人愜意的職業。簡而言之,她是個服裝模特。她亭亭玉立,穿上拖地長裙也照樣優雅高挑;她臀部小巧,穿上運動服,讓你感覺仿佛是嗅到了石楠花的清香;她雙腿修長,穿上睡衣也別有風韻;她腰肢纖細,小乳玲瓏,穿上樣式最簡單的泳衣也能令人心神蕩漾。她穿任何衣服都好看。哪怕隨便裹上一件鼠皮大衣,她也有辦法讓最明智的人相信,花多少錢買這件鼠皮大衣都值。肥胖的女人、臃腫的女人、粗矮的女人、骨瘦如柴的女人、身材走形的女人、年老的女人、其貌不揚的女人,都坐在寬大的扶手椅里,看到莉賽特穿上各種衣服都那麼合身好看,便紛紛掏錢買了。她有一雙褐色大眼睛,嘴大而紅潤,皮膚潔淨,只是略有一些雀斑。在服裝店,她踩著精心編排的步子昂首挺胸走進來,慢慢轉身,然後帶著唯有駱駝才能匹敵的傲視天下的神氣走出去,其間要保留對服裝模特兒來說似乎必需的那種高傲、陰沉而又冷漠的姿態,對她來說頗有難度。莉賽特的褐色大眼睛好像隨時會發光,她紅潤的嘴唇總是微微翕動,仿佛遇到一個最輕微的挑逗都會立刻露出粲然笑容。正是她閃閃發亮的眼睛吸引了雷蒙德·勒緒爾先生的注意。
勒緒爾先生坐在一把仿造的路易十六時代的椅子裡,身旁是他的妻子(坐在另一把椅子裡)。是他妻子硬把他拖來觀看這場不對外公開的春季時裝表演,這也可以說明勒緒爾先生性子溫和,因為他是個大忙人,誰都能想到,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怎麼會在這裡坐上一個鐘頭,來觀賞十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穿著讓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時裝在眼前走來走去呢?他覺得這些時裝都不能給他的妻子增添一分姿色。他妻子五十多歲,又高又瘦,五官明顯都比常人大一號。他的確不是因為她容貌迷人才跟她結婚的,而她對此也心知肚明,即使在蜜月期間最初如膠似漆的那幾天裡也一樣。他跟這個女人結婚的原因是,那時她是一家生意紅火的鋼鐵廠的繼承人,而他也有一家同樣興隆的機車廠,他要把這兩家工廠合併起來。他們的婚姻非常成功。妻子為他生了個兒子,網球打得幾乎跟職業選手不相上下,舞跳得不遜於職業舞男,在橋牌桌上能跟任何一個高手過招。他們還有個女兒,嫁給了一位幾乎可以說是貨真價實的貴族,他為女兒置辦的嫁妝也相當豐厚。他有十足的理由為子女感到驕傲。由於他堅持不懈,為人也算正直,他的事業興旺發達,他陸續控股多家企業,有煉糖廠、電影公司、汽車製造公司,還有一家報紙。最後,他掙夠了巨額財富,花錢贏得某一選區自由獨立的選民支持,把他送上了參議員的寶座。他舉止莊重,體態肥胖但還不讓人討厭,滿面紅光,灰白鬍鬚很整齊地修剪成方塊狀,禿頂,後脖頸滾著一團贅肉。你不需要去看他黑色外套上綴著的紅紐扣,便可猜出他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是個當機立斷的人,在他妻子離開服裝店要去打橋牌時,他便跟她分開了,說為了鍛鍊身體,他要步行去參議院,那裡有國家大事在等著他去處理。可是他根本沒有走那麼遠,而是拐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子裡來回溜達著鍛鍊身體——他準確地估算出服裝店下班後那些年輕女郎一定會走這裡。他等了不到一刻鐘,便有三五成群的女人走過來了。有的年輕貌美,有的不那麼年輕,也遠不漂亮。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時刻就要到了,兩三分鐘後,莉賽特步履輕盈地出現在巷子裡。參議員清楚得很,以他的相貌和年紀,是很不容易讓年輕女性對他一見鍾情的,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財富和地位足以抵消這些不利因素。莉賽特身邊有個女伴,換了哪個不那麼舉足輕重的人,很可能會感到尷尬,但這不會給參議員造成任何麻煩,他沒有片刻猶豫直接迎上前去,很有禮貌地抬了抬帽子向她問好——但只是略抬一下,並不暴露自己的禿頂。
