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2024-10-10 15:38:21
作者: 刀豆
不管他說什麼, 她的回答都是:「我知道。」
「可是朕不知道。」
拓跋泓望著她眼睛,認真道:「朕想聽你一句實話。」
她道:「皇上問任何話, 我都據實以答。」
拓跋泓問道:「你可曾對朕有過一分的真心嗎?你想過咱們可能會長相廝守嗎?哪怕只是一瞬間,也算。」
他注目, 她緘默。
空氣靜止了有那麼片刻, 她輕輕開口:「有過。」
有過。
他心裡細細回味這兩個字, 漸漸的,心如刀絞了。原來兩人的過往是真的, 那三年裡, 日夜的恩愛廝磨也是真的, 那些感情也是真的, 不是他的幻覺。他時常想,那段日子,是不是他的幻覺, 他想自己並沒有糊塗到那般地步, 分不清真心還是假意。
「你跟他長的太像了。」
她道:「我無法愛你,可是咱們同病相憐。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我怕寂寞,你也怕寂寞。這宮裡人情淡薄,有一點真感情不容易,我也想有個男人, 有個伴兒。除了你,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你是皇上, 不跟你,我還能跟誰呢?」
拓跋泓道:「那你為什麼還要為了他同我翻臉呢?你明知道我介意。」
她回答的很明白,很乾脆,道:「你我之間,自始至終,缺乏信任。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一點風吹草動,咱們的感情就會瀕臨破滅,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怪只能怪你我的身份立場敵對。你我都是被各自身後的人驅趕著在走,在廝殺。這不是你願意見的,也不是我願意見的,可你我都沒有辦法。」
拓拔泓聽完這句,就那麼一動不動望著她。
許久,他收回目光,眼睛乾澀,一點乾涸的眼淚從中分泌出來。
他顧不上動,而馮憑發現了,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動作細緻溫柔。
拓拔泓再度握住她手。
他無法再說話了,胸中涌動,身體難受的厲害,腹中如絞。他感覺嗓子眼有點發癢,癢的厲害,干疼,他很想咳嗽。
他忍不住,輕輕咳了一下。
馮憑發現了他的不適,連忙低下身抱著他。她急了,一手當做枕,墊在他頭下,一手替他掩著口,又輕輕替他撫平著胸膛。拓拔泓努力忍著痛楚,越來越多的眼淚從眼睛裡流出來,濕潤了他的面龐。
她不住替他拭著淚,口中無聲地安慰道:「別怕,別怕……」
拓拔泓淚流不止,並非是哭,只是疼痛到極點,生理性的眼淚。他啞著嗓子和她說話,語氣還是很平靜:「不要碰我,我沒事,一會就好了。」
她道:「忍一忍,別咳。」
拓拔泓道:「癢的難受……」
她道:「忍一忍。」
八歲的拓拔宏在簾外,聽太后和父皇說話。從帘子的縫隙中可以看見,他們離的很近,特別親熱,幾乎是手拉手偎依在一起。說話的時候,聲音非常地低,像是竊竊私語,語調繾綣溫柔,有種特別地,撩動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太后背對外面,她臉上的表情看不清,只知道是低著頭,而他父皇抬起來,面上的神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含情脈脈了。他看到他們緊緊扣在一起的雙手。
八歲的他,隱隱明白,太后和父皇的關係,不是表面上那樣簡單。他們名分上是太后和皇帝,實際上,是那種關係。
年幼的他,已經窺見了這皇宮之中若隱若現的某種旖旎曖昧,是玫瑰花園的一角,濃郁的,神秘的味道。這是皇宮,是整個帝國最富有,最充滿權力的地方。這裡的男人,是天下最高貴的帝王,這裡的女人,是帝王的女人。這裡的男女關係,也比任何地方都神秘,永遠吸引著人揣測,好奇,津津樂道。權力和富貴,給這座宮殿的男女身上,籠罩了一層靡麗的艷色,感染著懵懂無知的拓拔宏。
過了一會,他突然看見,父皇的表情痛苦起來,他滿臉是淚。太后在不住地安撫著他,想減輕他的痛苦。他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恐懼再次襲上心頭,他遠望著父親,心緊緊揪在一起。他嚇得再次走進殿中,跪在床邊,拉他手:「父皇……」
