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38:52 作者: 王小波

  紅拂在楊府里當歌妓時,養了一隻大青蛙。這是她無數古怪之處中比較大的一樁。那隻青蛙起初只有大拇指大,還拖了一條從蝌蚪變來的尾巴,後來就長到了有蒲扇那麼大,四條腿都很肥,上半截身子是墨綠色的,肚皮則是白里透藍。每次她從外面穿著露肩的背帶裙子回來,就到洗頭的木桶里把那隻青蛙拎出來,放到被陽光灼紅的皮膚上。青蛙的肚皮對於陽光的灼傷有立竿見影的療效,但是半夜裡它叫起來也是非常的討厭。平常它就待在那個大木桶里,靠虬髯公捉來的蒼蠅為生,每當紅拂洗頭時它就自動跳出桶來;而當紅拂要在院子裡散步時,它就跳到她懷裡去,好像一隻波斯貓。等到紅拂逃掉了以後,大家想把它殺掉,不讓它夜夜蛙鳴,要知道它叫起來實在吵人,但是那隻青蛙也逃掉了——一跳就上了房頂,三跳兩跳就不見了。對於這件事,大家的結論是紅拂這種搗亂分子,養的青蛙也是搗亂青蛙。等到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就把自己養過青蛙的事忘掉了。但是別人還給她記著,一直記了好久,並且以此為據,說她是個女巫——這是因為青蛙和貓狗不同,它不是一種好東西,就算不養在家裡也會成精作祟——蛇、青蛙、黃鼠狼、狐狸、刺蝟,是為五仙,一貫成精作祟,是養不得的。

  紅拂從楊府里跑出去找李靖,然後和他一道逃出了洛陽城,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因為她跑去找男人,所以就被看成是奔女;雖然衛公在世的時候大家不好意思這樣說她,但是心裡都把她看成是淫奔下流之輩。等到衛公死了,這話也就能講出口了。當然,就是在大唐朝,女孩子長大了也要嫁人,並且可以有情人,這就是說,女人最終要和男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奔向一個男人總是顯得太下流。故而大唐朝的正經女孩子剛學會了走路,就用棉繩把雙腳拴住,使她們只能走不能跑。久而久之,有唐一代,女人只會走不會跑,哪怕是走在路上下起了暴雨,或者是家裡起了火,也只走不跑,除非她是不正經的那一種。有人到驛站去接久別的丈夫,恨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懷抱,但是又跑不起來,急得蹲在了地上。只有一個貴族婦女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飛跑,那就是紅拂。為此她做了一條裙褲,看上去是裙子,實際上是褲子。穿著裙褲她的一百米能跑進十二秒之內,但也不能參加運動會。大唐朝的婦女運動會徑賽項目只有一個,就是競走。假如有年輕女人問這為什麼,就騙她們說:女人和男人結構不一樣,只要跑起來,就會從中間裂成兩半——紅拂那種下流坯當然不在內。就算你不大相信,也不敢輕易去冒這種危險。但這已經是以後的事了。當時的事是衛公死掉了,紅拂也想殉夫死掉。大唐朝的貴婦們知道了就說:殉夫?她也配!言外之意是她是個下流坯。而這些話傳到了紅拂耳朵里,她就說:配也好,不配也罷,反正我是不想活了。當時那座黃土壓平的長安城進入了盛夏,這個季節風很多,把陝北高原的黃土全刮上了天空,然後像細籮子羅麵粉,黃土面兒連綿不斷地從空而降。這不是塵土,而是綿軟的濕土。天上落一次土,長安城裡的樹葉都要不綠好幾天。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也不成為尋死的原因。

  

  有關紅拂被大家認為是個下流坯的事,以下事實可以證明:當時長安城裡有身份的人女兒出嫁時,需要向她傳授房闈之事,母親總是讓她去找紅拂問。而那個女孩子總是這樣來問:紅拂阿姨,你和李伯伯當初是怎麼弄的?紅拂開頭說:李伯伯拿出一根擀麵杖來扎我。這還是相當正經的。這個女孩子進了新房就板著臉對新郎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壞心眼!把你的擀麵杖拿出來!但是總要回答這類的問題,紅拂就煩了,開始胡說八道,甚至教唆新娘在新郎的擀麵杖上咬一口——眾所周知,就是新郎的擀麵杖也經不住咬,因為它畢竟不是木頭做的。由這件事可以知道,紅拂一點都不乖。這就是她後來沒有好結果的原因。

