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方
2024-10-10 19:40:02
作者: 王夫之
一
蔽聖證曰克念,蔽狂證曰罔念。聖狂相去之殊絕,蔽於兩言之決,何易易邪?孰知夫易此兩言者之非能為其難也,則亦憚此兩言之難而別求其易者也。大哉,念乎!天以為強之精,地以為厚之持;四海群生以為大之歸,前古後今以為久之會;大至無窮以為載之函,細至無畛以為破之入;《易》以為縕,《禮》以為誠,《詩》以為志,《春秋》以為權衡;故曰「克念作聖」,非易辭也。
乃或疑之曰:克者,但能之之謂也;念者,意動而生心者也。所念者特未定矣。之於聖之域乎?之於狂之徑乎?克念而奚即入於聖?故必目言其所念者伊何,而後聖狂之分以決。乃所念者未易以目言之。道之無方體也久矣。
雖然,則亦有可以目言者。孟子曰:欲知舜與跖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聖之所克念者,善而已矣。而抑有說焉。利與善,舜、跖分歧之大辨,則胡不目言善,而但云克念邪?曰:但言克念,而其為善而非利,決矣。此體念之當人之心而知其固然也。何也?念者,反求而繫於心,尋繹而不忘其故者也。
若夫善也者,無常所而必協於一也,一致而百慮也;有施也必思其受,有益也必計其損;言可言,反顧其行,行可行,追憶其言;後之所為必續其前,今之所為必慮其後;萬象之殊不遺於方寸,千載之遠不喧於旦夕。故《易》曰:「繼之者善也。」天以繼而生不息,日月、水火,動植、飛潛,萬古而無殊象,惟其以來復為心也。人以繼而道不匱,安危利害,吉凶善敗,閱萬變而無殊心,惟其以勿忘為養也。目數移於色,耳數移於聲,身數移於境,不可動者在心,不可離者在道,舜之所以為舜者,在此而已。
通明之謂聖,炯然在心之謂明,終始一貫之謂通,變易之謂狂,惟意而為之謂易,今昔殊情之謂變。由此言之,彼異端者狂也,其自謂聖而適得狂者,罔念而已矣。
彼之言曰:念不可執也。夫念,誠不可執也。而惟克念者,斯不執也。有已往者焉,流之源也,而謂之曰過去,不知其未嘗去也。有將來者焉,流之歸也,而謂之曰未來,不知其必來也。其當前而謂之現在者,為之名曰剎那,謂如斷一絲之頃。不知通已往將來之在念中者,皆其現在,而非僅剎那也。莊周曰「除日無歲」,一日而止一日,則一人之生,亦旦生而暮死,今舜而昨跖乎!故相續之謂念,能持之謂克,遽忘之謂罔,此聖狂之大界也。
奈之何為君子之學者,亦曰:「聖人之心如鑒之無留影,衡之無定平,已往不留,將來不慮,無所執於忿恐憂懼而心正!」則亦浮屠之無念而已,則亦莊周之坐忘而已。前際不留,今何所起?後際不豫,今將何為?狂者登高而歌,非有歌之念也;棄衣而走,非有走之念也。盜者見篋而胠之,見匱而發之,不念其為何人之篋匱也。夫異端亦如是而已矣。
莊周曰「逍遙」,可逍遙則逍遙耳,不攖於害,所往而行,蔑不利也,固罔念夫枋榆溟海之大小也。浮屠曰「自在」,可自在則自在耳,上無君父,下無妻子;蔑不利也,固罔念夫天顯民祗之不相離也。故異端者狂之痼疾,跖之黠者也。
夫舜之為善,非但於為而為之也。於為而為之,昭昭靈靈之偶動而不可保。跖之為盜,則見可盜而盜之也。未見可盜,愍愍夢夢之知,固未有托也。舜非於為而為之,雞鳴而起,念茲在茲,而期副其初心,故孳孳於善而無所息。跖必見可盜而盜。當其未為盜,有確然見不為盜而必不可者乎?無有也。當其為盜,反諸心而遇其故者乎?當其已為盜之餘,果且有盜者存乎?無有也。故異端之泯三際以絕念者,縱其無惡,亦與跖未為盜之頃同其情,前無所憶,後無所思,苟可為而無心以為之,因其便利而無礙,惟利是圖,故罔念也。惟罔念也,故隨所往而得利也。故曰:欲知舜與跖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系乎念之忘與不忘而已矣。
孔子曰:「默而識之。」識也者,克念之實也。識之量,無多受而溢出之患,故日益以所亡,以充善之用而無不足。識之力,無經久而或渝之憂,故相守而不失,以需善之成。存天地古今於我而恆不失物,存我於君民親友而恆不失我。耳以亶聰,目以貞明,知以知至而知終,行以可久而可大。一日之克,終身不舍;終身之念,終食無違。此豈非「終日乾乾夕惕若」之龍德乎?
乃其為功也,豈聖之專能而人所不可企及哉?晨而憶起,晦而憶息,客而憶反,居而憶行,亦其端矣。孩提而念親,稍長而念兄,言而念其所聞,行而念其所見,尤其不妄者也。夫人終日而有此矣,故曰易也。
雖然,惟此之為不易也,甚矣。未能富有,則畜德小而困於所詘;未能日新,則執德吝而滯於其方。私未蠲,則有所甚執者,有所甚忘;欲未淨,則情方動,而或沮之以止。一念之識,不匱於終身者,存乎所志之貞;終身之識,不間於終食者,存乎所藏之密。是故戰戰慄栗,異其一生而無息肩之地,則為之也亦難矣!哉無惑乎異端之憚焉而他求其易也。
嗚呼!前古有已成之跡,後今有必開之先。一室者千里之啟塗,兆人者一人之應感。今與昨相續,彼與此相函。克念之則有,罔念之則亡。人惟此而人,聖惟此而聖,狂惟此而狂,盜惟此而盜,禽惟此而禽,辨乎此,而作聖之功決矣。
天健行而度不忒,地厚載而方有常。多學多識而一貫,終身可行於一言。知其亡,勿忘其能;瞬有養,息有存。其用在繼,其體在恆,其幾在過去未來現在之三際。於此而罔焉,則殷之遺民不足以復成湯之緒,而自陷於凶者,亦惟數移其心知而不克永念焉耳。嗚呼,嚴哉!