「晚上好,小姐!」他笑容可掬地說。
她極短促地掃了他一眼,那微微翕動的紅潤嘴唇剛要露出笑容,卻瞬間僵住,她馬上扭過頭去跟同伴聊了起來,同時很完美地擺出一副最高傲的冷漠神情繼續往前走去。參議員不慌不忙地轉身跟在兩位姑娘後面,保持幾碼的距離。她們走過這條僻靜的小巷,拐到林蔭道上,走到瑪德琳廣場上了公交車。參議員很滿意。他由此得出了幾個準確的結論。顯然她是跟女伴一起回家,這說明她還沒有名正言順的追求者;在他跟她搭訕時,她扭頭就走,這說明她處事謹慎、性情穩重、行為檢點,這是他喜歡的,他認為漂亮的姑娘就該這樣;她的上衣和裙子、普通的黑帽子和人造絲長襪,都表明她家境並不富有,所以不失美德。她這樣穿戴也很迷人,跟他剛才在店裡看到她身著漂亮時裝一樣有魅力。他心裡產生了一種怪怪的感覺,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讓人快樂,卻又伴隨著一些莫名的傷感,他已有好多年沒體驗過了,可他立刻就知道了這種感覺是什麼。
「是愛情,我的天!」他喃喃自語道。
他從未想到自己還能再次感受到愛。想到這裡,他挺直了肩膀,邁著自信的腳步向前走去。他來到了一家私人偵探所,要求他們調查一個叫莉賽特的年輕服裝模特兒,留下了服裝店的地址,然後猛地想起參議院正在討論美國債務問題,趕緊打車來到了氣派的議會大廈,走進圖書館,在他很喜歡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美美地打了個盹。他要的調查結果三天後就送來了,收費很便宜。莉賽特·萊里昂小姐跟她的寡婦姨母一起住在巴黎的巴蒂諾爾區一個兩房的公寓裡。她的父親是一個在大戰中負傷的英雄,他在法國西南部一個小鄉鎮上開一家菸草店。她住的公寓房租每月兩千法郎。莉賽特今年十九歲,生活很有規律,喜歡看電影,調查未發現她有戀人。公寓的門房對她評價很好,服裝店的同事也都喜歡她。顯然,她是個正派姑娘。參議員只能有一個想法,一個整天操心國家大事,還要承受做大生意巨大壓力的男人,有她在閒暇時間陪伴放鬆一下,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勒緒爾先生究竟採取了哪些步驟來實現他心中的目的,這裡無須贅述。他這麼重要的大人物,日理萬機,根本不可能有時間處理這種個人私事。不過他有一個很能幹的機要秘書,對付拿不定主意該把選票投給誰的選民很有一套辦法,自然也很懂得如何讓一個誠實而貧寒的年輕女子明白,如果她能幸運地攀上像他的老闆這等大人物的交情,會得到怎樣的好處。機要秘書去拜訪了莉賽特的寡婦姨母薩拉丁夫人,告訴這位老太太說,勒緒爾先生是個緊跟時代潮流的人,最近對電影產生了興趣,準備投資拍一部電影。(由此可以看出,一個聰明人是多麼善於利用平庸之輩會認為無關緊要而不屑一顧的細節。)勒緒爾先生在服裝店見過莉賽特小姐,對她的外貌和穿上時裝的美妙風姿印象深刻,他認為小姐可能很適合扮演他在醞釀的一個角色。(像所有聰明人一樣,參議員也總能把什麼事都說得跟真的一樣。)接著,機要秘書便邀請薩拉丁夫人和她的外甥女一起出席一場晚宴,以便增進彼此的了解,也好讓參議員觀察一下莉賽特小姐是否有表演天賦——對此他還不能確定。薩拉丁夫人說她會問問外甥女的意見,她本人倒覺得這個建議沒什麼不可以的。
