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珠二十八首
2024-10-10 20:11:37
作者: 王夫之
連珠
蓋聞銅山雖應,瓦釜不鳴。嶰竹非均,葭灰何感。蟻駒善達,難通窒曲之珠。雛鶴能鳴,猶選在陰之和。是以龔牛亢志,莫諧楚老之心。惠子狂言,顧愜濠梁之賞。
蓋聞嘉穟盈車,非擅萬斯之利。名駒千里,猶邀一顧之榮。材有讓乎猶龍,道有超乎維寶。是以功加眉睫,大匡之器猶微。風起丹青,百世之聞不鮮。
蓋聞冷風和而響逸,天鈞逾乎女絲。甘雨降而流長,物潤深乎抱瓮。百昌有所自興,八音有所自兆。是以傳說符星,先遜心於河上。董生致雨,夙屏跡於園中。
蓋聞附形者影,形即蔭而已藏。動草者風,草入飈而不遠。知合離之異致,斯文質之同宣。是以專己保殘,其喻斫輪之巧。道存目擊,方收伐輻之功。
蓋聞勁草不倚於疾風,零霜則變。青葵善迎於白日,宇曖斯迷。故天籟無假於宮商,貞筠不爭於柯葉。是以壽者之恭,火滅而矜其鞶帨。幽人之坦,途歧而范我馳驅。
蓋聞盤盂之水,能涵萬仞之山。膚寸之雲,遂灑三途之軌。下知上者,維澄而遠。高臨卑者,以妙而均。是以至人懸今以待後,挹取聽之物求。哲士類古於方今,感觸如其面覿。
蓋聞金注移情,猗、卓之容不徙。寶劍奪目,晉、鄭之鬢已凋。故博有祗以御窮,而非任難於自保。是以危言日出,徒銷堅白之鋒。守口如瓶,別有通微之致。
連珠有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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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聞晴徹微霄,密警應龍之雲想。寒凝冱宇,已生青皞之春情。八表待一人之幾,萬古集斯須之念。是以先天無惕,氣有動而必開。首物不驚,時當機而必協。
蓋聞物生於氣,韶風惟昌緩之宜。位定於天,崇岳示防閒之則。先聲不爽於玉衡,蟲魚且應。大矩不迷於璇表,星日咸安。是以洪流未乂,後夔不以虛器而不咨。風雨方搖,史佚不以浮文而弗御。
蓋聞元霄欲授,槫桑之耀景初收。甘雨將來,鳴葉之孔威必振。勢極重者反不得輕,天化無因循之特。情已函者應無俟定,群心在俄頃之間。是以陸子昌言,必矯先秦之滅裂。魏公辰告,力爭五葉之遷流。
蓋聞小者大之具體,九州島一亞旅之情。輕者重之本根,三代止晨夕之事。導千縷以持,經緯焉皆就。積群柯以蔭,本枝乃彌昌。是以薪樗備理,豳吹葉婦子之歡。牡菊分官,周廟奏肅雍之頌。
蓋聞民生於勤,勤至則大勞自息。禮成於儉,儉行而至美宜章。翕終年於一日,可以千秋。析百物於微端,遂諧萬事,是以憫鴻雁之悲歌,必覃思於究宅。奠竹松之燕寢,遂永奠於攸芋。
蓋聞心量無垠,筵九埏而郭萬國。仁威不試,伏五服而厘群黎。氣不知其自消,繁雲無期而斂。機忽忘其所用,曾冰有候而暄。是以謙書南誥,海人謝黃屋之狂。巽命東馳,傲帥失紅陳之富。
蓋聞操萬斛之舟者,獨運恆安乎晏坐。伐千章之木者,揮斤不藉乎群呼。轂轉無留機,憑軾之軸自止。羽飛有迅理,擎跗之指不行。是以成都桑畝,龍以臥而成雲。柱下春台,鮮不撓而薦鼎。