二
忠臣孝子之事,與天爭逆順,與人爭存亡,其將以名爭之乎?夫天則不知人之有名也。彼所不爭,挾以與爭,其如天何哉!若夫人,則以名相勝,而在此在彼,俱有可得之名。況乎天下之利,在實而不在名,業已有實而名可起。既得之於實,又得之於名,勢將偏重於彼,而能與之爭乎?故君臣父子之大名,君子以信諸己,而不以爭諸天下,而後可以爭天爭人而全其忠孝。
殷遺之多士,殷之臣子也。君父死,宗社夷,孑然以其族爭大名於周,然且其實不成而名亦不令,周公乃執言以加之罪,曰「不典」,曰「自速辜」,曰「不忌於凶德」。嗚呼!正其本,天下理。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挾君父之大仇,冒白刃以爭去留之天命,乃周人得聲其罪而無慚,殷士終戢其心而聽命,是豈忠臣孝子之大節,適足以當凶德之惡聲,而天終不可吁哉?夫誠有以致之也。故曰:君子以信諸己,而後可與人爭名實也。
《誥》固曰:「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念者識去聲也。識斯忱,忱斯信也。《誥》又曰:「圖忱於正。」正者,周所可與殷爭之名,而忱者,殷所不能與周爭之實也。周可有正,而殷不得有忱。故曰:勢將偏重於彼也。
夫殷而不念牧野之事乎?玄黃漿食,舉國如狂,而輕去其君父。流言風雨,復舉國如狂,而自詫以忠孝。十餘年之中,猶旦莫爾。迎周之日,不圖其忱;叛周之日,不忱其圖,旦所為而夕忘之,胡為其不自念也!信乎其狂之未有瘳矣。
狂之為言,易也;言易而不踐,行易而不恆也。言不踐,行不恆,則殷士順逆之名,倒授之周王久矣。使其念之,則如林之日,何惜此肝腦以爭湯孫之線緒?無已,而西山片土,猶可埋餓夫之骨。乃匍伏請命之餘生,幸人家國之變,徼收復之功名,徒以腰領試東征之斨斧,而大命終傾,何其愚也!
故謝疊山之卻聘也,必昭然揭日月以告人曰:終始未嘗降元也,而後可以死。而徐子章禹斷髮復奔,不得免於《春秋》之賤辭。惡有臣僕於仇讎之宇,而尚可圖全其大節乎?
蓋昔之迎周者,「宅爾宅」「畋爾田」,家室溫飽之情重於節義;則向之「宅爾宅」「畋爾田」,周已操爾來去之情以相制而責償焉。斯則蠢爾多方,欲辭頑民之名,而人其聽之;而天且予之哉?天且予之,是忠臣之名濫而不足以榮矣。
或曰,忍恥以俟時,懷忠而復起,亦豪傑舉事之圖也。屈於人之強大,折於君之昏狂,限於眾之離析,不得已而忍旦夕之辱,以俟釁而後發,成則為勾踐之沼吳,敗亦為遂人之殲齊,何遽其不可邪?
若其欲蠖屈鷙伏,保一成一旅以觀變與?則抑有道矣。《易》曰:「安其身而後動,定其交而後求。」交定身安,乃以大有為於天下。勾踐之謀吳也,君與臣比而心一矣,夫與婦比而心一矣,廷與野比而心一矣。比而一心者,皆憂憤勸勉之心也。居者,行者,議者,任者,下逮采葛弋鳥之寡妻稚子,如耳司聽,如目司視,不挾其欲以相怨,不怙其長以相妒,既和以睦,既明以勤,而順可佑,信可助,乃以弋獲不可必得之隼而天不能違。今《誥》曰「自作不和,爾室不睦」,則「小民方興,相為敵仇」者,猶昔日也。又曰「爾惟逸惟頗」,則「沈酗於酒,師師非度」者,猶昔日也。浮用其數遷之智,幸孤寡以弋大命,假託於收復之名,樹風影以搖新邦;而噂沓背憎,夫不能得之於妻,父不能得之於子,朋友不能得之於鄉黨,訐短忌長,蠅聚鳥散,晨斯夕斯於酣湎之中;以斯而立忠孝之壘,抗天而爭之於人也,有是理哉?
藉令周公悉心以為殷人謀,而教以興復之本計,亦惟是和睦爾姻友,明勤爾邑事,以為生聚教訓之忱圖。爾之不然,則不足有為而祗以亂。不謂之狂,其可得乎?故斥正其匪忱,而加以凶德之名,多方雖悍,弗能反唇以相拒也必矣。
《易》曰:「困而能亨者,其為君子乎!」「有言不信」,虛名亡實也。「困於酒食」,征則凶也。「據於蒺藜」,內自爭也。「困於金車」,利所陷也。多方備此數者,而欲得大人之吉,洵哉其為狂矣。《小宛》詩人,「填寡」「岸獄」,惟「臨淵」「集木」之是戒;柴桑處士,「同昏」「伊阻」,惟「勸農」「戒子」之不遑。實之弗忱,名之失據,可弗慎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