薩拉丁夫人把這個提議給莉賽特說了一遍,特別說明了慷慨邀請她們的這個人有多重要的地位和身家。她的外甥女聽了只是不屑地聳了聳她漂亮的肩膀。
「Cette vieille carpe. 」她說,這句話的意思大致可以翻譯為:這個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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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是能給你安排個角色,就算是個老東西又有啥關係呢?」薩拉丁夫人說。
「Et ta s?ur! 」莉賽特說。
這句話的字面意思當然是:還有你妹呢。這話聽起來沒什麼惡意,甚至答非所問,但事實上是一句粗話。依我看,一個有良好教養的年輕女子只有在故作驚人之語時才會說這樣的話。這句話的言外之意表達的是一種最強烈的不相信,要把這句話準確地翻譯成地道的英語只有一種譯法,這個譯法太過粗鄙,我這支貞潔的筆實在寫不出來。
「再怎麼說,我們好歹也能吃上一頓高檔的晚餐嘛。」薩拉丁夫人說,「說到底,你也不是個小孩子啦。」
「他有沒有說要在哪裡請我們吃飯?」
「馬德里城堡。誰都知道那是全世界最貴的餐館了。」
這家飯店果然名不虛傳:菜餚美味,酒窖口碑好,環境優美,在初夏怡人的傍晚到這裡用餐,真是一大樂事!莉賽特的臉頰上出現了一個非常迷人的酒窩,紅潤的大嘴上笑意盈盈。她的牙齒完美無瑕。
「我可以從店裡借一套衣服。」她喃喃自語道。
幾天後,參議員的機要秘書坐著計程車來接她們了,薩拉丁夫人和她迷人的外甥女上了車,他們一起前往布洛涅森林公園。莉賽特穿上了公司賣得最好的一款衣服,看上去特別美麗動人,薩拉丁夫人則穿著她自己的黑色綢緞衣服,戴上了莉賽特專門為她這次赴宴而做的一頂帽子,看上去也挺莊重的。秘書把兩位女士介紹給勒緒爾先生,他和藹而又不失尊嚴地向她們問好,這種姿態是一個從政之人對待某個重要選民的妻子女兒時常見的。這也正是他的精明之處,他要讓鄰桌認識他的人都這麼看待他請的這兩位女客人。晚宴順利結束,不到一個月,莉賽特就搬進了一套挺像樣的小公寓裡,那裡離她上班的地方和參議院都不遠。她請了一個時尚的室內裝潢公司把她住的公寓裝飾成現代風格。勒緒爾先生希望莉賽特繼續上班。在他公務繁忙的時間裡,她應該有事情做才好,免得她搞出什麼名堂來,因為他很清楚,一個整日無事可做的女人花錢要比一個有工作的女人多得多。這些事情也只有一個聰明的男人才會想到。
但奢侈是莉賽特還沒有養成的一種惡習。參議員深情款款,慷慨大方。莉賽特不久就開始存錢了,這讓參議員感到滿意。她住在公寓裡勤儉度日,總買低價衣服,每個月都給在家的父親寄去一筆錢,她的英雄父親用這些錢購置了一些小塊的土地。她繼續過著平靜而簡樸的生活。勒緒爾先生很欣慰地從公寓看門阿姨那裡了解到,到莉賽特這裡來的只有她的姨媽和服裝店的幾個女孩。這個看門阿姨有個兒子,她希望參議員能把他安排到政府部門做事。
參議員一生從沒度過一天這麼幸福的日子。他很滿足地想到,在這個世界上做好事也還總是會有好報的。那天下午參議院要討論美國債務問題,而他卻陪著妻子去了那家服裝店,也就是在那裡他第一次遇到了迷人的莉賽特,這難道不是純粹的善意得到了好報嗎?他對莉賽特了解得越多,就越寵愛她。跟她在一起很開心。她性格開朗、舉止文雅,她的聰明令人刮目相看,每次跟她談論生意上的事或國家大事,她總能會心傾聽。每當他疲倦時,她會讓他好好休息;每當他沮喪時,她會讓他開心起來。她看到他來便高興——而他來得很頻繁,一般是從五點到七點;在他要離開時,她會依依不捨。她給他留下的印象是,他不僅是她的情人,還是她的知己。有時,他們在她的公寓裡一起吃飯,豐盛的美餐、親切舒適的氛圍,使他強烈地感受到家庭生活的美妙。朋友告訴參議員,他看上去年輕了二十歲。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他意識到自己是幸運的。然而,他思來想去只能給出一個解釋:自己勤懇辛勞一生,奉獻於公共服務,現在也該有所回報了。
