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24-10-10 15:31:23 作者: 刀豆

  拓拔泓離去之後,馮憑靠在榻上,有些疲憊了。

  也沒有背山,也沒有爬河,手指頭都沒動一根,怎麼會累呢。

  但她分明感覺到累。

  自從拓拔叡死後,她的精神越來越不濟。

  這種不濟,不單單是身體上的病痛拖累,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她已經厭倦了這種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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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每天睜眼的那一刻起,無時不刻不感到厭倦。

  從拓拔泓過來請安開始,乏味的一天就來臨了。

  「皇上上朝去了。」太監告訴她。

  皇上上朝,關她什麼事呢?拓拔泓在哪裡做了什麼,跟她有什麼關係呢?皇上見了什麼人,皇上想吃什麼想喝什麼,朝中那些大臣,宮中那些妃嬪、宮女、太監,這些人做什麼說什麼,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但是她必須要去做,關心每一個她根本就不關心,甚至是厭惡的人,關心每一件她根本就不關心的事。

  好像一個孤獨的人,每天清晨推著巨石上山。從山腳推到山頂,從天亮推到天黑,推上去了,一天結束,次日又從山腳開始推,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周而復始。

  這慘澹經營得來的榮華富貴,她也握不住。整日擔心乙渾會作亂,擔心拓拔泓這個非親生的兒子會報復她,擔心自己的地位保不住。但是保住了又怎麼樣呢?金蓴玉粒,日食不過三餐,高屋華殿,日居不過一宇。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親人。囚在這深宮裡,什麼人也見不到,什麼地方也去不了。她身體也不行了,整日就是吃藥,不是這疼就是那疼。

  拓拔叡死了才三個月,她已經感到寂寞了。

  她忽想起早上的貢品鮮果,還留了一些葡萄和桑葚,遂叫來楊信,說:「你去看看,李大人今夜是不是在當值,在的話請他過來進些桑葚果子。」

  楊信領命去了。

  馮憑讓宮女在榻上擺了小案,放了葡萄、桑葚果盤,幾盤小點心,另備了一壺春日釀的櫻桃酒,一隻小小的白玉杯。然後在座上置了一張錦席。

  片刻,李益到了。

  他穿著白日的緋錦袍。

  衣裳是舊的,但是他人白,模樣長的好,而且天生的衣服架子,寬肩細腰長腿,從頭到腳的線條流暢利落,穿什麼都格外新格外亮。

  青年潔白,容色修謹,溫潤的像上好的瓷釉,讓人心生歡喜。

  馮憑好像心裡有鬼似的,一見他走近,那臉就發熱,從脖子到耳朵,一寸一寸地往上燒。

  她感覺到血湧上臉,知道自己已經失態了。面上卻還維持著體面的溫柔笑容:「李令來了,不必行禮,坐。」

  她自己緊張,因此沒注意到李益的神態,其實也是很不自然的。她面紅耳赤的同時,李益體溫也在升高,心跳也在加速,這清涼的宮殿裡,隱隱也感覺到燥熱了。貼身的衣服摩擦著皮膚有些難受。

  李益往席上坐了。

  他天天在省中值事,夜裡也宿在官中,只是為了她想見他的時候可以隨時找到他。他一直在等待,到夜裡這個點了,連雞和狗都睡了,他卻連衣服都還沒換,等了大半夜,才終於見到她。此刻被她定眼瞧著,渾身不由燥熱。

  馮憑說:「朝中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完嗎?」

  他拿起手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盞酒。

  壺是涼的,杯是涼的,酒液也是涼的,他一抬手,仰脖喝了。

  嗓子乾渴得緊,也沒嘗出是什麼味道,只是涼涼的,一下子入了肚,腸胃非常舒服,體溫好像降下來了。

  然而很快,熱度再次回來了,燒的更厲害,他只得趕緊再倒了一杯,飛快地喝下。

  他接連喝了四五杯。

  馮憑面紅耳赤看著他,想提醒他那是酒,喝多了容易醉。要解渴,讓宮人拿一壺冷茶來。

  臉熱的沒好意思沒開口。

  她有些後悔:方才為什麼不備點茶水,非要備一壺酒呢?他會不會以為她有什麼企圖,故意讓他喝酒?

