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22:37:13
作者: 王小波
洛陽城裡有一片低洼地,裡面全是菜園子,李衛公犯了事的時候躲在裡面。後來他建造的長安城裡就沒有低洼地,城牆裡面的地面是黃土鋪成夯實的一個平面,公差在半寸之內,夏天下起了猛雨,積水都不知自己往哪邊流才對,經常平地積起一尺多深,但是等雨停了之後,整個長安城裡沒有一個水窪,而且城裡也沒有雜草,故而夏天城裡一隻蚊子都沒有。據說生在長安城裡的人身上不長汗毛,也沒有陰毛和腋毛。這一點一定讓歐美女人羨慕不已。長安城裡沒有一隻狗,一隻青蛙,天黑以後連鳥也不來,故而是寂靜無聲,十分瘮人。李衛公怕皇帝不喜歡,就設計了一種機器青蛙和一種機器蟬,命令每家都要各買十隻,天黑以後上足了發條放出去。因為上面寫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別人揀了以後一定會送回來(留在手裡沒有用處,只是累得自己多上幾個發條罷了)。那種青蛙就呱呱地怪叫著到處亂跳,假如在你家的後牆下別住了跳不動,就會吵得你一夜睡不成覺,因為它的全部發條動力都用來叫,可以把你耳朵吵聾。在這種情形下,唯一的辦法是出門去把它找到,這時它的行走部分往往已經發生故障,再也跳不動了,但你可以用三重棉被把它裹起來,放到箱子裡,等天亮再做處理;或者是扔到鄰居的院子裡,讓他去解決這個問題。機器蟬放出去以後會一面吱吱叫,一面沿一條極不規則的軌道飛行,因為怕它撞壞,所以機器蟬的外殼是鐵鑄的,所以對走夜路的人相當危險,撞一下就會頭破血流。防止這種危險的方法是天黑以後不出門。李衛公還設計過一種機器螢火蟲,在試用階段就造成了幾起火災;設計了一種機器看家狗,但是在試用時發現它誰都咬,尤其是喜歡咬主人;所以這兩種發明就沒有投入生產,雖然不是沒有改進的餘地。他還發明了一種機器母貓,會叫春,會搔首弄姿,但體內有個夾子,一旦公貓受到誘惑去和它做愛,就喀嗒一聲把它閹掉。這件發明做成功以後,他就把它放出去,自己躲在屋裡,用望遠鏡遠遠地監視,一旦有公貓上了當,就拍手大笑。做這些發明時,衛公只有五十多歲,精力旺盛,經常干對不起紅拂的事,身上常有各種香水味,脖子後面和耳根子後面常有唇膏印子。紅拂指出來的時候,他就覥笑著去洗脖子。後來他忽然就蔫了,只睜一隻眼。這就叫老年吧。
李衛公老了以後裝傻,是因為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這時候他覺得拼命去解決數學問題實屬無聊,因為就算你不去解那些問題,後世的人也會把它們解出來;做那些古怪發明也實屬無聊,因為你不去做那些發明,別人也會把它們做出來。唯一有趣的事就是睡覺。這種想法和我某些時候的想法很相像。我說的這些時候就是我想費爾馬定理想累了的時候。——我已經證明了四十八個引理,每個引理都有二十頁厚,而且都證得非常漂亮。這說明我的證明能力非常強。可惜的是這四十八個引理都和費爾馬定理沒有一點關係。——在這種時候我就躺倒睡覺,一睡就是四十八小時。無須說明,我睡覺和李衛公睡覺是不同的,他是在證明了一切以後睡覺,我是在證明一切以前睡覺。但我不是利用一切機會睡覺,他卻總在睡。年輕人和老人的區別就在這裡吧。人在年輕時充滿了做事的衝動,無休無止地變革一切,等到這些衝動驟然消失,他就老了。