  以下是我對乖的定義:那就是聽到儘可能多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感嘆,把它到處炒賣。比方說,那個向紅拂請教過房闈之事的女孩子,第二天就會奔遍全城,告訴所有的女伴說:你知道紅拂阿姨說的那個擀麵杖嗎?它是肉做的。還是連在人身上的哎!別人聽了納悶道:什麼擀麵杖?什麼紅拂阿姨?什麼肉?連在誰身上?這些她都不解釋,就這樣走開,去找下一家繼續散布這個消息。一個女孩子這樣奔忙時就顯得很可愛。而紅拂並不是歡迎一切信息,聽到了以後也不感嘆,而且不肯炒賣。所以她一點都不奔忙,也不乖。

  我也是個不乖的人,什麼消息到了我這裡就死掉了。有人說,王二是個黑洞,只往裡聽不往外講。這使別人都以為我甚傻,懶得管我的事。後來聽說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大家就不再以為我傻,而是以為我不知道,必須來告訴我,從今晚上電視節目是什麼到我該結婚了,都有人提醒。這就造成了一些誤會。比方說,有人告訴我今晚上要演一個連續劇,我就按點把電視打開,從頭看到了尾,沒看出什麼來。與此同時,我還錄了像。那一夜我又看了四遍,除了彩電畫面是三種單色像素組成的之外,什麼也沒看出來。而這一點我也是早就知道,只不過沒在屏幕上看出來。我想別人告訴我晚上某點要演某個連續劇,絕不是要我看像素吧。第二天我就去問那個人昨晚上你叫我看什麼?他說沒什麼,就是那個連續劇。不知你會怎麼看,反正我對這樣的答案不滿意。

  還有數不清的人告訴我,該結婚了。這當然是件重要的事,提醒得對。不管誰說起這個話題,我總是很認真地回答說:我不想結婚。我想這解釋夠明白了,但是他們卻不滿意。有一天,有個同事對我說,你結婚後生不了孩子,可以領一個。我想了半天才答道:不。我寧願養只貓。這樣回答了以後,整整半天我都心神不安。你要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貓,我討厭貓尿的味。快到中午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不必養貓,因為我能弄出孩子來。前不久因為操作失誤,使小孫做了一次人流,是我陪著去的。為此她還一再敲打我的腦袋。但是這絲毫沒使我放下心來,因為我更怕孩子吵。最後我終於想了起來:我根本不想結婚,所以更談不上有孩子的問題。至於那位同事為什麼要提醒我,據小孫說是這樣的:人家以為我是害怕結婚以後不能生孩子,所以不敢結婚。但是我絲毫不記得自己宣布過自己是因為造不出孩子來所以不敢結婚,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李衛公一死,紅拂就遇到了麻煩。人家說:瞧她那個妖艷的樣子——衛公要是不早死才怪哪。紅拂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趕緊跑回家去照鏡子——都活了半輩子了,忽然知道自己很妖艷,這應該說是個意外的發現。但是她沒有因此苟且偷生,不想死掉。儘管大家都說她是不配死掉的。

  我現在也遇到了麻煩,當然麻煩的性質和紅拂遇到的性質有所不同——現在我還沒碰上要死要活的問題。所有的人都問我為什麼不結婚。千萬不要說什麼「結婚不結婚是我的自由」之類的傻話。你的自由就是別人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或者別引人注目。至於後一條,我已經觸犯了。我現在是個數學人瑞,大家都認識我了。

  對於我來說,證明了費爾馬定理就是證明了自己是個傻瓜。每到月底,全樓的水電煤氣費都是由我來算的,一直算到我出現了腦缺血的症狀。其實我完全頂不了一個計算器,而一個計算器也值不了多少錢,就掏錢去買一個好啦——但是這樣說又會得罪人。李衛公造好了長安城,自己就被困在了裡面。還有一個小夥計給人家糊頂棚,把腦袋糊在了頂棚上面——這些事全是一樣的。我正在考慮今後該怎麼辦,甚至想到了和小孫一道跑回過去插隊的地方去當野人。當野人只是各種考慮之一,其他的考慮有:到洛杉磯去做一段研究工作(有這種機會);改行當作家;下海經商(賣煎餅)。我不想去洛杉磯,因為我對數學已經不再有興趣了,而且我肯定學不會開汽車。在我這個年齡,在飽經滄桑、被純數學折磨得奄奄一息後去當作家,顯然是對現存作家智力的藐視。要說到下海經商,我肯定是只會賠本。當野人會踩上獵人的夾子,那種夾子可以一下把腳骨夾碎。所以現在我是走投無路。但是我顯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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