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2024-10-10 15:38:27 作者: 刀豆

  八歲的拓拔宏, 理想是成為一名好皇帝。

  怎麼才能成為好皇帝?

  他的太傅,高盛給他授課, 說:「堯舜之道,孝悌而已。」

  他翻來放開面前的詩經。

  《詩經·小雅·蓼莪》

  蓼蓼者莪, 匪莪伊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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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哀父母, 生我劬勞。 ……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 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 長我育我, 顧我復我, 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 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 我獨不卒!

  ……

  年幼的他, 內心震動。他看到那句「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悲涼,一瞬間,幾乎感到有眼淚要出來。原來沒有父母,就是失了恃怙。詩里是這樣說的,沒有父母的孩子, 多麼可憐。他從小長在太后身邊,從小沒有母親, 聽到別人說起自己的父母,偶爾也有些迷茫。但太后是疼愛他的,他並未吃過苦。

  他從來沒感覺自己可憐。

  直到看了這篇詩,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可憐人。

  父母生我,養我,我身上流著父母的血,我從母親的腹中出來。父母是孩子的至親、至愛。沒有父母的孩子,就像是路邊雜生的野蒿,無依無靠。

  他的母親早早就死了,他的父親在不久前也死了。

  而今的他,也是野蒿了嗎?

  他腦海里,沒有絲毫關於母親的印象。他也從未從任何人口中聽說過自己的母親。他一直以為,這個人是不重要的,原來這個人很重要,而且應該是他在世間最重要的那個。

  懷胎十月。分娩了他,給了他生命,將他帶到這世上的人。

  本該撫養他,照顧他,愛護他一生的那個人。

  他應該感恩,孝順的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呢?

  他怎麼從來沒有聽過她,也沒有見過她?

  她長的什麼樣?

  她死了,還是活著?死了,埋葬在哪?活著?又活在什麼地方?

  死了,她是怎麼死的?是生病死的,還是被人所害?病死的,她有留給他什麼遺言嗎?她愛他嗎?她死的瞑目嗎?有沒有什麼遺憾。被人害死的……是誰害死她的!誰是他的殺母仇人!

  活著,她有在思念他嗎?他怎麼才可以見到她?

  他太好奇了。

  這幾乎是人類的本能,每個孩子都會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幼年隱隱約約的感情,隨著年紀的增長,越來越強烈。

  他的父親,他已經知道了,他現在只想知道自己的母親。那個從未謀面過的至親。

  他假裝不解,問面前的太傅:「這首詩是什麼意思?」

  太傅高盛,花白鬍子的老頭,是拓拔宏自幼心中學問最淵博,最尊敬的老師。高盛解釋說:「詩經·小雅·蓼莪,說的是子女思念父母的感情。」

  高盛說:「是人都有父母。」

  他心想:是人都有父母,原來是這樣,為何我沒有。

  高盛道:「父母是孩子的至親,給予生命的人。孩子是父母血脈的傳承,生命的延續。父母愛護、憐恤自己的孩子,是天經地義,子女孝順父母,回報父母,也是天經地義。可有的時候,天不遂人願。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遇到這種事,做子女的,自然心中悲痛難過。這篇蓼莪,便是詩人在抒發自己父母離世,無法盡孝的悲痛之情。」

  高盛道:「羔羊跪乳,烏鴉反哺的故事,皇上有聽說過嗎?」

  拓拔宏搖了搖頭,說:「沒有聽說過,是什麼意思?」

  高盛道:「羔羊跪著吮乳,是感激母親的哺育之恩。烏鴉老了,它的孩子會給它餵食物,使它免於挨餓。這是動物在用自己的方式來回報生育養育自己的母親。畜生尚且如此,何況是人呢?」

  拓拔宏聽到這話,臉有些微微的發熱。

  他感到很慚愧。

  詩人的父母離世,這樣悲傷,痛不欲生。羔羊會跪乳,烏鴉長大也會反哺。而他,連自己的母親是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豈不是畜生都不如呢。

  他問太傅道:「如果父母從未謀過面呢?孩子並未見過自己的父母,無從盡孝,這算不算得上是不孝?」

  高盛知道小皇帝的心思,說:「孩子不會無緣無故就長大,就算生育他的人不在了,也總有養育他的人。養育之恩,等同於父母之恩,同樣需要回報。」

  他熟練地闡述著那一套君臣制下的人倫道德:「又如一家之中,庶出子女,也並非嫡母親生,他們對嫡母難道就可以不孝嗎?同樣也應當孝。因為嫡母對他們,也有養育之恩。」

  拓拔宏點了點頭,心裡稍稍安慰了一些:「朕明白了……」

  高盛見他若有所思,怕他會有想法,引起太后的不滿,遂又跟著加了一句:「皇上,分娩生造之恩固然重於泰山,但有時候,養育之恩也並不比生造之恩更少。懷胎畢竟十月,養育一個孩子,卻要花費十年,幾十年的心血。嬰兒時期,吃喝拉撒,頭痛腦熱,樣樣都需要付出精力。這比生育一個孩子需要花費更多的耐心,付出更多的愛意。兩種恩情是一樣的,沒有孰輕孰重。」

