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2024-10-10 15:38:10 作者: 刀豆

  臘月, 李羨之子,少年李端來到京中。

  馮憑在崇政殿召見了他。

  這個十二歲的少年, 穿著一身白衣帶孝,身量已經跟個成人仿佛了。只是瘦, 皮膚白皙, 看起來異常單薄。馮憑驚訝的發現他竟然同李益有幾分相似。或許都是李家的血脈吧, 眉眼五官,神態精神氣, 隱約能看出一家人的影子。面目清秀雋永, 乾乾淨淨的像一泓清泉。這讓她驚訝之餘, 又恍惚地感覺像是在做夢。

  李端卻是第一次見她, 恭敬中帶著分明的疏離,馮憑讓人給他賜座,他固辭不肯坐, 只願跪著回話。賜他用茶點, 他也滴水不敢沾唇。馮憑瞧著瞧著,感覺到這少年大概是畏懼她了。

  她心想:十二歲的李益,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

  她好像看到一個從未看到的他,或像是故人死而復生。生命如春草繁衍不息,死去的人死去了,新的一代又成長起來。不管歷經怎樣的痛苦和傷悲,孩子們, 永遠意味著明天和希望。

  她面帶著柔和的微笑,道:「只你一個人來京嗎?你的兄弟姊妹們呢?怎麼不一起來?」

  李端小心翼翼回話道:「臣奉命, 來京中收斂父親及叔父家人的遺骨。路途遙遠,弟弟妹妹年幼,不堪風霜,所以未曾一道上路。」

  他儀態規整,說話有禮有節,一看便知是受過很好教養的貴族子弟。馮憑問他:「你想不想留在京中,我給你賜個官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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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端道:「臣此行唯一的願望,便是收斂家人的遺骨歸鄉,將亡父入葬。臣尚在求學,願能安心讀書,照顧兄弟姊妹,保一家人周全。」

  馮憑點了點頭:「你這想法也是好的。」

  她道:「這京中是非之地,名利場上,刀光劍影,殺人不見血的地方,能遠離興許是好事。難為你想的明白。」

  她問道:「不過你們兄弟,無親無靠,而今靠什麼維生呢?」

  李端道:「太后已經赦免了罪臣等的罪過,允許返回原籍,返還家產。而今家中尚有幾間宅子,有幾畝薄田,雖不甚富裕,但餬口也盡夠了。」

  馮憑覺得有些虧欠,準備了一堆的賞賜,讓人帶上來,並配給了回程的馬車,李端也固辭不肯受,稱:「無功不受祿,娘娘的心意臣心領了,但實不敢受賞。臣來時,有一老僕護送,乘的也是自家的車輛,回去還是乘此車。唯獨想去舊宅子裡取一些舊物,還請太后允許,除此便不需要了。」

  李家的宅子,早已經被貼了封條,後又轉賣。不過而今契書拿了回來,東西也都完完整整保存著,馮憑聽他說要去拿東西,便喚來楊信,道:「他派幾個人,同他去吧,他要取什麼,由他取。」

  李端謝了恩,沒在宮中久留,便離去了。

  後來的事,馮憑是聽楊信說的。李端獨自回來,也沒有去拜訪任何故舊和相識,只在京中呆了三天,將遺骨遷出,重新入殮,裝進了新制的棺木里,是日便冒著大雪回冀州了。楊信的人要挽留也挽留不住,這孩子固執,一刻也不願在京中多呆,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楊信看他年紀小小,平平靜靜地處理這一切家事,臉上也不見任何悲傷。他本以為家宅被查封里,裡面器物家具早已散失,只抱著看一看的心思,說:「想找一把父親珍愛的古琴。」回到家中卻發現宅子裡一切保存完好,東西完整如初,連家具的位置都不曾挪動過,還跟原來走的時候一模一樣,那琴,也仍然放在父親書房的案頭,只是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李端將那琴拿起來撫摸許久,又放下了,道:「看來這宅子有人特意守護,便不用我操心了。本來我是想著,怕宅子被封了,家中的東西流散到外人手裡被糟蹋了,既然有人這樣珍惜,妥善保管,也就無礙了,可放心離去。」

  也沒有問而今的宅子主人是誰,誰在管理,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便空著手,只帶著幾具遺骨走了。

  楊信極力稱讚那李端:「這孩子,小小年紀,胸襟開闊,又誠懇謙虛,真是個不一般的,來日又是個人物。李家的孩子真是個個聰慧啊。」

  馮憑道:「他的遺骨帶回去,應當會同宋氏合葬吧。」

  楊信笑容便止了,輕輕說:「應當是。」

  楊信怕她難過。李益死了,而今遺骨也被人收走了,往事煙消雲散,跟她再無關係了,想來怎不讓人悲傷。楊信安慰道:「他們是家人,遺骨自然是要自家人收葬的,李家的祖墳在冀州,不帶回冀州,還能葬在哪。落葉歸根,總不能一直留在京中。何況李家的宅子還留著呢。」