根據紅拂的回憶,李衛公一生活力最旺的時刻是他躲在菜地里的時候。從傍晚到午夜,他都在用各種姿勢和紅拂做愛。而紅拂的精力沒有他充沛,所以經常幹著幹著就睡著了。午夜時分他跑出去挖河,表面上的理由是河道里有積水滋生蚊子,實際上是剩餘精力無處發泄。天還不亮他又跑回來繼續干那件事。這種情形使紅拂從青年到中年一做愛就要睡覺。假如條件許可的話,她總要在背後墊上五六個鴨絨枕,然後就是黑甜一夢。醒來以後如果發現衛公對她進行了肛交,就打他一嘴巴。事實上自打她逃出了楊素的府邸,就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夢鄉。和精力充沛的人在一起就會是這樣。在這方面我有切身體會,我們的系主任就是這麼個精力充沛的人。他是個黑胖子,每天系裡系外狂奔亂跑,假如在辦公樓門口遇上我,就在我背上猛擊一掌(那力道簡直是要打死我),說道:小王,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哇。再寫幾篇。然後就揚長而去,把我剩在樓道里,目瞪口呆,臉從上到下,一直紅到了肚臍眼兒。這時候我總想,等他發了論文,我也如法炮製:「領導,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然後一掌打得他鮮血狂噴。當然,我得事先練練鐵砂掌,現在無此功力。他開了四門大課,又帶了二十多個研究生,這還嫌不夠,星期二五還要召開全系會,從學生考試作弊到廁所跑水說個不停,全是他一個人說。我到了會場上就伏案打瞌睡,睡著睡著,覺得有人在掐我。睜眼一看,是位四五十歲的女同事。她帶著憐憫嫌惡的神情說,看來你該帶個圍嘴。原來我的涎水把褲子都打濕了,好像尿了褲子。假如臉朝天就無此情況,但是領導就會看見在會場上有人頭仰在椅背上,四肢攤開,大張著嘴,兩眼翻白。不管怎麼說,現在我還是尊重領導的,不想這麼幹。紅拂是在背後墊上枕頭,兩腿蹺得高高的,然後就睡著了,我則是頭往前一趴就睡著了。這兩種情形在表面上有很大的區別,實際上卻是一樣的。等我睡著了,隨便你幹什麼。
因為紅拂的緣故,我對愛睡覺的人很有好感。我本人就是個愛睡覺的人,假如不是要證費爾馬定理,我恨不得整天都睡。而小孫就是個愛睡覺的人,我經常聽見她高叫一聲:好睏哪!然後她就蓬頭垢面,把身子裹在一件睡袍里,跑出來去廁所。我痛恨合居這種生活方式,它使人連睡都不好意思;我還很想回答一句:你睡吧,怕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因為那話不一定是對我說的。轉瞬之間水箱轟鳴,她從廁所里出來奔回去接著睡了。我很同情小孫,作為一位女士,她肯定沒有在哪兒都睡的勇氣。我不但在全校、全系、教研室的會上酣睡,而且在歌詠比賽上也睡著了。那一天是五一節,校工會組織歌詠比賽,要求教職工全體參加。我和大家一樣,換上了白襯衫藍褲子。就在後台等上場的當兒,我倚著牆睡著了,結果就沒有上去唱歌。這對我是一件好事,我的位置是在最後一排中央,站在三級木台上。萬一在那裡睡著了,從上面一頭撞下來,不但我自己性命難保,還要危及校長。因為我準會撞到第一排中央,他就在那裡坐著。根據這種切身體會,我認為楊素家裡也老開會,有一位老虔婆老在那裡做報告,從節約眉筆到晚上別忘了洗屁股,什麼都要講到。紅拂就在那裡睡著了。但是睡覺也不敢閉眼睛,因為在楊府里犯了錯誤,就會被亂棍打死葬進萬人坑。因此與其說是在睡,不如說是愣怔。相比之下,能夠生活在今天是多麼幸福啊,我們可以相當安全地睡了。在這方面我的覺悟很高,就是在熟睡中被頭頭們提溜起來訓上一頓也不回嘴,因為我深知我們的處境已經大大改善了。「文化革命」里我插隊時,遇到了一位軍代表,他專在半夜一兩點吹哨緊急集合,讓大家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誰要是敞著扣子,就會受批判。所以我們都是穿戴整齊,頭上戴帽子,腳下穿球鞋地睡覺,看上去像是等待告別的遺體。這位軍代表是包莖,結婚以前動手術切開,感染了,龜頭腫得像拳頭那麼大。有同學在廁所看見了,我們就酌酒相慶。我喝了一斤多白酒,幾乎醉死了,以後什麼酒都不敢沾了。