好日子持續了近兩年,然後發生了一件讓他震驚的事。在一個周日的早上,他走訪了他的選區後意外提前回到了巴黎——本來是整個周末都要走訪的。他用鑰匙開門走進了公寓,心想這是個休息日,莉賽特應該還沒起床,可是他卻看到莉賽特同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年輕男子在臥室裡面對面用早餐。這個人穿著他的(參議員的)嶄新睡衣。莉賽特看見他回來很驚訝。說真的,她嚇得跳了起來。
「天哪!」她驚叫道,「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以為你要明天才回來的。」
「內閣垮了。」他木然應道,「他們把我召回來,要我執掌內務部。」不過這些根本不是他要說的。他怒目看了一眼那個穿著他的睡衣的男子。「這個人是誰?」他大叫道。
莉賽特頓時張開那紅潤的大嘴,露出了極為誘人的微笑。
「我的情人。」她答道。
「你當我是傻子嗎?」參議員大吼道,「我當然知道他是你的情人。」
「那你還問什麼?」
勒緒爾先生是個行動果斷的人。他徑直走到莉賽特面前,雙手左右開弓,狠狠扇了她兩個耳光。
「畜生!」莉賽特尖叫起來。
他轉向那個年輕人,年輕人有些尷尬地看著這副暴力場景呆住了。參議員挺直了身子,揮舞著手臂,很誇張地用手指了指門口。
「滾出去。」他怒吼道,「滾出去!」
人們或許會想到,這就是參議員的威嚴所在——他畢竟是一個早已習慣了在一群憤怒的納稅人面前左右意見的人、一個在年度會議上面對失望的股東皺皺眉頭就能控制局面的人。在如此的威嚴之下,那個年輕人本該奪門而逃,可是他站在原地沒動,是有些遲疑不定,這是肯定的,但他站在原地沒動,用求助的目光看了莉賽特一眼,微微聳了聳肩。
「你還在等什麼?」參議員嚷道,「你要我動手嗎?」
「他穿著睡衣怎麼出去?」莉賽特說道。
「這不是他的睡衣,是我的睡衣。」
「他在等著拿自己的衣服。」
勒緒爾先生扭頭看了看,看到他身後的椅子上,亂七八糟地堆著些男人的衣服。參議員鄙夷地瞥了年輕人一眼。
「你可以把你的衣服拿走了,先生。」他冷漠而又輕蔑地說。
年輕人雙手捧起衣服,又撿起亂扔在地板上的鞋子,匆匆走出了臥室。勒緒爾先生天生好口才。眼下他把這個天賦發揮得淋漓盡致,滔滔不絕地對莉賽特說出了自己對她的看法。當然都不是好聽的話。他用最陰暗的色調描畫了她的忘恩負義。他絞盡腦汁找到最惡毒的詞語來咒罵她。他召喚上天所有的神靈來見證,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會用如此卑劣的欺騙來報答一個誠實男人對她的信賴。簡而言之,他怒不可遏,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心灰意冷,凡是在這樣的心境下能想到的什麼惡言惡語他全都說出來了。莉賽特沒有為自己做任何辯解。她只是一言不發地聽著,低著頭,呆呆地掰著因參議員的突然出現而沒有吃完的麵包卷。參議員惱怒地看了一眼她的盤子。
「我急匆匆地從車站直接趕到這裡來,是想讓你第一個知道我的好消息。我還期待坐在你的床頭跟你一起用早餐。」
「親愛的,你好可憐!你還沒吃早飯嗎?我馬上給你訂些。」