蓋聞圜丘九變,密移在縱斂之間。宣榭千尋,函受但合離之際。燕居清迥,雲雷之動恆盈。朽馭飄搖,冰鏡之涵自定。是以鷹揚百戰,陳書但義敬之微言。龍馬多占,觀變一貞明之靜理。
蓋聞咸若之理,原安原而隰安隰。不言之化,動應動而虛應虛。縱游鰷於淺渚,神龍自至其淵。養散木於遙岑,社樹必豐其報。是以商宮之夢,不數用其旁求。富渚之綸,遂永扶於風教。
連珠
蓋聞勢之所拒,非無利用之資。情之所攖,自有獲心之樂。達士因撓以成功,庸人喜同而失順。是以魚衝波而上,不損其鱗。鳥溯風而翔,全用其羽。
蓋聞魚目未欺,詎識隨珠之寶。龍淵在握,無傷蛟室之游。審畏途者,乃遵周道之安。歷朔風者,益就春陽之曝。是以命適周之駕,始知柱下之非龍。下過楚之車,不鄙接輿之歌鳳。
蓋聞名言所絕,理即具於名中。意量所函,變可通於意外。膏非焰而焰待膏明,鏡無形而形生鏡內。是以經綸草昧,太虛不貸於雲雷。麗澤講習,君子必恆其教事。
蓋聞歲差以漸,歷虛斗而在南箕。河徙無恆,合濟、漯而奪淮水。害已成而不可挽,挽則橫流。道已變而不可拘,拘斯失算。是以阡陌既裂,商鞅暴而法傳。笞杖從輕,漢文仁而澤遠。
蓋聞修竹產於懸岑,時憂冰折。幽蘭藏於密箐,不受霜欺。犀惟沐月,乃辟游塵。蟈厭喧春,必焚牡菊。是以歡諧啜菽,恥經勝母之鄉。化被鳴琴,慎簡父兄之事。
蓋聞雲有合離,無礙青旻之迥。辰分昏旦,難留□□之餘。故□□□□□□□□□□□□□□。是以達人貞觀,惟修撥亂之書。君子固窮,自□□□之世。
蓋聞死生一,則神龍等視於蝘蜓。耳目淫,則山雞幾驚為威鳳。然而拚蜂有戒,必謹尊生。抑且鳴鶴在林,無嫌好爵。是以慎冰淵之手足,乃可雄入於九軍。懷霜雪之姱修,非以好名於千乘。
蓋聞業有待於傳人,無殊炫玉。道有需於仿古,終哂效顰。前百世而後千春,誰為知者。抱孤心而臨五夜,自用怊然。是以花無異采,非仍用其落英。水有同歸,不豫期於後浪。
《姜齋文集》卷一終
姜齋文集卷二 傳二首
石崖先生傳略
吾兄之先我而逝也,意者其留夫之之死,以述兄之行歟?不然,何辜於天而使煢孑荼毒之至此極也!兄遺命以狀屬孤侄敞而俾夫之潤色。乃夫之有識而侍兄,先於敞者十餘年,敞所未及知而夫之知之。患難流離,敞有時而不與,則有餘地以聽夫之之述。自顧衰病奄奄,血氣盡而僅有心存,且懼心之日散而不可旦暮待,故哀緒未寧而急於述。乃述吾兄之難也,所可言者,敞所未知者耳。過此則有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者,乃兄之所以為兄者在是。而既不能不忍而不欲矣,其餘固非兄之所以為兄者,而奚以言為?雖然,敞所未及知與所未與者,涕笑皆神之所行,逡巡皆氣之所應,固可於此得吾兄□□□□共貫同條之精爽,請言其略焉。