  拓拔宏道:「朕明白。」

  高盛道:「皇上知道,為何要談孝道?」

  拓拔宏道:「因為孝順父母是人倫天理。」

  高盛道:「這是其一。不過這跟治國有什麼關係呢?」

  拓拔宏道:「朕不知道。」

  高盛道:「國家,有國有家。一個國,是由千千萬萬家組成的。這國家上下,無數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欲求,人有欲求,就不會聽從君主的號令,這樣國家就會亂。怎麼才能夠讓他們遵守君主的規定,呆在自己該呆的地方呢?這就需要建立一個統一秩序,這個秩序就是孝。子女孝順父母只是其一,延伸開來,妻子孝順丈夫,弟弟孝順兄長,家庭有了秩序,家庭才會安定。家庭安定,國家才會安定。臣子孝順君王,也是同理的。漢人自大漢朝起,講究以孝治天下,便是此理。皇上想成為一代聖君雄主,就必須諳熟這一個孝字,以身作則,為天下做表率。這就是堯舜之道。」

  拓拔宏道:「朕明白了。太傅是告訴我,要孝順太后。」

  高盛道:「皇上很聰明。」

  拓拔宏心想:原來這就是治國的道理,帝王以身作則,原來是這個作法。

  這堂課,讓拓拔宏,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世生出了好奇。

  他的母親。

  他問太傅:「朕的生母是誰?」

  太傅告訴他:「這個問題,皇上應當去問太后。」

  太傅不願告訴他。

  他問他信任的大臣:「朕的母親是誰?」

  信任的大臣聽到這問題,很忐忑地回答說:「這個問題,皇上應當去問太后。」

  也不告訴他。

  他問身邊親近的宦官:「朕的母親是誰?」

  親近的宦官慌忙搖頭:「這件事奴婢從未聽說過。」

  沒人肯告訴他,他母親是誰。

  拓拔宏隱隱感覺,他們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們都不願告訴他。

  他母親的身份,在這宮裡,好像是個秘密,無人敢提起。

  大家談虎色變。

  他知道,這其中一定藏著什麼秘密。

  他不敢問太后。他知道太后不告訴他一定有原因,但他想知道。

  太后知道他的心事。

  他知道。

  太后什麼都知道。

  這宮裡都是她的人,宮女宦官都是她的耳目。他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她都知道。可她裝傻,明明知道他在問,卻就是不告訴他。那天晚上,他坐在太后宮中的食案前,對著面前的一盤盤豐盛的食物,失去了胃口。

  太后問他:「皇上怎麼了?今天好像不高興?」

  她摸了摸他額頭:「也沒發燒。」

  拓拔宏倔著頭不說話。

  她若無其事笑:「皇上今天八成是讀書累著了。待會吃了晚飯,就不必再溫書了,今夜早點睡吧。」

  她給他夾菜,柔聲說:「這個鱸魚做的不錯,肉嫩沒刺,火腿也鮮,皇上嘗嘗合不合胃口?」

  她語氣那樣溫柔和藹,讓他無法生出拒絕的勇氣。然而還是委屈,他搖了搖頭:「我不餓,不想吃。」

  她道:「這個羹也可以,皇上要不嘗嘗?」

  他還是搖頭。

  那天晚上,他什麼也沒吃。

  他沒吃,太后也沒吃。輕輕放下筷子,她默了一會兒,便讓人將食物撤下了。

  她沒說話,拓拔宏下意識感覺她生氣了。她生氣不會流露在臉上,但他和她朝夕相處,已經太熟悉她的情緒變化。她不說話了,呼吸聲壓起來了,殿中的溫度下降好幾度。

  他很難受。

  他不想讓媽媽生氣,但他心裡真的很委屈。

  後來,太后沒有管他,轉而叫進人來稟事,處理起正事來了。拓拔宏見她徹底將自己撇到一邊,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心中酸楚的不行,委屈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不肯低頭,忍著淚,倔強地說:「媽媽,我回去了。」

  她看了看他,面無表情道:「去吧,早些休息。」

  她第一次對他態度那樣冷漠,像個陌生人。

  拓拔宏出了殿,眼淚不爭氣地下來了。

  他第一次對媽媽生氣。

  她不是不了解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情。她那樣了解他,每次他有什麼心事,不用說,只是臉上微微流露出不高興,她就知道了,立刻會幫他解決,讓他重露歡喜。她從來不會讓他感到任何委屈,她捨不得他掉一滴眼淚。

  她是媽媽,她愛他,不應該讓他有任何難過,有任何心事的,天生就該這樣。

  他難過的飯也不吃,她卻裝什麼都不知道,對他不聞不問,還用冷漠的,幾乎是不耐煩的眼神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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