「我什麼都不想吃。」
「別胡說了。你馬上就要擔當重任,一定要精力好才行。」
她按了一下電鈴,女僕進來了,她吩咐女僕端一壺熱咖啡來。咖啡端來後,莉賽特給他倒了一杯,他碰也不碰。她在麵包上抹了黃油。他聳聳肩吃了起來,邊吃邊數落女人的薄情寡義。莉賽特仍沉默不語。
「不管怎麼說,你好歹沒有無恥地為自己找藉口,算你還懂點兒分寸。你要知道,我不是個可以糊弄欺負的人。誰對我好,我就會對誰寬宏大量;誰惹了我,我會毫不留情。喝了這杯咖啡,我就離開這裡,永不再來。」
莉賽特嘆了口氣。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本來給你準備了一份驚喜。為了慶祝我們交往兩周年,我決定為你存一筆錢,萬一我出了什麼事,可以保證讓你衣食無憂。」
「多少錢?」莉賽特陰沉著臉問。
「一百萬法郎。」
莉賽特又嘆了口氣。突然,有什麼軟軟的東西砸到了參議員的後腦勺,他嚇了一跳。
「什麼東西?」他大叫道。
「他把睡衣還給你。」
年輕人打開門,把睡衣扔到參議員的頭上,馬上又關上了門。參議員把纏在他脖子上的絲綢褲子扯下來。
「有這麼還東西的?你的朋友顯然缺乏教養。」
「他當然沒有你尊貴。」莉賽特喃喃道。
「他有我聰明嗎?」
「哦,沒有。」
「他有錢嗎?」
「身無分文。」
「那好,有一句說一句,你到底看中他什麼了?」
「他年輕啊。」莉賽特微笑著說。
參議員低頭看著眼前的餐盤,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到了咖啡里,莉賽特溫柔地看了他一眼。
「我可憐的朋友,人這一輩子不可能什麼都擁有的。」她說。
「我知道我已經不年輕了。但是我有地位,有財富,精力充沛。我以為這些可以補償。有的女人還就喜歡上了年紀的男人。有些名演員還把自己當了哪個部長的小情人看作榮耀呢。我有很好的教養,不會拿你的出身來羞辱你,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你只是個平凡的服裝模特兒,我讓你從原先一年才兩千法郎租金的公寓裡搬出來。這是給你提升了一個檔次。」
「我雖然出身貧寒,但我的父母都是誠實的人。我沒有理由為我的出身感到羞恥。不能因為我以卑微的職業謀生,你就有權利責備我。」
「你愛這個年輕人嗎?」
「是的。」
「你不愛我?」
「我也愛你。你們兩個我都愛,但愛的方式不同。我愛你是因為你很出色,你說話有道理,也很有趣。我愛你是因為你善良慷慨。我愛他是因為他有一雙好大的眼睛、一頭波浪形的頭髮,他跳舞跳得極好。這是很自然的事。」
「你該知道,因為我的身份,我不能帶你去那些唱歌跳舞的地方,我敢說,等他到了我這個年紀時,他的頭髮不會比我多到哪裡去。」
「這倒很可能是真的。」莉賽特認同這一點,但她覺得這無關緊要。
「你的姨媽,令人尊敬的薩拉丁夫人,要是知道了你的行為,會怎麼說你呢?」
「她也不會真的感到驚訝。」
「你是說你那可敬的姨媽認可你的行為嗎?哎呀,真是世風日下啊!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剛到那家服裝店時就開始了。他是里昂一家絲綢公司的推銷員。一天,他帶著樣品到我們店裡來推銷。我們彼此一見傾心。」
「可是你的姨媽應該關照你這樣一個女孩子不要受巴黎的種種誘惑。她不應該同意你跟這個年輕人交往。」
「我沒有徵求她的同意。」
「這會把你那白髮蒼蒼的老父親活活氣死的。難道你沒有想過,這位英雄是為國效勞負過傷才獲得了銷售菸草的執照嗎?你別忘了,我是內務部長,菸草部門是我掌控的,我可以運用我的職權以你有傷風化的理由吊銷他的執照。」
「我知道你是個大人物,這種小人行為你是做不出來的。」