吾先子之得兄也,年三十有七,先妣亦三十矣。惜兄甚,而兄幼端凝淡泊,食淡衣粗,更以為適。與兩從兄,自鬥草騎竹,以至就外傳,皆未嘗一語失敬愛之度。依叔父牧石先生、叔母吳太恭人,無殊於父母。冠昏後,且生子授生徒矣,對叔父母未嘗不以乳名答也。仲兄稍長,同席受讀,而仲兄病幾痿,兄調護扶掖,齧指以受針艾,仲兄賴以愈而卒以文章名南楚,無一非兄曲意怡聲,亹亹講說以成之者。若夫之狂娭無度,而檠括弛弓,閒勒逸馬,夏楚無虛旬,面命無虛日者,又不待言。昌、啟間,先君子征入北雍,家僅壁立,兄於世故雅不欲涉,而戢志以支補者,惟下帷畫粥,敦孝友為族黨鄉鄰所推重,而家以寧。念先君子之留滯燕邸,苦寒善病,歲時晨夕,無歡笑之容。嘗記庚午除夜,侍先妣拜影堂後,獨行步廊下,悲吟「長安一片月」之詩,宛轉欷歔,流涕被面。夫之幼而愚,不知所謂,及後思之,孺慕之情同于思婦,當其必發,有不自知者存也。先妣有心痛疾,舉發則彌旬不瘳,夫之既羸且惰,仲兄亦多病,扶掖按摩,寒暑晝夜局曲於床褥間,十餘夕不寐,兩三日粒米不入口以為恆。凡事先妣三十餘年,以掩覆夫之不孝莫贖之罪者,皆兄慈雲仁蔭之恩也。
兄為學篤敏,十六補弟子員,餼於庠者八年。自萬曆末時文日變,始承禪學之餘,繼以莊、列、管、韓之險澀,已乃效蘇、曾而流於浮冗,迨後則齊、梁浮艷,益趨淫曼。兄獨守家訓,一以鄧、黃、李、鄒為典型,而口整雅則,直追夏官明、胡思泉之高躅,一時文章鉅公推賞者不絕,而杜門不一投謁。在崇禎末,人士以聲譽相高,騰竿牘、征秋課者遍海內。兄一無所酬酢,黯然如岩穴之士。嘗愴然謂夫之曰:「此漢季處士召禍之象也。文章道喪,不十年而見矣。」己卯以乙榜詔入太學,時以六曹策士,雋者即授美除。同舍皆氣矜競獵,兄以父母老,亟請告歸未允。諸同舍以旦夕釋褐相留,兄尤憎其躁競,曰:「吾焉能一日與奔騖者伍!」遂拂衣不請而歸。憶鄉前輩歐陽正暘翁自北歸,持兄家報,夫之往領焉。歐陽翁曰:「伯兄無日不垂思親之淚,吾誘之以弈,至三兩局,則淚滴罫中矣。」歸而謝絕人事,授生徒以佐菽水。郡守墨而酷,諸紳士畏其威,其生日醵金為軸,欲制文祝之,屢以強兄,兄瞋目對眾大言曰:「不能惡惡如《巷伯》,而更賦《緇衣》乎?」眾皆縮項,面無色,兄談笑而去。壬午舉於鄉,錄文呈御。計偕至南昌,楚中亂,遂同夫之歸。是時觀察全椒金公,念吾兄弟貧甚,欲為治北裝。邑有劣而梟者,按法當死。公屬意令餉吾兄弟千金活之,其人來懇,兄顧問夫之曰:「何如?」夫之答曰:「此固不可。」兄喜見於色曰:「是吾心也。」或曰:「千金不死於市,豈能必彼之不倖免乎?」兄又顧夫之微笑。夫之曰:「吾安能令其必死,但不自我可耳。」兄曰:「此人逸,他日禍延於鄉黨。雖然,吾謝吾疚而已。子言是也。」遂峻拒之。其人他請得釋後,果一如兄言。凡兄之所以教夫之而相砥礪者,如此類不能毛舉也。
張獻忠陷衡州,索紳士補偽吏。吾兄弟以父母衰,不能越疆,望門無依,賴舅氏玉卿譚翁引匿南嶽蓮花峰下。賊購索益急。匍伏草舍中,兄忽亟向野人問黑沙潭之勝,欲往游。夫之不解兄意,曰:「此豈游山時邪?」兄笑曰:「今不游,更何待?子豈能不從我游乎?」已而私語夫之曰:「更何處得一泓清淨水,為我兩人葬地邪?」當是時,夫之回眄,見兄目光出睫外如電,鬚髮皆怒張。會日暮,家奴遽報先君子為邏者所得。兄聞之,欲出脫先子,而沈湘以死。夫之知兄耿介嚴厲,出且與先子俱碎。夫之所舊與為文字交者黃岡奚鼎鉉陷賊中,知吾兄弟必不可辱,曲意相脫。夫之乃剺面刺腕,偽傷以出,而匿兄以死告,先君子乃免。夫之亦隨宵遁。當夫之出時,兄藏繩衣內,待夫之信,即自盡。夫之既免先子而自免,乃不果死。然則棲遲荏苒,年逾八帙,而死於林巒之下,非兄志也,豈曰未嘗受祿而遂可生哉?故其題座右曰:「到老六經猶未了,及歸一點不成灰。」自此以後迄於今,則所謂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也。