  馮憑道:「你不用安慰我。人死都死了,活著的時候都不能在一起,死了硬留著一副朽骨有什麼用。讓他帶回去吧,該怎麼入葬便怎麼入葬。」

  至於她怎麼想……不重要。

  兩人本就是無緣的。

  該走的都走了。

  一場大雪降下,這平城,終於只剩下她自己了。

  李端扶棺離去的這天,深冬的寒夜裡,她做了一個夢,夢到李益來跟她道別。夢中他坐在床頭,握著她的手,說要回冀州去,跟慧嫻在一起,慧嫻在等他。她聽了這話很難過,抱著他不放:「你不是愛我的嗎?為什麼要跟她走?你不是說了要跟我在一起嗎?」

  他說:「我愛你,可惜你又不肯跟我走,咱們身份懸殊,在一起沒有將來的,為了大家好,還是分開吧。我走了以後,你好好照顧身體。」他將她贈給的那把小玉梳塞回她手裡:「咱們只是露水姻緣一場,你不必惦記我,我也不會惦記你的,這個東西,你自己收著吧,我留著也沒用了 ,還給你,你可以做個紀念。」

  她夢裡特別傷心,覺得自己所託非人,她不肯讓他走,抱著他哭泣說:「不,不,不是露水姻緣,我是愛你的,你不要走,你要是走了我怎麼辦。你明明當初說的愛我,不會離開我。」

  他說:「那都是騙你的。」

  她流淚說:「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溫柔地抱著她,說:「因為你好騙。可我真要走了,我和慧嫻才是夫妻,我們是一家人,不能分開的。」

  後來她突然怒了,忽然記起自己的皇太后身份,她站起身,指著他說:「我不許你走,你就別想走。」她連忙叫宦官:「把他給我抓起來,把他給我抓起來,給我關到牢里去,你以為這宮裡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她命令他:「你去給我反省,直到你想明白了為止。」

  這個夢可說是非常漫長的了。

  她斷斷續續的,一直做了下去。她將他關進大牢里,讓他反省不許他走。可他還是堅持要走,怎麼都不肯改口。她要瘋了,她感覺一切都變了,他原來那麼溫柔,那麼愛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固執了呢,她簡直要氣死了。她給了他一巴掌,說:「你要走我就殺了他。」他像是從容就義似的,說:「我要走。」她生氣地捶打他,抓住他的前襟,撕扯他的袖子,抓撓他的臉和頭髮,她撓著撓著,他忽然變的渾身是血,披頭散髮了,她的雙手也變成了利爪,一爪一爪的將他刨成了個血人。他帶著血跪在那裡,說:「你太狠毒,我死也不跟你在一起。」

  夢裡一陣一陣的大霧,將畫面一場以場淹過,場景不知道為何又變了,又變作兩人恩愛的情景,她躺在床上,他抱著她,說著甜言蜜語,心情是無比的快樂。可惜不到片刻,戛然而止。

  楊信聽到這邊有事,急忙趕過來,就見一小宮女可憐巴巴跪在地上哭,不住地說「娘強饒命」,太后在大發脾氣,衣裳也沒穿,也沒梳洗,赤腳站在床邊,指著其怒斥道:「把她給我帶下去掌嘴,掌嘴。」

  楊信頭一次見她發這麼大脾氣,還遷怒宮人,連忙前問:「怎麼回事了?」

  那小宮女哭道:「奴婢不小心吵醒了娘娘,打擾了娘娘睡覺。」

  楊信一聽就這點事,道:「行了行了,自己去掌嘴,掌完了下去吧,別再這礙眼了。」

  那小宮女哭啼啼的自打了兩下嘴巴,委委屈屈退出去了。

  楊信前問太后,她神色有些疲倦,似乎也感覺到自己方才的情緒有點太激動了。她萎靡地坐回榻上,扶著枕,慢慢躺下,道:「今日休沐,不上朝,我還沒睡好,想再睡一會,別讓人吵醒我,今日有事也別叫我。」

  楊信感覺她心情有些不好,也不敢問,便低應道:「是。」

  他將被子給她蓋在身上,她閉上眼睛,又睡了。

  她再沒睡著。

  楊信守在一旁,撫著她後背,過了許久,聽她嘆了口氣,睜開了眼睛。

  楊信問道:「怎麼了?娘娘不睡了?」

  她道:「夢斷了。」

  楊信笑道:「什麼?」

  她無奈說:「昨夜做了個夢,夢的正好,給人吵醒了。想接接不上。」

  楊信說:「娘娘做了什麼美夢?莫不是做了黃金夢?」

  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重又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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