他氣宇軒昂地揮了揮手,不過這樣子或許太像演戲了。
「別擔心。我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做出了有損我尊嚴的事就自降身價去報復一個對國家立下過功勳的人。」
他繼續吃剛才中斷了的早飯。莉賽特沒有再說話,兩人陷入了沉默。不過,現在他的胃口得到了滿足,情緒也發生了變化,他不再生她的氣,反倒感覺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他卻一點兒都不懂女人的心思,竟然想把自己表現成一個值得憐憫的對象來引起莉賽特的懊悔。
「要改掉已經養成的習慣是很難的。我工作這麼忙還要抽出時間到這裡來,這對我來說是一种放松,也是一種安慰。你可以體諒一下我的感受嗎,莉賽特?」
「當然可以。」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從沒想到你會這樣騙人。」
「原來心裡過不去的是欺騙。」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男人在這方面挺滑稽的。他們不能原諒自己遭到欺騙,這是因為他們虛榮。他們總看重無足輕重的東西。」
「我看到你跟一個年輕男人一起吃早餐,他還穿著我的睡衣,你認為這樣的事是無足輕重的?」
「如果他是我的丈夫,而你是我的情人,你就會覺得這再自然不過了。」
「是的。如果那樣,就是我在欺騙他,我的面子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說簡單些,我只需要跟他結婚,事情就完全正常了。」
他一時沒有摸著頭腦。但他畢竟腦瓜還是聰明的,很快就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飛快地瞟了她一眼。她那雙可愛的大眼睛又在閃光——他一直覺得這眼神特別迷人,她那紅潤的大嘴上隱約露出詭異的微笑。
「你別忘了,我是一名參議員,按照法蘭西共和國的傳統,我要做遵守公認道德品行的表率。」
「這是你要好好掂量的吧?」
他鎮靜而不失尊嚴地捋了一下他漂亮的方塊狀鬍鬚。
「掂量個屁!」他回答說,不過這句話說得頗有高盧人的粗魯腔調,要是讓他那些保守的支持者聽到了,或許會感到震驚。
「他會跟你結婚嗎?」他問。
「他可愛我了,當然會跟我結婚的。要是我告訴他,我有一筆一百萬法郎的嫁妝,他就更求之不得啦。」
勒緒爾先生又看了她一眼。剛才因為一時氣憤,他告訴她自己打算給她一百萬法郎,那是大大誇張了的,目的是讓她看到她的背叛會讓她付出多大的代價。但只要事關他的尊嚴,他是絕不會賴帳的。
「這麼一大筆錢,是他這種身份的年輕人想都不敢想的。不過既然他愛你,他就得陪伴在你身邊。」
「我沒告訴過你他是個到處跑的推銷員嗎?他只能周末到巴黎來。」
「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參議員說,「如果他知道他不在的時候,有我在照顧你,他自然會感到滿意的。」
「相當滿意。」莉賽特說。
為了更方便交談,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舒適地坐到參議員的大腿上。他溫柔地撫摸她的手。
「我很喜歡你,莉賽特。」他說,「我不希望你出任何差錯。你肯定他會讓你幸福嗎?」
「我想會的。」
「我要讓人好好調查一番。你要嫁的男人必須有無可挑剔的道德品行,否則我不會答應。為了我們兩個人,我們必須對這個要闖入到我們生活中來的年輕人有十二分的把握。」