  她是覺得這櫻桃酒酸甜,比茶有味道,顏色鮮紅也很美,適合在這樣的夜晚獨自品嘗。

  或者,她是心裡,也希望他能喝醉?

  他是那樣的人。

  臉總是白的,下巴乾淨,衣服總是穿的簇新發亮,脖頸和袖口露出的中衣顏色都比平常的人白。說話做事滴水不漏。

  在馮憑眼中,他是接近完美的男人,總是理智而體面。

  她暗暗想看到他失去理智,不體面的模樣。

  馮憑臉更紅了,笑說:「早上內府進了些葡萄水果,很新鮮的,我吃了幾個,感覺很好吃。這個櫻桃酒是春天釀的,今天才剛開封,你嘗嘗好喝不好喝。」

  李益沒回答她。他停了杯,手臂橫在案上,捏著酒杯的手僵曲著,指骨節發白。

  他頭低下去,額頭抵著手背,眼睛注視著杯中一點鮮紅的殘酒,忽然暗暗笑了。

  馮憑也笑,笑的不解,又有點羞澀的模樣:「李令笑什麼?」

  李益低嘆道:「我好像喝醉了。」

  這就醉了麼?

  馮憑看他口齒清楚,神態自然,只是臉紅,也沒有哪裡不正常。馮憑也不知道他是真醉還是假醉,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赧然道:「那怎麼辦?」

  李益聽到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有些惶惑,有些難堪。

  李益小聲答道:「沒事。」

  他鬆開酒杯,放到一邊,笑道:「醉了,不喝了。」

  馮憑有些迷迷糊糊的,人好像在夢裡。看他笑模笑樣的,以為他在跟自己開玩笑,馮憑不由也放鬆了些。

  馮憑臉紅笑著:「是真的醉了還是假醉了?」

  李益笑說:「真的醉了。」

  馮憑看他還是不像喝醉了,越發覺得他是在逗自己了。

  馮憑說:「看起來還好。」

  李益說:「不好,腦子已經有點暈暈的了。」

  馮憑意外說:「真的嗎?」

  李益點頭:「真的。」

  馮憑說:「你站起來走一走,讓我看看。」

  她也不知道怎麼,淨說傻話。

  李益笑說:「站不起來,起來就得丟人現眼了。」

  馮憑聽他說的很厲害,但看他那模樣鎮定,又感覺不出來有那樣厲害,就只是看著他,迷迷糊糊傻笑。

  李益剝了一顆葡萄。

  他開始專注地吃水果,吃葡萄。葡萄甜的很,就是要吐籽,他將剝下的葡萄皮和吐出的籽都放在桌面的小盤子裡。

  桑葚是紫紅色的,個兒大飽滿,吃起來水分十足,酸甜可口。只是上面有綠色的果蒂,他小心摘下來,也放在盤子裡。

  他就真的只是吃水果,心無旁騖地剝皮,入嘴,咀嚼,又拿下一顆。

  馮憑看他這樣,就覺得心慢慢的平靜下來了,很靜謐,很安定,充實而且滿足。他喜歡她為他準備的食物,不辜負她的美意。

  馮憑說:「皇上最近對丞相越來越不滿了,早上還同我抱怨。」

  李益一邊剝葡萄,一邊轉頭問:「說什麼了?」

  馮憑說:「大體就是那些,你也猜得到。」

  李益說:「乙渾一味攬權,得罪的不止是皇上和太后,更是得罪了滿朝文武。大家表面上奉承他,實際支持他的並不多。他越不知足,越會招朝臣的反感。娘娘要剷除他只需一道聖旨,不是難事。關鍵是剷除他之後。」

