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22:37:37
作者: 王小波
虬髯公看不上李靖,我們系的副主任也看不上我。那孩子只有二十八九歲,細皮嫩肉,梳個小平頭,圓圓的臉蛋,屁股甚為豐滿。他所以能當上副系主任,是因為他是留美博士,而且出身於名牌學校。因為有了這些本錢,所以他比正主任還要猖狂。但是我也看不上他,除了懂些洋文,他比我強不到哪兒去。比方說費爾馬,他也證不出。而且他的古文底子甚差,典籍也不通,這方面比我差得遠。有一天我到系裡去,聽見他和別人說:咱們系怎麼淨是些怪物——比方說王二。扯到這裡,猛一眼看見了我,就滿臉通紅地住了嘴。我請他接著講,給出幾個人來和我做伴兒,他卻抵死不肯說,把我一個人晾在那裡。這話我當然不能讓他隨便講了,所以馬上散布小道消息說他只有一個睪丸,而且那個睪丸也只有鵪鶉蛋大小。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睪丸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每個有多大,只是信嘴胡說。但是很快就傳得連女學生都知道他只有一個蛋,這正是我的目的。我想他看不上我的原因是我形容枯槁,失魂落魄,這和虬髯公看不上李靖的原因不一樣。虬髯公是大劍客,可以斬掉蠓蟲的腦袋,李衛公簡直什麼都不是,就會踢別人睪丸。雖然在致人死命方面這兩者難分高下,但畢竟不在一個層面上。紅拂跟李靖跑掉了,虬髯公覺得受不了。這就叫嫉妒吧。其實他可以找到李靖,把他砍成一百塊,但是他不好意思。於是他只能想方設法地給李靖搗鬼。我們的副系主任也可以打發我去賣鹹魚,但他也不好意思,尤其是我說了他只有一個蛋之後。其實我們的安危就取決於領導上不好意思,還有他實際上有兩個睪丸。如果他真的派我去賣鹹魚,就證實了他只有一個睪丸,諒他也不敢。假如他只有一個睪丸,那麼不管他畢業於加州伯克利,還是其他的學校,都要被人看不起。我編造這個謠言之前,早把這些都考慮在內了。
我和副系主任的糾紛已經鬧過有一個多月了,現在想起來,覺得這件事不能怪他,更不能怪我,主要是有一種思維定勢在害人。思維定勢這個字眼是從時文中學來的,傳統的說法就叫成見——我也有點喜歡用新名詞。他以為大學的數學系裡所有的教學科研人員都該像他那樣面頰豐滿(我說的面頰包括脖子上面的和腰部以下的),五短身材,畢業於加州伯克利,所以看到像我這樣兩腮尖尖,又瘦又高,畢業留校的傢伙就感到古怪。這也怪不得他,吃慣了米飯的人讓他吃一頓饅頭都要叫苦不迭。現在的問題是我就是這個饅頭,對準了那個厭惡麵食的南方人暴跳如雷——我怎麼啦?我哪點兒不好吃?養得白白胖胖的來餵你,你還推三阻四!這顯然不是個饅頭應有的態度。好的饅頭應該給人家一段適應的時間。與此同時,我自己的腦子裡也有一些思維定勢。比方說,我很想結婚,但又以為我老婆應當是青春佳麗,在新婚之夜必須是處女。為什麼就不能考慮年齡大一點兒,結過婚的女士呢?新婚之夜是處女,以後也不會總是處女。剛結婚時是青春佳麗,以後也不會總是青春佳麗。這種定勢把人的思路限死了。
我說過紅拂和衛公出奔之初,衛公對她不大熱情,這就是因為衛公腦子裡有定勢或者成見在作怪。紅拂的身材像個時裝模特兒,三丈長的頭髮剪掉後還剩了三尺多長,與李二娘的短頭髮相比,仍然長得不可思議;而且紅拂對性生活很陌生,幹這件事總需要別人來擺姿勢。而衛公和李二娘搞慣了,總覺得女人應該是短頭髮,矮矮的身材,在這件事上應該很熱情;等到李二娘死了之後,這種成見才消失了。在這方面,紅拂倒是沒有太多的成見。首先,她是個女人,其次,她當過歌妓。所以假如她有成見的話,就是一個饅頭的成見。一個饅頭只要自己正在被吃掉,就沒有什麼怨言可發。當然,和良家婦女相比,她的成見就太多了。小時候我們家裡是姥姥做飯,一旦家裡沒了起子,她就蒸些半透明的死麵疙瘩——那時候還沒有袋裝的酵母粉。那東西吃下去倒是頂餓的,只是很不好吃。我以為古代的良家婦女就像些死麵疙瘩。假如發麵饅頭還能有些想法的話,死麵疙瘩準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