不欲言者,天地之生人均也,我兄弟亦僅與人而為人也。賢且智,疏通而剛勁,倍蓰什百於我兄弟多矣。我兄弟所以自問者,非有殊絕不可及之事,而奈何沾沾以自言,且恐人之無或聽也,則欲言而汗浹於背矣。不忍言者,使我兄弟前此而死,即幸而為士,又幸而食祿,亦與耕鑿屠販之人不相為異。天之不弔,乃使我兄弟若有可言者,是幸天之異以自異也,而忍乎哉?不能言者,我兄弟之苟延視息,哽塞如逆風,而終老死於荒草寒煙之下。不知者以為窶且貧,而不釋熱中之憾;即邀惠於知者,亦以為如是生,如是歸,愚者之事畢矣。夫孰知我兄弟之戴眉含齒,抱余疚於泉台也。故置吾兄於箕山吹瓢、桐江垂釣之間,而兄不受,置吾兄於神武掛冠、華頂高眠之間,而兄亦不受。悠悠蒼天,蕩蕩黃壚,抱愚忱以埋幽壤,吾兄第之志存焉。顧即兄遘愍以前,惻悱天極,孤高岳立,為夫之所侍函丈而習知者以仿佛之:性,一也;情,一也;勃然不中槁之氣,一也;不縱步於康莊,自不冥趨於臲卼,夫豈有二致哉!留夫之於衰病之餘以述兄者,止此而已。投筆欷歔,知遺忘之尚多也。
第三弟夫之撰。
孝烈傳
洪孝子者,問其名不得。祖懋德,以孝廉仕縣令。父業嘉,字伯修,補文學,喜交遊吟詠,與湘人士龍孔蒸、歐陽淑稱湘三詩人。□□丁亥春,湖上墮守,降將王進才之兵鞭督師潰掠而走湘西。湘西之地曰谷水,林箐深險,伯修奉母匿峻谷中,獨與姊婿瀏陽胡某坐谷口茅舍中,詗音息。胡某者,故貴公子,裘馬甚飾,偶客於此。伯修有老獰奴曰家祿,不知何以憤怨其主人,逸出,故與兵遇,告兵曰:「從此越叢薄,有谷口茅舍,胡、洪兩公子在焉,多金有好馬,可襲取也。」兵如其言,執胡某及伯修,索金無以應,索馬馬盡。兵怒曰:「適一老漢,黑而傴,言若為胡、洪兩公子,多金多好馬,而不與我邪!」遂殺伯修及胡某。當其時,有小奚奴匿積草中,具聞之。孝子時年十五,閱旬日,兵定,乃行哭求屍斂之,求父所由遇害不得,晝夜悲號。小奚奴憐其骨立,乃具以告。孝子遽起掩小奴口。故慰勞家祿,攜之至伯修母孺人所,長跽泣血以請曰:「某將手刃此賊,不敢不告。」孺人以某稚弱,狎其言,未應。明日復攜奴至伯修殯次,捽奴跪殯前,呼小奴出證之。奴且諒其無能為,漫應曰:「兵執我,我不如此雲,我死矣。」語未絕口,孝子先淬一利刃藏殯帷中,至是急斫之,奴首已墮地矣。遂刲其心置筵上,退就位,號泣以告於殯。血流殷衰,旁人怪叫,孝子母驚出視之,大駭仆地。孝子掖母入,溫言慰母,神色不變。孝子素清羸,發方覆額,長不滿五尺,奴故獰,揮刃俄頃,頭隕胸疈。人羨怪之,以為有神助焉。余嘗交伯修,欲求至孝子所弔慰之,道阻不達。惟習聞湘人之言,百喙如一者若此。
《雙髻外史》曰:神勇者死而忘乎慮,性勇者慮而決以死。夫慮至,則勇且衰矣。慮而能勇,勇矣哉!惟絕慮者,能以慮勇。要離菀勃,焚其妻息。伍員從容,寄帑後從。其致雖殊,均慮效也。
外史曰:此夫勇而能慮,慮以生勇,善慮而力勇者與!嗚呼,豈不賢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