他的手心濕潤,被太后握著。
宏兒眼淚又出來了。
「父皇……」
他顧不上想那麼許多,只是擔憂恐懼不安地落淚。
拓拔泓目光仍是看著馮憑,他搶過她的手帕,自己捂著嘴。他忍著咳,忍到戰慄,他的手劇烈抖動起來:「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馮憑抱著他,閉上眼睛,臉貼在他頭頂。她不愛他,可是同樣的痛苦,仍然感同身受,她努力不如回憶往事,然而往事仍然一幕幕紛至沓來,在她腦子裡重現。拓拔叡臨終時的情景,她知道這有多痛。
她平撫著他胸膛道,自言自語:「我還真是菩薩心腸,連你這樣狠毒的人都要憐憫,見不得人疼痛受苦。我同我有什麼關係呢,本就是不相干了。」
拓拔泓道:「我要死了……」
她道:「我心太軟了……你和他有什麼兩樣,你還不如他呢……他好歹還捨不得我死。」
拓拔泓連續咳嗽了兩聲。
她撫摸著他的臉,聲音平靜道:「不要怕,忍一忍就過去了。你死了,我早晚也會下去見你們的,天理循環,有因有報,今日是你,明日就是我。你不用遺憾,不用不甘,你沒活夠的,我會替你活,你恨我的仇,有人會替你報。」
她看著他眼睛:「說不定那一天我會比你更痛苦,更悽慘,你不是早說過的嗎,我不會有好下場的,你說的是對的。」
她鼻尖微微發紅,目光專注道:「我不會比你更幸福,你可以瞑目。老天是公道的,不會讓你白白受苦。你殺不了我,老天會收我,菩薩佛祖會收我,不會讓我惡人逍遙。」
她問道:「你想二十年後我會是什麼下場?你至少還有我陪你呢,誰知道到時候誰替我送終。我可不想死的時候,只有太監在旁替我送終,可是我還有誰呢?這就是我的報應,我這一生,不會再有幸福了。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擔憂和煩惱,一直耗到死那一天,孤零零的一個人上路。黃泉路上冷啊,你們都尚是青絲紅顏,只有我換了白髮。」
拓拔泓抬起手,顫顫地撫了一下她臉,堅持不住,又要落下去,被她一隻手握住了。
他聽到這話,迸出淚來。
他啞聲道:「別這樣,別這樣……」
她道:「你不是盼著我這樣嗎?盼著我落不到好,盼我下場越慘越好。」
他撫著她臉道:「我不是說的氣話嗎……你怎麼連氣話都聽不懂。你氣急了不也說難聽話嗎……話說的再狠再難聽,真到了那時候,還是難過的。怎麼能不難過,我本希望咱們兩個都能好好的,你不傷心,我也不傷心。」
他輕輕喟嘆了一聲:「哎,是我對不起你。本來……想的多麼好,未來要怎麼樣,要怎麼跟你好,只是想法跟不上變化。」
他道:「我當初真不該像那樣打你的,咱們的孩子沒了。原本還心心念念盼著的。真後悔,你別恨我。」
她道:「這都是命,我早已經看開了。」
拓拔泓道:「雖然我恨你,可我還是盼你好著,別像我一樣,不得好死。還是少受一點苦吧,你半輩子吃的苦,也夠多了,比我多。有機會了享享福,聽你說的,怪不忍心的。」
她道:「你也知道心疼人了。」
她嘲諷道:「我還以為你只心疼自己呢。」
拓拔泓欲再說話,然而終究是力不能支了。他控制不住,猛一陣劇烈的咳嗽,整個人都直坐起來。馮憑隨著他身體也連忙站起來,他手帕掩著嘴,猛咳了好幾下,像山崩地裂一般,鮮血嗆了出來。那薄薄的絲帕子,很快就被烏紅的血浸透了。血從口中出來,灑在被子上,紅色的錦被上開出黑色的花。
她抱著他,轉頭叫道:「來人,傳御醫!」
「來人!」
她叫的那樣慌張,好像真不知道他的病因似的。侍從連忙碎步跑進來,很快,御醫也被召來了。她放下他,一身風雨站起身,衣服袖子上也被沾染了點點鮮血。她站在一旁,拓拔泓的咳嗽始終不停,伴隨著咳喘,血往外涌。她感到頭皮發麻,渾身肌肉僵硬,汗毛似乎也豎了起來。她一刻也無法在這地方多呆,空氣腥甜,是濃重的血腥味。她殺死過很多人,但她並沒有親眼見過幾個死人。他們都不死在她眼皮底下,死的遠遠的,所以她不害怕。但她其實害怕流血,害怕死人,她不能看。
她身體輕飄飄的,眼前一黑,雙腿一軟,整個人就失去知覺。
她直墜了下去。
左右一看太后昏倒了,七嘴八舌地齊叫一聲,連忙攙扶住她:「太后!」
她已經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