莉賽特沒有異議。她知道,參議員喜歡做事有條有理,講究方法。現在他要準備離開她這兒了。他要去告訴勒緒爾夫人他的重要消息,還要去接觸各位相關的議會成員。
「還有最後一件事。」他在深情款款地跟莉賽特告別時說,「你結婚後,我一定要讓你辭掉工作。一個妻子的工作就是在家做事。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去跟男人搶飯碗,這是完全違背我的原則的。」
莉賽特暗自思忖,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扭著屁股在店裡走來走去,展示最新款式的時裝,那樣子會有多可笑啊!不過她還是尊重參議員的原則。
「就聽你的吧,親愛的。」她說。
他安排的調查結果令人滿意,法律手續辦完後,立刻在一個周六的上午舉行了婚禮。內務部長勒緒爾先生和薩拉丁夫人是證婚人。新郎是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鼻子挺直,眼睛很好看,一頭烏黑的鬈髮,從額頭直直地梳到腦後。他看上去不像絲綢公司的推銷員,倒更像一個網球選手。市長感激內務部長蒞臨婚禮,他按照法國傳統講了話,有意表現他的口才。他首先對新婚夫婦講了一些他們應該都已經知道的內容。他告訴新郎他的父母受人尊敬,他從事的是體面的職業。他祝賀他在大多數年輕人還只想著尋歡作樂的年紀就步入了婚姻殿堂。他提醒新娘說,她的父親是大戰中的英雄,為報答他的光榮負傷,當局授予了他銷售菸草的特權。他還告訴她,她來到巴黎後就到時裝店工作,靠自己體面謀生,而時裝店又繼承弘揚了法國奢華生活的高貴品位。市長愛好文學,他簡略提到了小說中的一些大家耳熟能詳的戀人:羅密歐和朱麗葉,他們的合法婚姻很短暫,因不幸的誤解而夭折;保羅和維吉尼亞,維吉尼亞寧願葬身大海也不肯脫掉自己的衣服遭受屈辱;最後還提到了達芙尼斯和克洛埃,他們堅持等到婚姻被合法認可後才步入洞房。市長講得很動人,莉賽特流下了幾滴眼淚。市長還讚揚了薩拉丁夫人,說她以身作則,言傳身教,使她年輕貌美的外甥女沒有遭遇單身生活在大城市的女孩很容易面臨的危險。他最後祝賀這對幸福的新人有幸讓內務部長親臨見證他們的婚禮。這樣一位工業巨頭和傑出政治家能在百忙中抽出時間為普通市民服務,這不僅說明兩位新人的正直人品,也證明了部長大人心地高尚,有很強的責任感。他的行動表明,他珍視早婚的重要性,主張家庭生活的和睦穩定,強調了他是多麼渴望法蘭西人民繁衍後代,來增強這個自由公正的國家的力量、影響力和重要性。市長講得實在精彩絕倫!
婚禮早餐在馬德里城堡舉行,這個地方讓勒緒爾先生百感交集,浮想聯翩。前面已經提過,部長(現在我們必須這麼稱呼他了)擁有很多產業,其中有一家汽車製造公司。他送給新郎的新婚禮物是一輛他自己的工廠生產的雙座汽車,午餐結束後,新婚夫婦就坐上這輛汽車出發度蜜月去了。蜜月也就只能是一個周末,因為新郎要回去上班,要去馬賽、土倫、尼斯推銷產品。莉賽特吻了她的姨母,然後吻了勒緒爾先生。
「周一五點我等你。」她小聲對他說。
「一定到。」他回答。
他們開著車走了,勒緒爾先生和薩拉丁夫人望著那輛漂亮的黃色雙人敞篷車遠去。
「只要他能讓她幸福就好了。」薩拉丁夫人嘆了口氣。她不習慣在午飯時喝香檳,這會兒感覺到莫名的傷感。
「如果他不能讓她幸福,我饒不了他。」勒緒爾先生氣勢威嚴地說。
他的車開過來了。
「再見,親愛的夫人!你可以到諾依大道坐公共汽車。」
他坐進自己的汽車裡,想到了還有國家大事在等著自己去處理,他滿意地舒了口氣。他的情人現在已不是個服裝店的小模特兒,而是一位體面的已婚女子,這顯然更適合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