  他柔聲娓娓道:「這邊是皇上要親政,必定會清除一批舊臣,換上自己的親信,他的安排不見得會如娘娘你的意。那邊是豪強、貴族、宗室們,也都有各自的訴求,他們會向你要官要爵要利。娘娘需要慎重考慮整個安排。滿足他們,就會被他們脅迫,接下來手伸得更長嘴張的更大你更加頭疼。不滿足他們,他們不支持你,你也寸步難行。這些人必定要殺一批放一批用一批,至於殺哪些放哪些用哪些,都需要仔細小心地掂量。娘娘現在可以著手準備,提前跟他們通通氣,先溝通清楚了,不要貿然動手,否則變成爛攤子無法收拾。皇上那邊太心急了,娘娘也得千萬看好他,別讓他做出傻事來。另外還得防著乙渾這夥人狗急跳牆,他要是看出娘娘的意圖,指不定會魚死網破,那可就是大大的壞事了。娘娘這段日子可以對他再加恩重,一面是麻痹他,一面也可捧殺之。」

  馮憑說:「這正是我最近頭疼的。」

  李益說:「娘娘現在病中,他放鬆了戒備。近來他朝務壓身,整日忙的不可開交,沒心思注意娘娘的動靜,正是娘娘籌備的時機。」

  馮憑道:「你有什麼建議嗎?」

  所有的謀劃都在口頭,並不付諸字紙筆墨,防止泄密。

  這兩人都是好腦子的,一件事一事理的清清楚楚,絲毫不亂。對朝中的人事也都相當熟悉,交談起來沒有任何費力。

  一會兒話的工夫,盤中的葡萄桑葚已經吃完了,剛剛好正事也說畢。李益拿濕帕子擦手。

  擦著擦著,他手撐著額頭,又開始笑。

  馮憑的心靜了一會,又再次被他激熱,臉又開始紅,有些害羞說:「你又在笑什麼?」

  李益笑說:「我說我喝醉了,你非是不信。」

  馮憑聽他說了半天話,一點也沒感覺他醉,莞爾說:「你一直在笑,我以為你沒有醉。」

  李益說:「喝醉了就忍不住。」

  「你看到我停不住笑就知道我肯定喝醉了。」

  馮憑沒見過人喝醉了還條理這樣清楚,只是一直笑的。不過她曉得,李益這人自制力一向非常好,這倒也像他的性格。

  馮憑關心說:「你難受嗎?」

  李益說:「沒事,只是有點熱,頭暈的很。這酒太厲害了。」

  他說熱,馮憑就跟著心一熱,渾身也燥熱起來。

  李益也感覺到自己這話說的有些尷尬,讓人無法回答。他轉頭,面對著她。馮憑就看到他滿臉緋紅,白皙的面上遍布春。色,情。欲仿佛要從眼睛裡溢出來,仿佛要咬住她吃了她。關切的話語從嘴裡出來,帶出熱氣騰騰:「今天感覺怎麼樣,身上有沒有好點?」

  馮憑已經不行了。

  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廢話,她難受得很,嘆息著閉上眼,扭過頭去。

  她呻。吟道:「問這幹什麼。」

  她心想:有問這閒話的工夫,做什麼事不好。

  然而她想讓他做什麼呢?她不敢想,她太膽怯,不敢主動。她大半夜把他叫來這裡已經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氣了。

  李益又低下頭笑。

  生理性的淚水從眼睛裡湧出來,真是見面如受罪。他用了全部意志,控制著自己的手沒有向她的身體伸去。

  他不敢伸。

  一伸出去就回不來了。

  他想找個話題,緩解一下眼前的尷尬。他想找個理由,解釋一下自己這狀況,洗一洗嫌疑,只是如論如何也找不到。

  他就只是沉默了,一邊笑,一邊想理由。

  其實他知道無法掩飾,她什麼都明白。

  馮憑閉著眼,任著心在腔子裡隆隆直跳,任著自己臉發燒,身體發熱,心潮起伏又定。

  兩人一個坐著,一個躺著,都是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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